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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下。我一刻都不愿等了。"

    苏子昂到门口唤进哨兵,让他跑步到自己宿舍取棋具。自己在门外凉风中来回踱步,乱糟糟地想:为他违反规定值不值得?他怎么会有下棋的脑子呢?他要是真的还能下棋,倒挺了不起。我不信他这次还能赢我

    哨兵胳膊下夹着棋盘,手里提个皮包,快步跑来。苏子昂问:"有谁看到你了吗?"

    "政委看见了。他问我,我说你要和谷默下棋,我来不及编词了"

    "他怎么说?"

    "他叫我不得告诉任何人。"

    "站岗去吧。如果工作组人员来了,吆喝几声,让我听见。"

    苏子昂把棋具端进屋里。谷默已经直直地坐在床架上,左手拿着个大桔子,正在吃。看见苏子昂胸前的棋具,忙把大半个桔子塞进嘴,双手朝桌面一橹,纸笔纷纷落地。

    他把桔子吞下去,动情地道:"团长,我死也感谢你。"

    苏子昂不语,将黑棋置于自己面前,谷默便将白棋托了过去。苏子昂在盘面两个星位上投下两枚棋子,意即继续被谷默让二子。谷默几乎看不出地点点头,脸庞增添了血色,右手插进棋盒,伸出来时,食中两指之间已轻巧地拈住了一枚白子,他啪地将它击上棋盘。接着,身体软软地摔倒,昏过去了。

    苏子昂呆呆站立几秒钟,忽然产生意念:如果他现在就死该多好啊。他过去扶起谷默,试试鼻息,还活着,只是一时昏厥。他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抚摸着他的额头,凝视他惨白的面庞。忽然大惊:他手指碰到谷默头发,头发就掉落。

    谷默醒了,勉强睁眼,口里断续不清地说话,声音极弱。苏子昂低下头去听,仿佛是:

    "摸摸我"或者是"救救我"他解开谷默领口,好让他呼吸通畅些。谷默忽然捉住苏子昂的手,用脸庞压着揉着,苦痛地哭泣了。

    苏子昂不忍心抽回手,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排斥感,他从来没经受过这种亲近,又像女人又不像,倒像插在某种动物的内脏里。直到谷默昏昏睡去,他才把手掌抽回,湿漉漉的。他到门边水缸里洗了手,换了会气才进来收拾棋具,他听到有棋子落地,不愿意弯身去找,这屋里的气味令他窒息。他迅速离去。

    快到宿舍时,苏子昂看见有个黑影在院子门口仁立。他估计是周兴春,走近看,果然。

    "怎么样?他真的跟你下棋啦。"周兴春问。

    苏子昂无法道出复杂感受,半晌才说:"当初我转业就好了,我现在确实后悔。"

    周兴春在黑暗中拍他手背,他抽筋似的朝后退。周兴春奇怪道:"老兄中弹了么?"

    "别挖苦了,有话进屋说。"

    苏子昂抢先钻进周兴春宿舍,坐下便喝桌上的残茶,将茶盅喝空后又举着茶壶对嘴喝。喘道:"今晚非洗个澡不可,一身臭汗。"

    "我们派到谷默家去的人回来了。他母亲知道情况后,当场昏过去,住院了。他父亲说他不要这个儿子,不肯来部队。没想到,他父亲还是市教育局的局长呐,一个官,县团级。"

    "狗屁局长!妈的,儿子要死了也不敢来看一眼,不是人。"苏子昂愤愤道,"

    没胆子。"

    "一个家庭毁了。知道吗,彻底毁了。所以别刻薄人家了。你站在他父母亲角度想想看,痛苦到何种程度?"

    苏子昂无奈道:"喝酒吧?"周兴春气得连连摇头。"那么下棋?"周兴春道:"不会!"苏子昂说,"又不喝酒又不下棋。我俩就干坐着哀叹吗?与其哀叹,不如喝酒,态度倒更积极些。"

    周兴春进屋取酒去了。

    三、歃血出征

    审判大会在机场主跑道上召开,警卫排提前一天将三千四百多米长的跑道打扫干净,画上了白线,标定:进口、出口、各分队位置、车辆停放区一夜风吹,已将白线吹粗大些了。会场四周照例设定岗哨,佩带钢盔、野战服,荷枪挺立,两腿微微分开。

    上午10时许,部队进场完毕。除炮团外,二八o师所属的各部队也都奉命派出部分人员到会。

    他们是作为代表,把看到的一切带回去传达。炮团人员全部佩带钢盔,肩窝里靠着一支步枪或冲锋枪,席地而坐,营与营之间,保持一条狭窄而笔直的间隔。阳光蒸发出铁器的味道,大片钢盔上方,晃动着透明的热浪。会场正前方设置了三张桌子,分别是公诉人、审判长、辩护人。两侧各有一只立式音箱,音箱上镶着军徽。几个持摄像机和照相机的军人,不断变换角度拍摄,打量场内外,接着再变换角度拍摄。老百姓们闻风赶来,在机窝的土屏顶部站着,朝这边看,好些人手里还拿着扁担、草靶,几只狗在他们腿间伸头缩脑。渐渐地,老百姓越来越多,附近几个机窝全叫他们站满了。还有人骑自行车赶来,然后把车一支,坐在上头看。但是没有一人敢越过无形的警戒线,连狗也不敢。他们比军人们兴奋。

    军区检察院和法院的人走向台子,分别担任公诉人和审判长,一个中校,一个上校。辩护人的席位空着。谷默拒绝辩护。几位地方乡镇部门的领导不引人注意地接近会场,在侧面一溜折叠椅上坐下,他们为出席这场面把衣服都换了,举止很拘谨。受害者父母夹在他们当中,始终不抬头,看不清面目。请他们来现场观看,是为了消除谷默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

    苏子昂站在会场最后方,两眼陷在钢盔阴影里,脸色发青,毫无表情。身边是潘师长、刘政委等领导,他们也一言不发。前方宣布审判大会开始,苏子昂看了下表,10点15分。他希望按计划正点结束。

    谷默被两名武装人员从囚车内推出,他摇晃一下站稳了,惨白的面孔在阳光下格外刺目。他被剃了光头,从背后铐着手铐,扒掉了领章的旧军装十分难看。他被架着走向会场,途中站住挣扎了一下,似乎想挣脱架送自己走,同时脸涨得血红。押送人员有力地将他上身压弯掉了,迅速推向台前规定位置。苏子昂自从那次探望后再没见过谷默,

    他被转移到别的部队关押去了。苏子昂暗忖:他知不知道今天将要判他死刑?苏子昂感到轻微的晕眩,闭一会眼,再睁时便恢复自制。审判已经开始,声音遥远而断续,苏子昂听不清,但是程序与内容他早已熟知。他仰起头望着上方那大块蓝天,在整个审判过程中他都痴迷地望着它,宛如化人其中。

    会场忽然骚动,谷默已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在短暂的静默中,墓地响起一阵瘆人的嘶喊:"部队呀"

    受害者母亲怎牡扑向台前,接着受害者父亲也跑过去扶她,她拍打着台面,朝审判长哭叫恳求,土话中夹杂着普通话:"部队呀,不杀人哪放了班长啊,不怪他啊求部队啦,不杀人哪"声音异常凄惨。

    刘华峰低声制止身边的干部:"别动,我早有安排。"

    会场第一排跃出四名干部,苏子昂认出是师政治部的干事,他们分别架住受害者父母,一面劝说着什么,一面架着他们朝场外疾走。不远处停放的旅行车轰地敞开车门,他们把受害者父母放进去,车迅速驰离会场。

    刘华峰仿佛自语:"我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及时制止的话,会引起战士们对罪犯的同情。"他身边的干部点头称是。刘华峰叹了口气。

    谷默被人按着押出会场,其动作比进场时更加凶猛利索。法场设在二百米外一个废弃的机窝里,那儿已布上十几个持枪士兵。执法人员把谷默推上一块平地中央,回头看某人,大约从那人的目光中获得了指令,便同时猛踹谷默腿窝,谷默一声未出,不由地跪下来。这时,从囚车里跳出一位不显眼的中年人,大步朝谷默走去。他没有佩军衔帽徽,帽檐儿压得很低,别人辨不清他的脸,但他显然是一个军人,这从他走路的姿势中可以看出来。他戴着一副白手套,身上没有武器。

    苏子昂冷冷地看着,那边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们全无言语,行动起来却十分默契。

    戴白手套的人经过持枪士兵时,其中一个递出自动步枪。他接过去,边走边推弹上膛,一直走到谷默背后两三步处才站住,点点头。两个按住谷默的人同时松手,朝两旁跳开。谷默刚要直腰,他抬起枪口,几乎触到谷默后脑:当,当。

    谷默朝前猛一摔,被弹丸的前冲力带出去好远,面朝下倒在泥地里,四肢还在抽搐。那人弯腰检视弹孔,确信无疑了。便关上枪保险,掉头而去。经过那群士兵时,把枪一伸,其中一人接过去。他重新钻进囚车。

    从吉普车里又跑出两个人,直奔谷默尸体。他们从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一只喷雾器,朝尸体和周围地面喷射白色雾气。然后取出一个墨绿色尸袋,铺展开,把尸体装进去,再扯上拉链。两人一前一后将它提走。其他人都原地不动。

    苏子昂隐约看见一只小小的金属牌摇晃着,一闪一闪,挂在尸袋上。尸体进人因车。法场人员大约是接到指令了,从各处奔向自己的车,霎时空无一人。几辆车陆续开走。他们始终没跟部队人员说过话。

    会场一直静默着,指战员都低着头,数千只钢盔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朝前倾斜,很像是一大片突然冻住的浪头。他们看不见法场,但那两声枪响,所有人都听见了。直到现在,他们才确信谷默真的给毙了。不再会有奇迹了。

    台上略加整理,搬走了两边的桌子,保留了中间的审判席和一只麦克风。周兴春步履沉重地朝它走去,站定后,望着大家,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同志们,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深刻的教育"

    周兴春的讲话稿是刘华峰组织人撰写的,一周前就已完成。刘华峰亲自修改多次,他非常重视这篇讲话,要求周兴春把稿子全部背下来,再丢开稿子讲,像即席发言那样。周兴春做到了,他仿佛句句发自内心,语调和手势协调有力,越说越动感情。他从谷默的犯罪根源谈起,谈到应当如何认识这件事情。他表示痛心,表示永远铭记此时此境。他要求人们必须分清荣耻,强化军人气节,树立对敌仇恨,勇敢地投人战场,让敌人偿付更多更多的血。他的发言异常动人,许多战士忍不住落泪,他成功地把人们的伤痛引到战斗渴望上去,达到一种宏煌的极致。他率领全场高呼口号:

    "誓死保卫祖国,誓死保卫边疆!

    一往无前,奋勇杀敌!

    有我无敌,顽强战斗!

    分清荣耻界限,增强革命气节!

    为祖国人民而战无上光荣!"

    口号给予全场以巨大的宣泄,钢枪被举到头顶,声音震耳欲聋。然后士兵们喘息着,满足了。

    苏子昂在周兴春讲话时悄悄离去,来到枪毙谷默的机窝里,地面有股刺鼻的药水味,看不到血迹或脑浆。他在尸体撞出的痕迹里发现一枚白色围棋子,便把它拾起来。不远处,他又看见一枚黑色围棋子,便又把它拾起来。他估计是那天晚上遗失的,谷默一直装在身边,死时从衣袋里掉出来了。

    苏子昂抚弄着它们,它们偷偷地发出嚓嚓的声音。他把它们装人上衣口袋,心想:他是我团在战争中的第一位死者,可惜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接近战场的路上。

    数小时后,炮团各营连装车挂炮完毕,在炮场出口处集结,待命出发。苏子昂乘指挥车驰上路旁山坡,远远望去,一条公路干线,相继贯通18个炮兵连,像一串婉蜒的子弹带,卧伏在山野里。他用望远镜仔细观察,每台车都披挂伪装网,车外没有人员走动。营房的门窗已全部锁闭,留守人员在各连出口处站立成一排横队,为即将离去的战友送行。他放下望远镜,深深同情那些留守人员。

    通信参谋报告:"团长,师长指示,五分钟后开进。"

    苏子昂朝身后的作战参谋道:"准备。"

    作战参谋跑开。三名战士各自举起信号枪,作战参谋下令发射。三颗绿色信号在天空划出美妙的弧。顿时,方圆十数公里内都响起引擎低吼。五分钟后,通信参谋又从报话兵手中接过开进指令,苏子昂下令一开进厂作战参谋指挥那三名战士同时射出三颗红色信号弹。

    留守人员开始敬礼,车炮缓缓驶人干线,连归人营,营归人团。直属队在前;战炮分队居中,后勤分队随后,各车之间保持着规定间隔,组成绵绵不绝的行军序列,朝东南方向进发。

    苏子昂率两个参谋在路旁观看,他所指挥的各种车辆、火炮行驶了一小时二十分钟才全部通过。最后开来一辆吉普车,车顶摇曳着鞭状天线,车里跳下一个士兵,拔去了路口方向牌。他看见苏子昂,便明亮地笑了一下。

    苏子昂进人指挥车,车内关紧门窗,驾驶员将车驰上公路左侧,高速跟进。他们沿途超越一支又一支战地分队,两个半小时后,成为全团的首车。数小时后,炮团各营连装车挂炮完毕,在炮场出口处集结,待命出发。

    四、仿佛是父亲

    炮兵团经过四天摩托化行军,抵达省界边缘的一个军用车站,他们将在这里等候装运火车,再发往前线。

    这里的地理环境已明显具有亚热带风貌,丛林莽莽,空气潮湿,山岭的姿态都那么细腻,而且彼此相似,简直难以从军用地图上确定其位置。因此,这里就是理想的、陌生的、被复制的战场环境,一下子便和军人们心态对接上了。当地群众操一种近乎鸟叫的语言,这语言也令人增强警惕性。炮兵团奉命在这里开展临战训练,学习各种稀奇古怪的战场知识,开始感受一些轻微的恐怖。

    苏子昂接到集团军司令部通知,要他即刻赴邻近机场搭乘军区值班飞机返回军区。

    通知里未说明啥原因,当天下午,苏子昂便抵达军区所驻城市的南郊机场。宋泗昌的驾驶员开车来接他,并把他送人武陵路甲九号。

    苏子昂推开厚厚的玻璃门,看见一位中年女人在客厅里,他恍惚了-会才认出:这是他母亲,也就是他父亲的续弦夫人,佩是他的后母。两年多没见面,她似乎在独处中汲取到某种气蕴,愈发雍容美丽了。她穿一件鹅黄色缀花毛衣,脑后松松地盘着发髻,为了驱除紧张而点燃一支香烟。相隔数米都能触到她含蕴着的光彩。

    母亲掐灭香烟,像一缕云霞那样轻轻站起来:"我本来想到机场去接你,可他说,宋泗昌说,在家里等吧,我就没去。"

    苏子昂强笑道:"啊,不用去,您去了我会大吃一惊。您身体好吧"

    "泗昌说你有点意外是可能的,但不会大吃一惊。我们坐下好吗?他开完会就会回来。"

    苏子昂坐下了。沙发、地毯、温馨的阳光、奇丽的盆花、还有茶几上薄胆茶杯。都让他不适应。他让自己放松,想着:我不是在这种环境里生活过很多年吗。他说:"你们要结合了,对吧?"

    "他提出来的。去年就有人跟我提过,我没同意。上个月他直接找我我就唉,子昂,你觉得合适吗?"母亲不安地看他。

    "哦,很合适,越想越觉得合适。简直太理想了。宋泗昌是一个不凡的男人,我很佩服他。您做得对,重新生活吧,我祝贺你们。"

    母亲吃惊地:"你又讽刺了。"

    "不是!"苏子昂叫着,"我真心感到高兴。怎么搞的,一回到这种环境里来,我说真心话也像讽刺挖苦。祝贺你们,我相信你们会幸福。"

    "泗昌叫我跟孩子们谈谈,听听你们的意见。尤其要先跟你谈,因为你不是我亲生的。"

    "我支持你们的选择。其实,就是我们一起反对,宋泗昌也不会改变决定,所以他了不起。"苏子昂不由地想起死去的父亲,为他悲哀,但脸上丝毫不流露。

    母亲听到楼外汽车声,眼睛一闪,捋捋头发站起身子,这个动作又让苏子昂心酸:父亲在世时,她也是如此迎接父亲进门的。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接着敲了两下门,宋泗昌笑着推门进来,目视苏子昂:"你来啦。哈哈哈,我担心你来不了。"显得异常高兴。

    母亲给宋泗昌端去一杯茶,顺手取走他的军帽挂到衣架上,然后,朝二人款款一笑,欲离去。宋泗昌喊住她:"照我们商量的,等下,司令员、政委,还有老刘、老王他们都会来家吃饭,叫胡师傅辛苦些,做几个菜。你呐,弄一个汤吧?你做的汤全军第一!哈哈哈。"

    母亲笑道:"多年不弄了,试试吧。"她把手轻轻地按住苏子昂肩头,柔声说,"你坐啊,晚上在这吃饭,饭后送你回家。"

    宋泗昌手掌轻击茶几,连声说:"在这吃在这吃,我们有话说。"母亲离去了。宋泗昌含笑望定苏子昂,"我终于要有个家了,你意外吗?"

    "开始有些意外,后来想想,这才像你的风格。你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苏司令员在世的时候,我就暗暗地喜欢她了。用年轻人的说法,叫做崇拜吧。我没想到能如愿以偿。我对你父亲的感情颌忠诚,你十几年来全知道,我至今不会变,现在,我要娶他的妻子了,你信不信,我多少有点犯罪的感受。但是,这更使我加倍喜欢她,什么也挡不住我娶她。"

    "她嫁给你,我放心。父亲已经死去多年,活着的人应该活得更好。啊,我敬佩你的勇气,现在你什么都得到了。"

    "准备今晚正式地意思一下,请几个人在家聚聚,此外就不摆什么场子了。这是我希望你回来一下的原因,你的两个妹妹,明天才能赶到。不等她们了,你回来就行。你是你父亲的推一儿子。我是不是太迫不及待了?"

    "有一点。坦率地说,我们正在奔赴前线我觉得反差太大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的,我过分了,毫无顾忌!把个团长叫回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宋泗昌呵呵大笑,"不错,我就是这么干了,有人会给我记上一条的。但是,我是这么想的,要是你不在,我就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亲。偷偷摸摸,不够光明正大,啊,不尽兴不过瘾。"宋泗昌眯住眼,低声道,"我准备为此付出代价。"

    "为什么这样说?"

    "哦,你刚才怎么讲的?我什么都有了,对吧?未必呀,苏子昂。我娶了你母亲,娶了前司令员的遗孀,这种事发生在我们现实生活里,会造成什么影响?我这个副司令,这个中将,基本到头了,再也休想当什么大区司令了。大家都祝贺我成家,都来喝我的喜酒,嘴上不说,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我没犯法嘛,公民权利嘛,但他们心里都明白,我把前途断送掉了。"

    苏子昂真正感动着:"这很像历史上的一些故事,不爱江山爱美人。"

    "我不管什么故事不故事,那都是人编的。我两个都爱,人家怎么理解,随他去,我不想把自己撕开。我承认现实,也不能太屈服现实。"宋泗昌走到窗前,仁立一会,"等我退下来后,种些花,读读书,练练书法。你和爱人孩子搬来住好吗?我喜欢热闹。我没有儿子,一直没热闹过。我期望,从今以后我们能成一家人。"

    苏子昂想:他想成为我的父亲。

    宋泗昌道:"这个问题可能叫你难堪,你不必立刻回答,我宋泗昌也不喜欢叫人怜悯。等你以后想定了再说。现在谈另一件事,你们团的情况我基本了解,枪毙谷默是不得已,实际上也是为那场战争做出的牺牲,你们做得对!现在士气怎样?"

    "哀兵,真正的哀兵出击。"苏子昂汇报了炮团目前情况。

    "你们军的参战任务取消了,部队原地待命,照常训练,保持参战态势,使我们的战略意图,在敌人国内看起来没有变化。但你们作战任务已被终止了,部队不会再开进一步。"

    "为什么?"苏子昂惊叫,霎时感到极度空虚。他大叫一声后,实际上已迅速绝望。

    "别激动!"宋泗昌轻叱着。"你又不是没一点战略眼光的人,总该有些思想准备。现在该国已表示愿意参加国际谈判,我们没必要再加强军事压力了。战争原本就是政治的在该国已表示愿意参加国际谈判,我们没必要再加强军事压力了。战争原本就是政治的延续,是为完成政治目的而不得不使用的军事手段,现在我国政府的目的已基本达到了,你们要准备撤军。"

    "我明白!我简直太熟悉这种政治谋略了-政治与军事不可克服的矛盾.经常给军人造成严重伤害,-约米尼说抵"苏子昂忽然在身上乱摸,翻出那两枚围棋子,放到茶几上,微微地笑着,"这是一个战士的遗物,喏,一黑一白。在枪毙他之前,你们对所谓的战略意图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吧?"

    "我当然清楚。不过,这不会改变判决。你们已经进人战时,就必须把一切都纳入战时轨道。否则,那只是在口头上空喊打仗。"

    我们千方百计费尽心机,才把部队激发到临战的边缘,我们把全部力量都投入其中了,如果这股力量得不到爆发,它会反过来伤害部队自身!在我们营区边上,就有一个团的残骸,它是大裁军的时候垮掉的"苏子昂苦痛至极。

    宋泗昌沉默许久,道:"考虑到了。我知道你们面临危机,军心可能大乱。下午的会议已决定,我代表军区党委去部队宣布命令,明天乘值班机,你必须和我同机返回。"

    苏子昂哺哺地:"当了军人终生遗憾,不当军人遗憾终生。"

    "高级指挥学院张院长亲自找我谈过,他很欣赏你。他认为,你更适合于从事军事研究工作。学院的着眼点更远些,自由度也更大些,也许你在那里更能发挥才能。他跟我要你,很坚决。"

    "你的意见呢?"

    "我同意。因为,你们这代人可能不会有战争机会了。"

    "击中要害,"苏子昂木然。

    "洗个澡去吧,一股子炮油味。换套衣服,你可以穿我的衣服,我们俩身材差不多。

    你把我的军衔扒掉,佩上你自己的军衔就行了。去吧。"

    苏子昂想:我多久没洗澡啦朝门口走去。临出门时回脸望一下宋泗昌,见他正在拨弄茶几上的两枚棋子,便说:"它们是云子,是围棋的棋子。把这两个子儿撩起来,可以变出六种组合形式"

    "别说啦,孩子。"

    苏子昂洗完澡走出浴室,母亲觳采洗着一套军装过来了:"这是他的,你换上吧。"

    苏子昂打开看看,母亲已经去掉了宋泗昌的中将军衔,换上了他的上校军衔。他穿上军装。母亲靠近他,小心翼翼地替他翻出领口,他看见了她头上有几根白发,以及她躲闪着的、潮湿的眼睛。他变得很僵硬,听由母亲的手在他身上抚动。母亲靠得更近了,几乎贴在他胸口,声音颤抖:"子昂,我对不起你父亲你别怪我。你们从来不回家看我我一个人实在过不下去"-她终于哭泣了。

    苏子昂扶住母亲:"爱他吧。我爱你们。"

    宋泗昌在楼下开怀大笑,隐约还有其他人的声音。母亲说:"下去吧,他们全来了。

    "她背过身去擦泪,然后匆匆离去。半道上又站住,回过身来略微发抖地道,"搬来住,好么?"

    苏子昂极感难言。母亲赶紧说:"那么常来看看我,好么?"苏子昂用力点头。

    夜晚,苏子昂乘宋泗昌的轿车回家。在距干休所几站地的街口,他下了车,他要一个人走回去。此时,月亮只为他而发光,街道只为他而延伸着。他不思考回家之后说什么,准备一切听凭自然。现在,他只好好地享受独自归家的美好境界。

    干休所大门关闭,他推开边门进去。幼儿园门口亮着一盏照明灯,那灯将亮到天亮。

    他又在两边的建筑物上嗅到了太阳的气息。他看见有一个老人在铺满月光的草坪上演练气功,白发晶莹如雪,双臂缓缓浮动,老人没有左手,但丝毫不影响他那玄妙的功法。苏子昂猜出他是同一幢楼的黄老,他的左手是被敌人战刀劈掉的。每天早晨,他都用断臂挽着只菜篮子,篮子里有两瓶奶,牛奶是孙儿的。

    苏子昂继续往前走,忽然念动:和这院内一大片混混饨饨的老人们相比,自己竟是一个平淡的人。月光使地面的一切变得含蓄。月亮是一个老人。

    苏子昂沿着熟悉的小路朝深处走。

    路尽头,是家。

    路尽头,只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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