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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询恭敬地垂目静坐,似乎等着随时听候刘弗陵吩咐。

    刘弗陵淡淡目视着他,无甚喜怒,“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正在看《史记》,说‘近来喜读先帝年轻时的事情’,你和朕说说你的心得。”

    刘询有点怔,记得也是个天寒地冻的日子,当年还是一介寒衣,今日已是皇家贵胄,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好似十分久远,仔细一想不过才一年。

    刘询想了会儿后,谨慎地说:“其实也就四个字‘隐忍’‘谋划’。”

    当年,窦太后把持朝政,刘彻日日沉迷于打猎游玩,又召了一帮年轻人陪他胡闹,窦太后看他如此,杀心才稍减,不料就是这帮胡闹的年轻人成了后来威名震天下的羽林军。

    刘弗陵微笑:“你谋划做得还算过得去,隐忍的功夫却实在太差。心太急,太害怕失去,手段太毒辣,连‘谋定、后动’都算不上。刘贺行事比你周全稳妥许多,法理人情兼顾。”

    刘询袖中的手不自禁地拳到了一起,力持镇定地说:“田千秋的事情,是臣办事经验不足,是臣的错。王叔自幼在天家长大,见识气度都非臣所能及,臣在市井中长大,有时候行事不免偏激,臣日后会改,会好好跟着王叔办事。”说着就向刘弗陵重重磕头。

    刘弗陵想起身,身子一软,没坐起来,轻叹了口气,“询儿,你过来。”

    刘询听到刘弗陵的“询儿”,心头竟是莫名一酸,他这一生,几曾真正做过孩子?

    他扶刘弗陵从榻上起来,行到大殿一侧,只看整个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羊皮地图,绘制着汉家江山。山峦、河流、大地、城池都用不同的颜色标注出来,各地的人口也在一旁有注明,让看者陡然生出俯瞰天下的感觉。

    刘弗陵问:“江山为何多娇?”

    刘询回答得很快:“因为人。很多人喜欢看崇山峻岭,黄河咆哮,臣却自小就喜欢看河道上的船来船往。艄公的号子,渔女的歌声,还有河岸两边的叫卖声,都让我觉得欢喜。没有人的河流太安静,没有人的城池是死城,没有人,就没有秀丽江山。”

    刘弗陵点头,“因为百姓,才有江山,所以治理江山一定要有一颗仁心。善待百姓,让百姓安居乐业,江山才能秀丽壮美。”

    “仁”字上,他已经全然输给了刘贺,刘询不敢多说,只道:“臣谨记。”

    刘弗陵语声忽然转硬,隐有寒意,“但光有‘仁心’还不够。如果是太平之世,如果只需要守江山,‘仁’治天下,好事一件!像文帝和景帝,二位先帝让天下百姓享了三十多年的太平富裕。可现在内有权臣弄权,外有夷族进犯,还需要‘狠心’,才可保社稷安稳、江山太平。”

    刘询猛地侧头看向刘弗陵,与刘弗陵眼光一触,只觉得他眼内锋芒刺人,竟生畏惧,立即又低下了头。

    刘弗陵道:“朕自八岁登基,自问行事,无愧天下百姓。”

    刘询说:“陛下是罕见的仁君。”

    刘弗陵却没什么欢喜:“可朕不是个好皇帝!朕有仁心,却无狠心,行事果断狠辣不及先帝万一。”

    刘询无语。若刘弗陵是先帝,当年三大权臣的争斗也许就是另外一个局面,先帝根本不会顾忌百姓死活,卫太子之乱时,长安城血流成河,无数无辜百姓被杀。先帝连对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若刘弗陵是先帝,根本不会容他活到现在,那么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刘弗陵指着波澜壮阔的汉家江山,肃容对刘询说:“朕就将这江山交给你了,只望你,心存仁念、手握利剑,治江山,稳社稷,造福天下苍生。”

    刘询身躯剧震,不能置信地瞪着刘弗陵,半晌后,他近乎自言自语地问:“陛……陛下是一直都想挑一个果决刚毅的人吗?”

    刘弗陵微笑着说:“不错!若选朋友,朕一定会选贺奴,可江山社稷不容朕用个人偏爱做主。怎么了?你不想要吗?”

    刘询忙跪下磕头,人却依旧有点怔怔,“臣……臣谢陛下!”又立即反应过来,称呼不妥,改口道:“询儿叩谢皇爷爷大恩。”

    刘弗陵站得时间有点久,已经力尽,回身向榻旁行去,脚步虚浮,刘询忙站起,扶着刘弗陵坐回榻上。

    刘弗陵说:“你去告诉于安,命他们都进来。”

    刘询起身到帘外,依言转述。

    一会儿后,几个人从外面鱼贯而入。

    刘询一看来人,忙站了起来。

    手握西北兵权的赵充国将军、负责京城治安的隽不疑,还有太仆右曹杜延年。赵充国是刘弗陵的人,满朝都知。杜延年有点令刘询意外,隽不疑则令他震惊。

    三人齐齐跪到刘弗陵榻前听吩咐,刘弗陵指了指刘询,“从今日起,你们一切行事全听刘询吩咐。霍光若同意让刘询登基,很好!霍光若不同意……”

    赵充国定声说:“臣等也会让他同意。”

    刘弗陵问刘询:“你可听到了?你可有信心?”

    刘询跪下,给刘弗陵重重磕头,“臣叩谢陛下大恩,有三位大人相助,臣定不会辜负陛下厚望。”

    刘弗陵让他站起来,命赵充国、隽不疑、杜延年向刘询磕头。

    当三人当着刘弗陵的面发誓效忠时,刘询突然有些不敢面对刘弗陵的目光。

    三人退下后,刘弗陵说:“朕的布置,就不一一和你说了,他们三人,还有于安,会全部告诉你。杨敞是你举荐的丞相,你应该有法子对付他,朕就不操心了。张安世手握燕北兵权,毗邻广陵国的驻兵统领是他的亲信,朕能将张安世算作你的人吗?”

    刘询胸有成竹地说:“陛下放心,张氏家族的长兄张贺是臣的恩人,有张贺在,张安世即使不帮臣,也绝对不会帮霍光。”

    刘弗陵点头,“朕能为你做的事情,到此为止,以后的事情,朕不想再管。”

    刘询忙跪下磕头,“臣接触朝事的日子还很短,万有不妥之处,还需要陛下提点。”

    刘弗陵道:“朕的行事风格与你不同,从今日起,你按照你的方式办事。只不过,一定要记住我先头和你说的话,你的‘隐忍’功夫还太差。”

    “臣明白,霍光在朝堂内根深脉广,绝非短日内能解决的,若太急,即使把臣的性命搭进去,也解决不了,臣日后,一定谨记‘隐忍’二字,再不敢贪功冒进。”

    刘弗陵让他起来,坐到榻前,“你答应朕几件事情。”

    刘询道:“听凭皇爷爷吩咐。”

    “第一,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不许你杀刘贺。”

    刘询立即应道:“臣遵旨。”

    “第二,不许为难上官小妹。”

    “皇后娘娘是皇爷爷的发妻,是臣的长辈,臣日后会向皇后行孙辈之礼,绝不敢轻慢。”

    刘弗陵微愣了下,一字字说道:“她只是朕的皇后。”

    刘询不解,对呀!上官小妹是皇后,是皇帝的发妻,有何不对?却不敢问,只能恭敬地应“是”。

    “朕会问过她的意思后做安排,不管她走与留,你都要遂她心愿。”

    “臣遵旨。”

    “在你登基之前,于安能给你不少帮助,等你登基后,恐怕不愿意再看见他,对你而言,他知道得太多,用,不放心,不用,更不放心……”

    刘询急急想说话,刘弗陵做了个手势,让他不必多说,“放他出宫,不许你动他分毫。”

    “臣遵旨。”

    刘弗陵想了一瞬后,淡淡说:“也就这点事情了。你把这些东西都写下来。”

    刘询提笔,将应承的事情,都在白帛上一一记下,署名、盖好印鉴后,又印了个手印上去。

    刘询将书写好的东西拿给刘弗陵看,刘弗陵点了点头。

    刘询将白帛卷好,放在了案上,迟疑了一下问:“云歌呢?”

    刘弗陵一直的平静淡然终于被打破,眼中转过了不舍,“她只是个山野女子,以后和你们都不会再有关系。”

    刘询默默点了点头,“臣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想求教皇爷爷。”

    “你问吧!”

    “孟珏此人,究竟可用,不可用?”

    刘弗陵不答,反问:“放眼天下,你能找到更好的人去制衡霍光吗?”

    刘询摇头,“没有。”

    “朕一直未真正用他,就是想把他留给你。你将来只是一人,臣子却有成百上千,如何让臣子彼此牵制,是一门极深的学问,你慢慢学吧!霍光在一日,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用他,霍光若不在了……”刘弗陵淡淡地说,“你比朕更知道该如何办。”

    刘询点头,“陛下还有什么要叮嘱臣的吗?”

    刘弗陵想了一瞬后说:“据于安事后给朕讲,在和羌族勇士的打斗中,你表现得毫无弱点,直到比试结束,众人依旧看不透你武功高低。孟珏的功夫却是有弱点可寻的,所以当克尔嗒嗒以为可以斩杀孟珏时,却不料孟珏的‘弱点’根本不是他的‘弱点’。”

    刘询以为他当日已经做到最好,不料听到刘弗陵这样的评语,思索了一下,好似有所悟,心里却很不服气,想着结果可是他赢、孟珏输。他向刘弗陵磕头,恭敬地说:“臣懂了。”

    刘弗陵道:“你比朕更适合做皇帝,朕已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你回去吧!”

    刘询磕头,连着磕了三个,却仍然未起来,僵跪了一会儿,又“咚咚”地连磕了九个头,一个比一个重,到最后好似要磕出血来。

    他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刘弗陵却丝毫未阻止,只微笑着说:“把你的这份心留给天下百姓,你将这江山治理好,把朕未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了,就可以了。”说着,人歪靠在了榻上,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让他走。

    刘询站起,走了几步,忽有些迟疑,犹豫了一瞬,终是不甘心,一咬牙,反身回去又跪下。

    “陛下,臣斗胆了,但这次不问,臣怕……臣心中已经困惑了很久,陛下第一次召见臣时,问臣‘这一生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么?’臣斗胆想知道陛下的答案。”

    刘弗陵没有立即回答,闭着眼睛,似在思索。

    刘询心中稍慰,刘弗陵和他当年一样,这个问题也无法给出答案。

    可慢慢地,刘弗陵的眉宇间溢出了笑意。

    “快乐的事情太多,一时想不出来哪件最快乐。”

    刘询心中剧震,说不清楚是惊讶羡慕还是嫉妒。

    一瞬后,刘弗陵笑着说:“最快乐的事情是娶了个好妻子。”

    刘询屏息等着刘弗陵的下一个答案。

    刘弗陵眉宇间的笑意淡去,一直未说话,刘询静静站了会儿,看刘弗陵倦意深重,似已睡着,他轻轻起身,正想退下,忽听到刘弗陵轻声说:“最想做的事情是能陪着她一日日变老。”

    刘询心惊肉跳,不敢直视刘弗陵。

    刘弗陵挥了挥手,刘询立即转身,脚步匆匆,近乎逃地跨出了屋子。

    云歌在屋子外面堆雪做雪人。

    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两只山猴,毫不畏生地跟在她身后,一时帮她堆一把雪,一时拽着云歌的斗篷,好似怕云歌冷,掸着上面的雪,一时也会帮倒忙,把云歌扫好的雪推散。

    云歌不见急恼,笑眯眯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由着猴子在她身边闹腾。

    在外面的时间久了,虽戴着雪帽,披着斗篷,可她的发梢、鬓角仍凝了不少雪花。

    屋檐下立了好几个宦官,却没有一个人过去帮忙,都只是静看着。

    看到刘询出来,她抬头一笑,扔了扫帚,跑到屋檐下,一边跺脚,一边把斗篷、雪帽都摘下来,急匆匆地进了屋子。

    两只猴子“吱吱”乱叫,似乎十分开心,也跑到屋檐下,学着云歌的样子,跺脚跳腾,把身上的雪都跳落,“滋溜”一下就钻进了屋子。

    屋外立着的宦官见惯不怪,任由两只猴子蹿进了大殿。

    七喜拿了刘询的斗篷和雪帽过来,服侍刘询穿上,看刘询一直在看云歌,笑道:“那两只猴子是姑娘去年捡回来的,养了一个冬天后,放回了山中。自陛下和姑娘来温泉宫,两只猴子不知道如何得知了消息,时不时来看陛下和姑娘,还常常带礼,上次它们送来的大桃子,比宫里的贡桃都好吃。够精怪的,两只山猴还懂得念旧情。”

    七喜打着伞,一直把刘询送到宫门口,赔笑说:“只能送侯爷到此了,奴才另命人送侯爷下山,看这天色,得多打几个灯笼。”

    刘询道:“不必了,我常走夜路,不怕黑。自我第一次进宫,大人就对我多有照拂,刘询铭记在心。”

    七喜眼角余光扫了眼四周,笑道:“都是奴才的本分,侯爷若有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尽管吩咐。”

    刘询颔了下首,转身离去,七喜要给他伞,他轻摆了下手,没有要。

    簌簌雪片,飘落不绝。

    因天色已晚,天空积的云层都带着铅灰色,累累叠叠,坠得天像是要掉下来,层林越显萧瑟。孤寂的山道曲折而下,好似没有尽头。

    刘询缓步穿行在雪花中,如闲庭信步,他本就身形高健,此时看去,低垂的天,昏茫的山,天地间似只剩他一人,衬得他更是雄姿伟岸。

    七喜打着伞,站在宫门前,一直目送刘询消失在雪中,轻轻点了点头。

    天快亮,刘询才回到长安,顾不上休息,就命何小七去请张贺,约好在一个屠户家相见。

    他换了套便袍,刚要出门,黑子匆匆跑来,“大哥,有人……”一拍额头,恭敬地说:“侯爷,有人求见。”

    刘询笑骂:“别那么多虚礼,本就是兄弟,叫的哪门子‘侯爷’?”

    黑子心中热腾腾地,咧着嘴直笑,“俺也这么觉得,‘大哥、大哥’多亲近,都是小七那个操蛋,非要俺叫‘侯爷’。大哥,有个书生要见你。”

    刘询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不是说了‘谁都不见’吗?”

    黑子将手中打着的灯笼,高高举起来,给刘询看。

    “俺也这么回复的,可这人嘴特能扯,扯得都是俺们听不懂的话,俺们几个全给他扯晕了,他说和大哥是什么故交,让俺把这个灯笼交给大哥,还说他是来雪……雪什么炭火的。”黑子嘿嘿一笑,实在想不起来书生的原话。

    刘询细看了眼灯笼,立即认出是去年上元节时,云歌想要的那盏。他将灯笼接过,递给一旁的侍从,“拿下去,好生收着。”又笑对黑子说:“命这个‘雪中送炭’的书生来见我,若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则罢,若说不出……”

    黑子握了握拳头,接嘴道:“俺们几个就好好替他松松骨头。”

    书生见到刘询,见礼问好,不卑不亢,气度从容,并无一般小民初见皇族贵胄的拘谨。

    刘询笑道:“上次竟然看走了眼。”

    书生笑说:“不是侯爷看走眼,而是侯爷心中有更多计较,顾不上仔细看在下。”

    刘询请他坐,“深夜求见,敢问何事?”

    书生道:“在下姓李名远,来自漠北,长安城是家父的故乡,自小常听父亲提及天朝繁华,所以特来看看天朝的风土人情。”

    刘询心中微动,“令尊高姓大名?”

    李远十分干脆地回道:“李陵。”

    刘询呆了一瞬,方笑道:“原来是匈奴王子远道驾临,本侯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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