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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语要说什么?况且扯进她的图片做什么?这儿究竟是哪儿?赵玉英退后几步往上看,这是从前的卖哭公司,只是这楼和那些字体一起发福了,真正地富态了。窗子都用合金铝装过了,一崭新。墙面也都做了美容似的油光明亮。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磁砖,当年她也曾见过的,这是哪家大公司占了卖哭公司的地盘,动手这样麻利,她扶了眼镜在门前寻找牌匾,是一块铜牌,黑色字:

    人生终点站公司。

    高处还是霓虹灯,然而那灯变大了变宽了字多了:卖哭全程综合服务。

    不管怎么变,哭字还是原来的那种设计,哭相还很熟悉。一时间,赵玉英真有些迷惑了,是那个卖哭公司倒闭了又有人接着做这等事,还是那公司不但没倒闭,反倒扩大了生意,壮大了门面?

    再想想门前的那么多黛玉,黛玉不欠人钱不欠人情只欠人眼泪,年轻轻的一辈子不停地还宝玉的泪债。他们把各种各样的林黛玉凑在这儿,莫非是要让黛玉充当哭的祖宗?她的哭虽然不是卖的,是还的,总归也是债,那哭从春流到夏,秋流到冬,一年四季不闲着,也是中国之一绝。足以当得起哭之祖宗。

    怪不得她们要说,哭的文化,她的这一哭从仙到人,从人到鬼,也算是文化得很了。

    可是这公司和她赵玉英有什么关联?为什么要让她立在这儿?她只是计划百年之后与卖哭公司发生关系,她现在还没签合同也就是还没关系。商品社会只有付了钱或者签了合同才有关系。她们这是预感还是预兆,或者是预谋?

    她在这些新布置的布景里继续寻找关系和原因,还碰到那天在小东门哭丧的照片,既有她哭的场面,也有卖哭公司职员在灵前的表演,还有整个出殡的场面,连那些外国人都没拉下。其实,她后来听说了,原来设计的那种送殡场面就没有完成,街道出面干涉了,城里已经不再允许那种影响市容和交通的做法。

    他们不但展出了这个没举行的出殡,最有意思的是还在照片上写了这样的字:

    韩城第一哭在做民间哭丧表演。

    这下,她明白了,这个韩城第一哭是她,她的那张照片上就这样印着,刚才没看懂就没留意,第二次这么说,她才明白自己最新的身份。可他们怎么不说卖哭公司的哭手是谁,谁输谁赢,怎么不报比赛结果呢?

    她在照片前还碰到了小东门办丧事的许家人。她们说许家的儿媳是城东这一片最厉害的哭家,没想到对哭还是败下阵来。事后人们不得不佩服:吃这碗饭的那就是吃这碗饭的,玩儿票的手倒底要差些火候。许家闺女是请对人了,没白花钱,到底是分到绝产了。那些人们说的一锅糊糊饭,眉目不清。赵玉英听的也是糊糊饭一锅。她哭半天不是和卖哭公司唱对台戏?如果不是,那她们去做什么,这又是照片又是文字的,又宣传什么?

    最后她得到明确答案的只有一个,眼前这个人生终点站就是原先的卖哭公司。她们改名称了,大张旗鼓了,她们卖的哭呢?哪个哭手卖哭呢?数了这么多人里没有她们自己的正经哭手,她们凭什么挣钱?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用卖花生瓜子的那种准盘,装了一盘盒带来在马路边推销:

    请听忧郁名星们的最新歌:妹妹找哥泪花流,我为爱情伤透了心,我的心在流泪,一个人流泪到天明,泪蛋蛋抛在沙篙篙里,无泪不成歌,无痛不成爱。那些歌果然都是梗梗咽咽的,而且那盒带的封面都有一张名星照,个个眼下都挂了泪珠。

    这时,每盒唱完了都有一句广告,你想成为名星们,想成为忧郁型名星么。即使你不会唱歌,也同样可以具有一张名星脸,请到卖哭公司来,我们可以让你带着这种忧郁出现在人生舞台上。出现在梦幻剧场。

    卖哭公司改头换面开了人生终点站打出综合服务的牌子,风风火火地宣传他们的综合服务:卖哭、卖哭服、卖哭脸,骨灰盒、哀乐大小乐队、坟地、火葬场排位、花圈、鲜花、纸扎、等等丧事所需的中西风格的服务,偏偏还有人熟视无睹,要从闹市新集街拐到背街小井巷来找赵玉英,使她坚信酒好不怕巷子深。来找她买哭这举动本身很动人,来的人却有几分讨嫌。小车开不进大门,要不然他会在车里同她见面的,来的是晋光拔丝厂的经理崔气,他踏进赵玉英的小院子就用鼻腔里粘乎乎的声音嘟囔:

    久闻韩城第一哭的大名,可是闻名不如见面,现在要实际见识了。

    这个小头小眼的小个子,脸上尽小点子,说话囊鼻,去年在韩城企业界露面后,被人称作“吹气捏塌”这种名称原是叫一种气球的,一种带了哨音的气球。用它现现成成概括了他的名字与鼻音。多年一直这样叫,谁知他从劳动局混到厂里当了经理,人们都说,这个厂子要不被崔气捏塌那是天理不容,因为他只会靠吹气壮大声名。他每天都靠一班摇笔杆的人给他吹喇叭过日子。

    我老妈过世了。既然咱们是五讲四美,就得请最好的哭手哭出最好的样儿,这才符合当前的道德规范,政治形势

    什么时间?

    没有时间?有没有时间你得去一趟,谁让你是韩城第一哭,第二哭我都不请,你看,我这不亲自来了,就怕别人办不好事。再说,我可不白要你哭,你的哭不是有价么?我请你是高价,比你的身价高出两倍的价。我给最优惠的价。

    厂子里开不出工资他却出手大方,反正当经理第一优点就是有钱花,不心疼的钱,他不花谁花:崔经理,你就定时间吧。

    不要再说时间了,你的时间真就那么金贵?轮到我就没时间了,我给你再翻一倍,四倍,这总够个价了吧?

    他这样死劲地出钱,让赵玉英开了别的眼:你莫不是要回扣吧?

    这两个字一定是最熟悉的,崔气一眼看明白了,脓脓地笑了:回扣?对,我刚才是照着要回扣的价码谈的,不过,这次不收回扣了,这厂子昨天已经归我了。不能再收回扣了,价格么,既然已经给了你最优惠的,那就不改口了,可是一分价钱一分货,我一定得听到最不一般最有质量的哭,最好能和我的产品有点关系。只要是你最拿手的,别人没用过的,价钱也就值了。

    赵玉英又听糊涂了,你究竟是给自己买哭,还是给别人买?她倒希望他耍点滑头,给别人买哭。她本心不愿卖哭给这号人。可是他出手太大方,一会儿长了几次,这就让她眼睁睁看到自己与人生终点站定合同的钱正飞来。何况这两天手头又紧了,不成交一笔生意,日子就又得靠卖别的东西了,别说再去订买哭合同。

    你要听什么样的哭?

    和聋子说“听”什么,这话难免有点讽剌,而且她卖出的哭从来是替主人哭让众人听,替主人尽孝,不是让主人去听,话出口了赵玉英才觉得有些失口,这话毛病大了。好在他连这个“听”字也听不见,正好耍耍他。崔气却不在乎她说什么,他就像吹气球似的,一股劲出着自己的口气:

    你的活儿好,别人也未必全买得起,我可知道你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不是三个瓜子两个枣就能打发的人。可你的活儿要是总不出手,你也就白留在肚子里,你碰上我这号买家是你的造化,我不在乎钱,不行你还可以提高,可是有一条,必须是空前绝后的哭,没有见识过的,这场哭一定得风光过断肠旦的那场丧事,造成更大影响,争取更大效益,让韩城人多会说起来也不能忘记我崔经理买到的这场哭。

    崔气的耳朵完全是个配搭,什么也没听见她的话,他只是说他自己的,而赵玉英却彻头彻尾听懂了崔气的要求,他不在乎孝心如何体现,不在乎唱什么,哭什么,他只在乎风光热闹,办丧事只为借台唱戏,这就如同看耍耍戏热闹戏的看客,角儿最好伺候。这是好主顾。

    究竟是哪天,在什么地点?

    这等于是应允了,或者叫签了口头合同。

    崔气全没听见只当没说,却告她到时候小车来接,让她提前别露脸,神秘地突然出现。还说这三天他全包了,这三天不但不能接话儿,连街都不能上。那么就是说,他要买的哭在三天以后。

    赵玉英有点心直口快,难听的话说在当面,不过,既应承了人的事,她可从不含糊。说定三天不出门,她真没出门,当然,她不出门,有人上门了,那天,那个叫断肠旦的角儿找来了,说要买断她这三年的哭声,我先想着把这种拉肠斗肚哭哭腔都买完。对,买断。后来又觉得这哭腔怎么哭,哪儿能有一定之规,干脆,咱们杀割全买,一点不往外卖你的哭声,怎么样?看,这三千元是预付费,三年之后我再全部付清,九千元。这是按城市生活费给你算的,比那生活费还一月多一百五。赵玉英暗中算算,这笔费用够她吃喝一阵的。赵玉英提出从三天后生效,断肠旦摇头,不成,就是即日即时,说话间就定。

    定就定,既然要接票子,就签合同。

    至于拔丝厂的崔气,应承了人的事,还是要做好的,还是不能让崔气省下这笔奖金,更不能自己拿违约罚款。她只能认真做些手脚,手脚便是包装,卖哭就像卖其他东西一样靠包装。你不能卖痛疼但确得让人觉得你卖出的是痛苦。货卖一张皮。

    到第三天,赵玉英先在脸面抹了一层油彩,这是她问断肠旦学的艺儿,断肠旦每次唱到伤心处,总是满脸泪光闪烁,打动人的眼,打动人的心。你总是感觉人家哭得无法净面。她问断肠旦把诀窍掏来了,这在戏台上不算稀罕,演员们都会用,而下了舞台,用到哭丧上,这是韩城第一次,笑话儿中的那个媳妇抹了蓝油漆毕竟没有成功,色儿不对。不能算一次。

    说定是小车来接她,这正好让她能在家里化妆出哭痛的程度。第一次坐这种进口的豪华小卧车,不是耍排场,却真正实用。

    车停后,赵玉英果然见周围的人聚山积海,这狗日的吹气捏塌就是能耐大,什么也能吹起个球来,死个老妈也能赶会似的搞来这么多人。他住的这地方有点眼熟,离双胜馆不远,他可真会选地方住,这是全城最中心地带。

    从哪个门进呢?

    大师你就别进了,直接到地点,省得来回耽误时间。

    赵玉英抬起一条腿正要上车,有个黑棒直不楞腾杵过来,她打一怔,就如同配给到民兵队长杜二小家的那夜,猛地吓得她浑身尽口子。同样是事先不打招呼,就先来个椤头青。再看是记者抢先伸过来的话筒,别的也往过伸,都是这种黑棒。面对这么乱的棒头,她嘴也张不及。只是先将耳朵伸过来:

    请问韩城第一哭,这是谁封的,可有什么来历么?

    听说你这次卖的是高价哭,这会不会是一个信号,一个涨价信号,就像火车票长上以后再不落?都成了高价哭?

    请问,你这次准备采用什么方式哭,哭出什么新样子,你准备怎样对韩城第一哭做出形象解释?

    听说你这次用得是最强手段,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对崔家的感情特殊,还是你对这次的价钱有特殊感觉?还是你把这场哭当成一种展示,无所谓谁家,爱谁谁?只是展示第一哭的价值。

    问话拥挤不堪,赵玉英却听清了,她的眼神不济耳朵却灵得很。她甚至能听得出这些人的年龄性格。她一点没反感这些记者,他们是属凤凰的不落无宝地,要不是她把生意做得有影响,凭她一介草民,怎么能让他们对她这样兴趣勃勃?

    不过,这些问题她只肚里回答,她毕竟还不是当官的不必要利用媒体亮相吹气,她是一个商家,卖哭,如同卖别的手艺,比如变戏法儿,提前把底亮出去,谁还买票看你耍?

    记者的提问也有刻薄的掉酸水的,有记者居然问赵玉英:人们说你做的是一种无本生意,或者叫不投资生意,你觉得是么?赵玉英反问:你们买票到剧场听马季说相声,看赵本山演天下第一瞎,他们用什么本钱?

    跟前的年轻人自豪地替记者回答:那是艺术!笑的艺术。那是名星,名星的笑。

    赵玉英又问记者:你们花钱看“断肠旦”的戏,买走她的什么了?

    老年人笑笑说:这是艺儿!宁叫跑得绝断肠,还别误了断肠旦的拉肠斗肚腔。

    赵玉英自豪地把脸儿仰起:笑是艺术,哭怎么就不是艺术?哭哭笑笑这不都从人的脸上生出来,哭比笑还多费泪水呢。再往深说一步“断肠旦”上戏台哭是艺术,我在台下哭怎么就不是艺术?

    虽说这些年许多艺术名人零敲碎打地降临韩城,却始终没顾上讲清艺术为何物。所以被赵玉英强占了上风。

    这样看来,赵玉英由哭手到哭家这次又得升为哭星。

    记者是半开玩笑半认真,老百姓却觉得这下概括的好,哪有韩城第一哭不是名星的。

    把记者们打发掉后,她先看见一张大布告,别的人贴的这种东西叫讣告,从没这样大的,死了谁、在哪儿发送、叫应了就是,而崔气的讣告却是整张整张的白纸,她戴上眼镜扫瞄一眼,明白记者们热心的出处了。这布告第一张说的是崔家的事,这是例行公事。第二张说她赵玉英的事:“特邀韩城第一哭以新的身价来助哀,届时,第一哭将以全新的前所未有的哭法寄存我们的哀思,表达孝子贤孙们空前绝后的悲痛,欢迎大家前来瞻仰哭的艺术,哭的文化,哭的新成果。——韩城拔丝经理崔气。”

    赵玉英先是被“拔丝经理”逗了一乐,拔丝两字后边有个黑洞,一定是被谁抠去了那个“厂”字。他就成了拔丝经理。

    这么多人等候,记者蜂拥,都是这张大广告惹的麻烦。说不定在韩城贴了多少张甚至别的邻近县也未能幸免于难。她与领路的厂办公室主任说:

    我这生意做了无其数了,什么样人家也去过。从没有这样兴师动众,好像我成了伟人要登天安门似的,要成了伟人不用我卖哭也有人给配给生活,吃不缺喝不缺。一定能有个办公室主任替我送吃送喝嘘寒问暖。我知道配给是怎么回事,什么都不用你花钱,都是公费。

    其实你要雇我,我还真去,给你当办公室主任不丢人。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凭真本事,不是靠官场营营苟苟。拿上国家的钱混个什么董事长就人模狗样了。

    几句话,办公室主任同赵玉英也熟惯了,他又往深里去:我们经理虽然为你的宣传花了几个钱,其实他更花算,这样给你讲吧,他靠着你的知名度一下子成了全城热点人物,连同那种过年才走俏的带哨小气球也卖得火爆,好些人弄不清这个崔气捏塌究竟是人还是球。气球。多少人玩儿这个球,听着那气球自己膨胀自己吹响的哨音,准在寻思:这个当头的又玩什么花样使自己硬气了,自己吹响自己。

    不但赵玉英没料到,连人生终点站,连崔气自己都没料到,韩城第一哭在今天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

    整个韩城人的好奇心也像吹气球似的胀大了,也如同一潭死水里响起一声巨响站起一个水蘑茹,可是没有人知道扔进水里的究竟是炸弹,死孩,还是石狮子。

    那代仆告的广告上说是高价哭,私下里也传闻是高价哭,人们依稀记着当年所谓高价粮高价肉高价馍高价什么都与实际的东西没差别,差别在于它们不是供应配给的,而是花了大价钱买的标准之外的份额,价格高质量相同。是个叫法而已。天下第一哭的高价哭,标出是空前未有的,可是两只眼晴一个嘴巴酿造出的哭还能是什么样?人的创造力毕竟有限,头朝上这么多年了,不是还被地球吸引着吗?哭的材料毕竟有限,只能是泪腺上分沁音道上震颤,不能流水线作业吧?别说韩城第一哭,哪怕是三晋第一哭,中华第一哭,哭的招数也已经穷尽,连中华大字典里标出的古今中外的哭法哭相哭意,也无非不过三十六种,与孙子研究的兵法不分上下。她还能怎么样?难道赵玉英这次真得能像故事所说似的哭出金豆银豆来?真哭出金豆银豆,她赵玉英才舍不得给别人哭呢?她是做生意的,不晓得银子好花金子保值?

    这时,更让人引动好奇心的是刚刚印出的县小报里登了一则告示。这是名角儿断肠旦的告示,言声她为了不影响自己的戏剧魅力,买断了韩城第一哭的哭声三年,包括拉肠斗肚哭哭腔等所有哭声。从即日起三年之内她不得出卖哭声。

    赵玉英面对两家,一手举矛号称空前哭,一手举盾声称哭声被买断?她究竟是自己与自己起战争,还是她另有什么绝妙高招?

    便有感叹声露出人群:钱难挣,屎难吃!这下可要赵玉英的好看了。

    你说一个绝户老婆子,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莫非她要攒下金山银山埋自己?

    那算你才不知道这个赵玉英,你看她那露天鼻子,是个攒财的主?她挣一个恨不得花两个呢,手头没有了还想借着花呢,不信你们等着死了看,她要能留下一元钱的绝产,算我看走了眼。

    要不是手大,还至于活到老了老了出来给众人当孝子,卖哭!

    时代不同了,卖什么都一样,你看,老了老了却成了名星,这敢一定就比卖色的丢人,还是比卖官的下贱?

    韩城已经多日无风不起浪,蔫溜的市容如同慢性病人的病容。突然有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半城不甘寂寞的人怎么能不被吸引来?

    看到韩城第一哭到了,从容地下车,外国人似的把脑袋晃了几下。那么自以为是。大伙儿越觉的神秘。对赵玉英的期望质越高,耽心也越多,别是让我们等陨石雨似的,冻了多半夜,脖子也快仰断了,却总没看见下雨似的星星掉落。

    眼睛不太好使的赵玉英在车子里也已经把办公室主任指的地方看了一遍。

    台子布置的像开会,却整个蒙了蓝布,这种水印蓝自从从那个哭灵的媳妇孝搭子上流下痕迹,就成为了韩城悲痛的色彩,叫屈淋蓝。普通人家不过是毛笔蘸了写几个字,画几道什么符,而崔气这手面,像公家办事般大。但公家不能悲伤,这当然是崔家的台子。台前有灵堂样,却没有许多高大花圈集中排列以壮门面,办丧事摆花圈又占地方又造声势,这与吹气球极相似,崔气如何舍近求远摆一圈真盆花?灵堂也没有童男童女一应纸扎,却排了两列升堂用的全套执事,执事下半截用蓝布围了。台口正面吊了一只大花圈,是做在底幕上的,中间金碧辉煌地突出一个显亮舒展的“奠”字,精绣直可与戏台上的布景相比,笼统看一眼,这灵堂既不似城里也不似乡里,找不着地方,就像吹气捏塌说话走风露气却忍不住的官腔官调。

    楹联就更怪了,白纸上面印了一些淡青色花瓣,字倒是写得很黑:

    崔人泪下悲剧精神韩城一哭三晋文化

    赵玉英见过楹联多了,说文的也有,说古的也有,说官话的说体己话的说场面话的,唯独没有这种闹不清是要办丧事还是开什么会的措词,谁说字只是用眼睛看的,这字就能听。听才能听出崔字的妙用。崔人对韩城才是绝对。

    赵玉英看不清路,低头搭脑跟着办公室主任登上台子,登了台先站在边幕后观察形势,她得看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所在,若要冒失地跨出台前,再抽身退下已经就迟了。

    台下的人都昂着头,挤的满满当当,甚至自行车尾架上、三轮车车厢边上都有站着的,墙头房顶上也有蹲着的,树上广告牌上还有爬着的。

    响器声动了。台下两支乐队对垒,一支军乐队,天蓝制服白手套,身上还套着金穗儿和黄练儿,洋威风,那些铜管乐们显示出最美的曲钱和昂贵的金属色。一支民间响器,老百姓衣裳老百姓样式显示着古老的艺钱交易的本色,手里的乐器也是以色儿重的为主。两支乐队互不服气,你奏罢了我吹场。围观的群众听来听去与别人家办事的曲子相同,就像把录音带倒回来重放似的没有任何新鲜感,早已不耐烦起来,有人站起来喊道:你们何苦这样费气白力?出力不讨好。我教你们一招,你们只要把吹的那些玩意儿对准嘴做个样儿就行,发不发声崔气哪能知道?发不发声照样拿酬劳!

    听得人笑了,连喇叭声也粗放了一声。

    这种刻薄更引发了人们讪笑,与理不符,却从来是这种习惯。尽管是丧事,韩城人也当是看热闹的,无须有什么哀伤表情。

    他们显然已经听惯了台下的吹打看惯了幕上的做着,尽等着赵玉英露一手。

    台下的皮椅子坐满了,来了一伙洋人,又是洋人,这种皮椅子就像火车上的软卧,是有级别的,火车上的软卧如今有钱就可以买了坐,等级消失了,韩城的皮椅子依然是最高等级优惠待遇,因为火车能跑,韩城不会跑。

    赵玉英从没坐过这种等级的座位,火车上的没有,韩城的也没有。然而却让看自己艺儿的观众中能分出这么高的等级,也证明了自己的进步。她往中间看看,除了县里几个有身份的人,就都是些洋人,她的眼镜马虎分不清洋人的长相,就如同不放羊的人分不清羊的长相一样。他们和上次在小东门见的那些人都差不许多,都穿些劳动布一类的衣服,金发绿眼,身上长白毛,说话拢着嘴唇含着东西,眉飞色舞说的飞快,更主要的是看她的眼神都一样,稀罕,有兴趣,那些蓝色绿色的目光紧追了她就像戏台上的彩色追光柱。

    唱戏的都喜欢让戏迷崇拜,何况卖哭的,有这些洋人倒场子追着看,赵玉英越发认死了自己卖哭卖的有艺术性。当然,她与那些标明艺术的这家那家们还是有差别的,差别在于那些家是自己登台演戏大伙儿买票观看,而她卖的哭是有人先买了去请大伙儿白看。她没意识到和艺术家们没差别的是都有创造性的快感。她有时哭得来了劲能忘了给谁哭,自己投入地哭出了真味道,哭出了艺术气氛。正因为她的投入她的创造,才能在小东门对台哭时大红大紫大赢一回,能在断肠旦的丧事上出尽风头。

    边幕就像隐身草护着赵玉英,让她在台上断断续续听那伙洋人卷了舌头用半生半熟的中国话交谈小东门的丧事:那天,他们是被请去看景儿的,看中国风景,是人生终点站领他们去的。越听她几乎越不明白,是的,那天与自己对哭的是许家大媳妇,不是人生终点站的哭手。她听到了这一点,可是那天人生终点站的人又去做什么?她不明白,如此说来,她们是领着洋人去现场观看中国百姓的葬礼风俗。这些洋人即使花上美元也只是瞎狗看星宿,哪里会想到这是一场交易,她哭的那么花俏是因为她是哭手。不是孝子孝妇。

    如此说来,她赵玉英被美美诓了。不是被美元诓而是被实实在在诓了一次。几张老头票就替人生终点站做了场大表演。她的艺术被终点站挣足了美金。

    她白可怜了人家一回,那个卖哭公司不但没有夸台,而且退了一层壳长胖了长成了这个人生终点站,一出垄就剥削了她一回。如果有闲功夫,赵玉英会顺路走下去思索人生终点站的连环套是怎么圈住她的?今天是不是又耍什么心眼?可眼下阵势已经摆开,锣鼓家伙打起弓弦拉满船飘到了江心,再想退场再想收箭再想抛锚都迟了。她与崔气签的合同已经被宣传出去,这么隆重的场面,中国人外国人城里人乡下人各色人等,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这么大的耐心都是为了欣赏韩城第一哭。无论什么理由,她没有退货的可能了。

    毫无疑问,她赵玉英只能勇往直前让他们不虚此行不空等待,照着当年的标语说法是:让他们乘兴而来满意而去。此时,她已经不单是那个人家付了佣金自己前来交货的货主,而变成一个有着资历与荣誉的艺术家,要让大家赏心悦目的艺人。不光为了钱,也为了韩城第一哭这几个字的份量。

    赵玉英摘下眼镜,跨出边幕,她摘了眼镜后连台口也看不大清楚了更别说台下,她眼前茫茫然就像面对村里看热闹的乡亲们,这是眼睛给她的自负,显示出来却是一种高屋建瓴的气度。这几步走,带了悲天悯人的情调却有不辞作名家的气魄。她用本体眼睛打量世界,犹如不在意尘世的人间烟火,大家懂不懂中国文化,都感到了这眼光散漫地扫视芸芸众生,是要求大家静场,希望从刚才的鼓乐声中收回心来,气沉丹田,静候正场演出。

    赵玉英摘了眼镜一是为了角色更有民间形象,二是为了哭的方便,这是职业习惯,三是避免看清台下众人的具体眉眼,她是职业哭手知道台下不乏有以后的主顾,但她并不看重这种相约,不予默许,不予催促。此刻她如此从容镇定地站在台前,绝对不衍生诱惑大家定货的用心,她只是一种展示,一种表达,她奉送给热情观众的是艺儿,让观众在喝采声里把她和这种艺儿融合成一体,就像把她和那拉肠斗肚哭哭腔溶化在一起似的,从而在心目中为她立一座碑。不用高,能看清碑上的字就行。何况这些人有白有黑有黄有红,肚里那块桃形领地肯定也是各色心等。这字也是各色字等。

    她的艺儿从各色嘴里说出来,她就变成各色话语。

    人们在告别生活了一辈子的阳世时,都是难舍难离一步九回头,许多人不得不设法把自己的音容笑貌拓在儿女身上,把自己的神采烙在儿女心上。以为这样能迟走慢走几步。她自从妓院逃跑唯一的女儿欢欢丢掉后,再没后代,她的这副眉眼即使留下也无人认领,她的精气神更无处可以寄托了,不管说不说茄子,她都没有笑容留到身后了。只能舍弃了笑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把那个吴总经理预定为自己的女儿,她巨资买到了自己身后的哭丧,这是全城谁也没有见识过的哭,就像处女初夜见血一样的哭,而且一定也是唯一的一次哭,她是总经理,不会再有人出那么大的价钱买她的哭了。她赵玉英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在吴经理的哭声哭相中永垂不朽至少慢慢朽。因此她断定这个吴经理一准在场。她不是等闲女人,既然同她赵玉英签定了合同,一定不能放过她的表演。

    她的眼水不好,还没找到那个吴经理座位,可是眼角的黑痣已经微微跳动了。

    平常哭到腔嗓弹性颤微微时,泪痣就会兴奋地蹦,一轻一重跳几下,同断肠旦唱到得意处两眼放亮一样。

    看来今儿该她赵玉英出采,刚出台做了一个倒抽气的叫哭动作,这颗泪痣已经挺立做着起跳准备。她就顺着它迎了灯光扬脸去,她知道这一个动作亮出的脸相是油光炯炯如同哭成了个泪人儿。

    她的倒抽气,就像板鼓一声底号:执事背后的那围蓝布一转,变化出一排姑娘,穿了阴丹士林白布衫黑长裙,前胸上傲立着黑底白字的铁牌:“哭”她们一律低了头,做着默哀样。

    接着,那些蓝姑娘如同大海涨潮,声音掀起一个潮头又轻轻铺开,这么多被控制着的嗓音形成了一个平台,一个涌动的蓝台,赵玉英站在台口,这是一个声音的出口。

    姑娘们在唱,还是在哭?既不是唱,也不是哭,却既是唱又是哭,这腔调熟熟的,正是她独创的拉肠斗肚哭哭腔,可她们合唱出来听着就似是而非了,调式也仅是擦了边散步,有点唱歌的洋味。姑娘们这阵只是“啊”没加什么词,离断肠旦的梆子戏腔调更远些,她们分明是哭,风一样飘眇的哭,这次,这些人不是前来学哭,不是前来训炼,而是上台演哭,只是哭让她们演得整齐划一罢了。看来崔气果然有些气魄,买来韩城哭行的所有哭手,要大摆哭阵。幸亏那个吴经理没出场,要不,她赵玉英将来的处女哭就变味了。

    赵玉英这样想着心宽了,自己先随着忧伤的调子浮游着。她回头的时候,发现年轻的后来人不但哼哼着哭调哭腔,而且动了哭意,眼角竟挂了晶茔剔透的泪珠,大滴大滴悬而未决,尽管有钱催着,这也是太不容易了,这样青春的泪珠如何为一个皮不亲肉不亲的人酝酿得出?她赵玉英卖了几年哭,怎么样人没死过?她可是一滴泪没掉过。只除了那次先尝后买的哭。当她替妹妹把泪水流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钱作祟。泪是心中血,不疼不能滴,如果不疼真能流得出,那就不得不承认她们后来居上。她已经自愧不如,她的油彩涂得再多,那也是平面的,姑娘们的泪珠却滴溜溜鼓着是立体化的。这本来是伤心欲绝的表演,赵玉英却怎么看她们怎么像戴了耳坠的模特儿。

    真是形势逼人,如果今天她没有准备拿不出绝招,此时就会输了气势,就成不了众星捧月的衬托,而会无奈地被众星淹没。

    “说声走你说声走你就走,你就走,泪蛋蛋噙在眼角不能流,泪蛋蛋泪蛋蛋——泪蛋蛋不能流,”姑娘们轻声细气地哼着那首哭五更,似乎一阵微风吹过夜空。

    风声骤然吹开遍地花,台子两旁呼呼呼抖开两卷白布垂落下来:

    名星脸本世纪最新潮美容,忧郁型日本进口人造泪滴。

    人造泪滴!看来,泪不止可以哭,还可以时髦,不哭也能用。人们念着的字变成那些姑娘们的耳坠,赵玉英还是把那些泪珠子叫做耳坠,它们像极了。只是它们傍在眼角,此刻在轻轻晃动。

    人群中嗡嗡地重复了一阵子白色广告词,又归于安静。能享用最新潮美容泪的毕竟为数犹少,绝大多数观众的欣赏水平又回落到赵玉英那韩城第一哭上。她脸上没有贴现昂贵的东洋泪滴,她不靠那些洋技术,她泪汪汪哭成了一张泪脸了,她有自己的真功夫。这么多洋泪蛋不过是给她做衬托的,赵玉英铺了这么一天云彩要下什么雨?

    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第一哭身上脸上,焦急地等待着,就像阴云密布的天随时能出现第一声雷第一道电闪第一滴雨,这等待的焦急滋生着某种刺激某种美丽。

    煎熬出的精华像气球吹起,胀大着,却没有听到韩城第一哭更优秀腔嗓更优秀的表演。什么前无古人,史无前例,赵玉英始终没有拿出比断肠旦丧事上更淋漓尽致的几板绝哭。那种嘤嘤之态虽不出声也还饶有韵致,可是用韩城第一哭用哭星的称号来衡量却让不免让人失望。崔气好吹牛,这倒也不算出格,可你赵玉英怎么也跟上吹气,这下捏塌了?失望的情绪漫延开,人们频频摇头,甚至有人耐不住其性,把好容易才占据的中心位置让出从人群中抽身退步。

    真起风了,大风,人群有了乱劲,由前往后一阵风头卷来,这是激动来了,是兴奋来了,人们来不及问明白就往前挤,全不管皮椅子上坐着的是什么脸色的游客。

    这还用细问么?赵玉英亮本事呢。

    第一哭终于拿出了自己的秘密武器。

    艺高人胆壮,赵玉英这次卖哭是无声的,是单相的,供看不供听。她卖的是哭相,充分体现了她灵活的战术。

    第一哭就是第一哭,出手不凡。赵玉英边哭边将孝搭子挽在额前,宛如大户人家屋门前将帘架支起。帘子也有门也开着排场不减方便也不减。孝搭子本来是捂了脸遮掩哭相或者就是为了让人看不出哭不哭的,赵玉英将它挽起这就如同赤膊上阵的装束,先给人一种拼本事不留后路的气势。人们静静地听着,看着,真的要看她究竟有多少泪珠儿,以经得起这么多人观摩这么长时间流。然而接着出现的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吸引人的不是泪流泪珠,她的眼睛湿不湿都被忽视了,让观众大吃一惊的是她从鼻孔里拉出两条几尺长的青白鼻涕。这次出手的是哭的最复杂最难看也最具有立体感形式感的一种,叫“恸哭流涕”韩城有这种说法,可是一定已经失传,谁也没见过流涕的哭法,如果是一般的哭出鼻涕不但丑,而且影响哭,鼻涕让你倒噎气让你无从收拾,让你浑身痒痒难受难耐。既使抹去也是听得一声狠狠冲泄,然后大张鼻孔出气大张嘴喘气,有什么看头?怎么能卖得出去?

    她拉出的鼻涕自然不是一般的,是艺儿,有一尺多长。鼻涕在韩城叫脑子,谁的脑袋里能多余出这么大的空地装它们?那鼻涕稠糊糊却亮晶晶,软溜溜却精悠悠,乍看与常人的鼻涕毫无二致,可是它匀般般细长长,可以如长虫似的来来回回进出流窜在鼻孔,它盘旋在赵玉英的双手十指间,就如挽花儿结槽儿似的绕着圈,绾着结儿,颤巍巍地拉扯着不断不丢。

    人们这才意识到,这位拔丝经理对声音不理会,赵玉英是以花样翻新的哭来吸引人,来亮牌儿,来交待主顾的。如果不是这样,她这次便再有帕瓦罗蒂的嗓音,再有哭荒天的妙腔,也等于零,崔气听不到。何况还有断肠旦的合同如一把利剑悬在头顶随时会掉下来!她干脆不用声音用动作出新,不但让断肠旦无话可说,而且让崔气一百个满意。难为她怎么想出这样的绝活?

    从此,有亮度又有柔韧性的悠长鼻涕与拔丝厂的拔丝形象粘连在一起,传遍了韩城内外。崔气不但极为满意地付完了款,而且还出资给赵玉英送了一块镏金匾:文化搭台,经贸唱戏。

    赵玉英不愿披挂这种走风露气的说法。匾不挂,却要对匾上的词问个详细,这词有点古怪,直到问出原来她卖的哭也是这几天韩城举办的民俗文化节的组成部分。那个蓝布台子只是文化节的表演场。台下的人是来看表演的宾客。

    赵玉英已经把鼻孔掏洗干净了,那盆水还在,那条青白长蛇还摇头摆尾地在水里飘游,她对着当时的细节,想明白了,怪不得那天崔气根本就没有发丧,所谓丧事只是文化节一个项目。又一个圈套。

    谁做的圈套呢?赵玉英从广播里听出人生终点站是民俗文化节的主办者之一。便想到那个薄眼皮短下巴的总经理。她已经觉出这个女人看她时眼光里有邪气,有点轻篾,虽然包藏着,却也像皮儿溥的馄饨,馅儿的绿色隐隐透露在皮儿外。

    自荐要做她经纪人的那个办公室主任说:你看,你还是斗不过人生终点站的吴总吧?你只是个哭手,就算个哭家,艺术家,也是为人家表演。人家是经营者,人家不是哭手,但不哭才有脑子想计策,你把脑子[鼻涕的别名]流得那么忙碌,脑子里有什么色调也尽数让人观赏了,哪里还顾得上想策略?

    办公室主任把鼻涕的小名“脑子”叫出来与装喜怒哀乐的脑子比较,话到位了却不伤着赵玉英的自尊。赵玉英被逗笑了,她抿着酒,将自己放松着:管他呢,反正我卖的也不是真脑子,我那是鸡蛋清。

    她也趁势将脑子这一个音两用,用得更俏皮。

    她天才似的将多少年前垫场戏画春图里看下的耍鸡蛋清手艺借调在卖哭中,连自己也得意得放光,哪里肯因为这类世俗事影响自己的情绪?

    事实雄起胜于辨论,赵玉英卖出的哭真出了彩,让聋子也满了意,那也确实够个艺术了。艺术不就是把常人做不来的事做成鲜花百草么!

    这年这月这旬又是韩城民俗文化节,双胜馆对面依然搭起蓝台子,依然蓝依然旧模样。高旧。人生终点站吴总经理却还是不放心蓝台子的布置,开完文化节预备会顺路来看看。

    上次的民俗文化节,声色俱浓,新闻媒体反应强烈,人生终点站的牌子在城市上空更亮了,它配给了那些所有自以为是这个城市的形象代表们一副忧郁的面目,它自己做大做强做成殡仪拖拉斯,吴总经理将人生座标钉在了这个城市的北极星位置,不但经济账合算,政治账也有了结余。她成了县人大代表。

    吴经理还没走到台口,忽然听见那个老女人赵玉英又哭唱起来,她一开口吴经理就听得出,错不了。

    这些人怎么说找不着赵玉英了,这不在台上练么?从前听说赵玉英从来不踩台,她总是既兴哭即兴数念即兴点钱。她说泪是心中血哪能白白抽一管子出来看看血色?今天这是怎么啦,不心疼血了?她唱的是当初在韩城一炮打红的“拉肠斗肚哭哭腔”:

    “初一十五城隍爷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伤心人儿来,阎王老爷上边坐,一溜阴风刮进个女鬼来,伤心人儿来。头顶状纸双膝跪”

    这个赵玉英改细了,变脾气了?从前她是以哭为主,哭的翻新调样,这次却以唱为主,唱哭腔,初听是哭听着听着潜伏词爬出来,熟悉韩城话的都能认出这伙伏兵的眉眼。

    吴总经理正犯嘀咕,身边人已经多起来,有些人也是听见赵玉英的哭唱,往这边赶来听。

    她便扭身朝蓝台上喊道:谁——谁在那儿——

    一连问了几声,台口没人应承。只见边幕飘翻起一角,就像有人跑圆场。

    她怔怔地站着。

    这时,当年的办公室主任后来的赵玉英经纪人找到她了:

    吴总经理,你也爱听,我忘了,你们合作多次。不过,这次不一样,这是赵玉英的绝唱!

    绝唱?赵玉英那称不上唱,充其量只是哭。叫她第一哭也是宣传需要,哄外国人的钱而已,这怎么又叫成绝哭?有那么绝?我们人生终点站将要推出的哭丧又该称什么?

    赵玉英已经死了。昨天死在她卖哭的那间铺面里。人一死,她这哭可不就成了绝版,韩城再买不到她的哭了。

    吴总经理一哆嗦打个寒战,头皮就有点紧。女人头发多也不影响头皮紧。她使劲往台口瞟一眼,瞟得战战兢兢:

    赵玉英死了?死了就死了,难道谁还要为她开追悼会还是要为她举行告别仪式?她不过是一个卖东西的小手艺人,她以为她倒真成名成家成了什么值得纪念的人物了?

    赵玉英死前录过一盘哭丧带,与唱片社的合同上写明她死了以后才能出售。昨天她一咽气,韩城到处是她哭哭咧咧。人们都想听听她的绝哭。一个是她的哭韩城味道重,有艺术,人爱听,再一个她从前卖哭是哭别人的事,这回轮到她哭自己的事了,都想听听她哭些什么,这个人独来独往,人们觉得她神秘兮兮,有人甚至觉得赵玉英是人生终点站的派出所。

    从前我们不过是利用她的一点资源,这也是韩城共同的文化资源,说到底她始终没有成为我们人生终点站的职员。从此,我们公司与这人没了关系。

    还有关系。你们还得去哭丧,你们公司与她有一份合同。赵玉英去年就付了款,预定了她的哭丧。您忘了?她要求的哭手不是别人,是您!吴总。她的哭正在炉火纯青的地步,突然被人买断,她就是为了定购您的哭声所需的那一大笔资金,才同意被人买断这三年的哭声的。您那以万论的哭可是天价啊,她还非定不可。她宁肯把自己的哭声全卖光用来买你的哭。这一卖不要紧,她连老命也赔上了,这几年,她哭惯了,哭就像卖血鬼抽血,每月都得有个二三次,乍一停下来,憋得要肿,全身都难受,全身都想哭,她受不了,她想哭,让人听自己哭。她到临死才悟出来,不该卖的千万别卖,卖了要悔到肠子里,她临咽气流着泪说:我这下把自己的哭都折了钱,这要到了阴曹,连哭也没留下,那阎王爷连个税钱也没处收了。还肯收留我?还不打发我做孤魂野鬼?幸亏我这笔钱没花了,这是我这辈子唯一没舍得花的钱,留下来给自己买了哭,要没有女儿哭我一场,我可就真得过河无桥了,泥牛入海了。

    既然有合同,人生终点站会认真履行的,你放心吧。

    韩城文化节不以为有谁去世。相反,赵玉英死后,没有了地道的哭手,反而取消了观摩哭灵活动。这样,文化节造的人通过礼仪集中起来活动一番,把人浓缩了一回,走到最后却不死了。似乎是开了个玩笑。

    在官方的文化节边缘,到处放着拉肠斗肚哭哭腔。没有死的仪程,只有死的伴奏。这哭哭腔比正统的哀乐多种亲近多种凄凉。赵玉英活着的时候卖出的那些哭让人留恋的是那形式那现场气氛。她卖过的那么多哭,都没有这次哀宛这次幽怨这次直钻人心。这儿哭那儿也跟着哭,好像在天坛回音壁哭,一处悲恸,几世回音,宏厚而遥远,冰冷而绵延,蓝色漫漫。

    吴总经理断断续续竟听全了,越听耳音越重头皮越炸腿肚越软:

    “人生人,疼煞人,人生人,吓煞人,连人带血流下一脚盆,小死一回捡下条命,睁开眼先看看闺女亲

    “闺女是妈身上跌下来的肉,做妈的不疼谁疼?女儿是妈的小絮袄,当妈的不指她送终指谁送终?可那天妈要不狠心,娘俩个都得毁在书馆的那火坑,看看那些男人的馋劲,生下女儿没满月,书馆已经不让再消停”

    录音带拍地跳出来,跳到地上,摔得骨折,录音机里似乎剩了哽咽泣不成声。

    吴经理换了身“卖而雅”黑西装,瘦了自己,脑后扎了黑束发圈,一朵黑牡丹怒放,饱满的黑领带勒了雪白颈子,雪白脸,皮肤白得像下了霜,寒瑟瑟的。一个黑白分明的女人下到业务股,女人的眼睛看着大玻璃窗,说着经理的腔:你们查查去年的账,有个叫赵玉英的女人与人生终点站定的合同是多少钱,给我取出来,钱和合同都取出来。既然她赵玉英不遵守与别人签定的卖断哭声合同,又到处卖哭,咱们与她的合同也可以中止。

    总经理,这——听说,她死了。

    人死了,也得中止,把一切退掉!吴经理拔出笔在合同书上不择位置地写了一行字:

    人生终点站唯一不接待的主顾,赵玉英,本公司永远不卖哭给赵玉英!

    字很蓝,委屈的蓝,祭祀的蓝色,像天坛围墙的色。

    苦柳树下一堆黄土,这是赵玉英为自己预定的坟地,她已经草草入土为安,黄土陇头却松松垮垮,像一门心思等待着土地表面的动静。

    四炷线香插上,一迭灰蓝色票子摆在坟前,吴总用手一拨,亮出所有的票面:

    你点清了,这是你所有的预付款,数量虽大,可是终点站不卖哭给你了!原数退还你,清点清楚,收回去吧。原因你应当知道,你拿上自己的身世满大街一唱,谁也清底了,我要再卖给你哭声,那不成了你生在窑子里的女儿,什么好人?婊子的闺女,生在妓院,长在妓院,那是什么?婊子世家!你这么一唱,谁还捡顶脏帽子戴?

    “卖尔雅”西服的黑色有余,散发到天空,暮色沉沉垂落下来。

    打火机喷出的火焰将坟前的票子燃着了,野火烧不尽,她拿指头拨了几次,指头上也是残留的票子与火星。

    我尽数退回了。我闹不清你是怎么了?我让断肠旦买断你的哭,你歇息了,不用哭了,怎么反倒受运不起,不哭反倒把条老命搭上了?不管怎么说,我不是坏心,你也别计较了。

    ——你可看清了,我这泪是眼里流出来的,决不是卖的商品。

    晶茔的下流晶体前后晃了几下,震落了。零散地票落着黑纸灰的地面眨了一下眼,便再看不见了。

    赵玉英的经纪人再次去找人生终点站,还是吴总经理亲自处理,总经理拿出一迭红色的人民币,烫手似的往那儿一丢:替她收好吧,那合同是给活人执行的。她不是已经死了,还执行什么?除了冥国之外,哪国的合同法有与死者履行的?

    2002年11月14日于绵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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