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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相信那个蔷薇明月的夜晚并未消失。
它一定还在那里。无尽的时空中它可以永远停留。向前走的是我们，在流逝的岁月中离它越来越远，不可更改，不能回头。
而今天，当我回忆，似乎还可以看到他的发梢在月色下微微泛白，以及他的脸上凄凉的笑容。
——前言
和他第一次握手，是在舞场上。
那是五月，在舞场上飘荡的不仅是悠扬的乐曲，还有从窗外溜进来的蔷薇的香气。一个男孩站到了我面前，伸出了他的手，请你跳支舞好吗？我算不得美女，可还是自信稍嫌脂粉污颜色。
我轻轻点头，两只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然后，滑入舞池。完全合乎舞场的规范，跳舞而已。
后来，他又和我在舞场上相逢过许多次。
已经到了五月，是蔷薇花盛开的时候。有一天，跳完舞已过九点，他送我回宿舍，从路边的蔷薇丛里波浪般涌来一阵阵委婉的、缠人的气息。我们走得很慢，我们已经很熟，我们已经谈完了人生的理想，可是我们在这蔷薇花的香气中，感觉还有一点什么要谈。于是，我们就有说不完的话想要说，我们脚下的路也无限地延长。
走着谈着，他和我的手突然碰到了一起，这突然的相遇引起了我们心中一阵震颤，我们受了惊吓一样，突然分开。可平静一下之后，两只手又不约而同伸向了对方，谁也不说话。我在心中感觉到奇怪，我们的手已经握过无数次了，可是我分明感觉到他的手指冰凉，我也感觉到自己的手尖轻抖。
月明星稀，偶尔有虫唱“咿呀——”一声惊动树梢歇息的夜鸟，夜间才开出的花朵慢慢吐露着沁人的芳香。是夜晚，怎么说都有些凉意了
他向我一笑，无言。
那个时节最容易看见的漫天的落英就这样轻飘飘地罩在了我们的头上。
夜间的雾气还依依袅袅的环绕在小径的周围，随地可见的绿草上还有因风而滚落的露水。那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将来有着怎样的人生在等着两个人，对我们来讲，那仅仅是被风吹过来的缘分，浅而且淡
一阵风旋过来，吹拂飘荡的落花，生命的红线还未连上就已经断去，只是苍白的颜色大约在记忆里还会留下一段很长的时间吧。
看着他的背影在小路上渐行渐远，忽然有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我握住自己的手，微笑。是第一次与他如此近的接触，温暖、宽厚，与我想像中一丝不差。
以后，我们还在一起跳舞，还是只在舞场上握手。
然而我从不和他相互打听对方的情况，即便只是姓名，——我从不打算和他结识。
这是一个必不属于我的人。
我知道。
宿舍的窗外是一片草坪，初夏初秋总有许多人坐在那里打牌，阳光愉快地照射在身上；冬天里则总是白雪皑皑，时而有同学玩雪，大多时候则一片静寂。我喜欢坐在窗前看窗外一切，宿舍里同学都已习惯我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然后有一天，我看到里有几个人跑过来，还未看清楚，眼前一片花，然后耳中听到轻脆响声，我惊异地看见外面那层窗玻璃已碎成千万片，一只足球正蹦蹦跳跳地逃离肇事现场。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然后笑着跑过来，在窗下跳着叫着什么。
我穿上大衣，匆匆跑出去，外面已围了一些同学，在那里笑。
他面对我站在最前，一霎时，浮尘人世统统淡出，只有一张熟悉的脸清晰凸显我眼中。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
耳边有人说：“春水，这是萧流年，是他踢的球。”
他微微弯腰，十分歉疚：“我马上找人来修。对不起，吓着你了。”
我怔怔无语，耳中嘈杂俱未听闻。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心中从惊奇、狂喜到平静，就如一个火与冰的轮回。但是，我还是接受了一切。无论如何，一个梦可算是圆了，应该很快乐的，不是吗？虽然难免有些无由的惆怅，但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啊！
只见他又转身轻轻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才女易春水？”
我替萧流年国标比赛的获奖照片写旁白。据说，是萧流年自己建议的。
我想得出来，他定是这么说：“要配旁白么？你随便找一个吧，要么，那个易春水也可以。”我笑，能为他做事，甘之如饴，十分快乐。
细心专注地揣度他比赛当时情境、想像他当时心情，有一种私密的兴奋，他是否这样想？他为何要这样想？千百次回旋细思，四处寻觅他的感觉，似乎洞悉他所思所爱，惊喜快乐难以言表。
疏影带着几丝嫉妒说这是个好开端，可以想像接下去的发展一定浪漫动人、郎情妾意、情深意重、携手比翼、举案齐眉、共效白头。
我怅惘微笑。我但愿这是真的，可是非常明白这是我今生一个梦，永不能实现。
那日疏影抽走我手中照片时，一脸严肃。
“春水，”他这样说“你的爱慕可以终止了。”
我静静回头：“你看到她了，那个美丽而才华横溢的女子。”
他惊异：“你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苦笑，什么时候知道有什么要紧，我一样爱上他，不可自拔。愿替他做任何事，不思虑任何回报。
人命短浅如朝露，未来缥缈如烟云，一切都是不可期待。但，既然有缘相聚，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静静站在展览窗前看他的照片。
一张照片中，轻衫飘拂，步态轻灵，潇潇然大有谪仙之致。那么好，那么美，那么一场风流人不散、风华绝代、曼妙的舞，美绝了人寰，让人觉得他是属于那一场舞的。我自语道：“如此少年，何须旁白？”
身后突有人云：“大名鼎鼎的才女也束手了？”我慢慢低下头。
他停顿了一下，抱歉地说：“可能打扰你了，对不起。不过无论如何谢谢。”
我突然说：“其实旁白根本多余。”我转过身，他微笑低头看着我，手中一叠书。
他眨眨眼：“画龙也需要点睛。”
我笑了。
很久以后，那些个老去或者没有机会老去的人才发现，当时的笑声是他们最宝贵的财富，只是在那个时候，大家都还不知道而已
慢慢成了朋友，他仍然和我跳舞，仍然是当初那个简单的目的：为了练好自己的技术，可以带着那个叫做蓝瓶的女子在舞台上更加轻盈地旋转。
我是快乐的。就算明知这快乐其实非常可笑。
疏影不再附在我耳边说：“春水喜欢萧流年。”他以一种忧虑的眼神看我，有时会说：“我看你也不见得比不过那个女子。”
我微笑，不，我决不会破坏他们。
我早已认识了那女子，蓝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竟有一刹不能移动，心中久久未能落潮。那样一个书卷气的、清气的、灵气的、秀气的，有着月华和蔷薇气息的女子。我这才知道世上真有美丽这一回事，决不能只用“好看”二字形容便罢。
我看过萧流年注视她的目光，深情欢喜绝无旁骛，而对我，则是纵容喜爱，一如小妹。
不能不喜爱蓝瓶。不能不深爱萧流年。
疏影惊异：“你竟能与他们一起成为好朋友！春水，你疯了！”他不知道，喜欢是可以以很大方的方式结束的，而真正的爱恋，那便是一生一世、无边无际的痛苦了。
我没有疯。可是很多人这么想。包括母亲。
母亲来学校探望我，看到过萧流年载我穿越大街的情景，然后那日她到我宿舍，看到萧流年与蓝瓶手挽手送我回来，震惊非常。
母亲紧紧盯着蓝瓶，蓝瓶亲近地微笑，然后拉拉我的手，与萧流年走。
室内久久无语。我心虚，不敢走近。
母亲无力地靠在床侧，轻轻说：“孩子，你过来。”
我过去，伏在母亲膝上，母亲问我：“为什么？”我轻轻答：“母亲，我喜欢他们。”
母亲看了我许久：“可是”一双过去也曾美丽过的似水明眸慢慢泛起哀伤的涟漪，很快便凝结成一颗晶莹璀璨的泪珠。母亲匆匆转过头去，惟余那再也晶莹的水滴滑落尘埃，散去——
我呜咽：“母亲，我不会做错事的。他们两个，我都喜欢。就让我把他们当好朋友，好不好？”
母亲哽咽，抱住我：“可怜的孩子——”
一颗泪珠滑过脸庞，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冰凉，冰凉。
我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午后，当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时，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这句话十八年来我从未明白：“女人喜欢让她笑的男子，但她真正爱的，却是让她流泪的男子。”
此刻，这句话突然响彻在我的脑海中，记忆从未如此时这般分明。我的心猛地“砰砰”狂跳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手背。难道我的姻缘当真属于拿个注定属于别人的少年么？但此时此刻，他又在哪里呢？
我与萧流年同时毕业。
我离开北方，回到江南。母亲万般忧虑，我说：“母亲，我长大了，而且，我很开心。”
我的确很开心。我回到我熟悉的城市，与我的老友们一起生活、游乐，北方大学里的一切渐渐淡去。除了疏影，苦苦相随我离开了自己的家乡，来到了这里。
夜半醒来，模模糊糊总听得有人在耳边轻语：“春水喜欢萧流年。”惘然微笑，靠在窗台上沉思。
老友不明所以，若口婆心劝我太过清高是不行的，为人太冷静不肯被骗骗哄哄更加是不行的，世上哪个男子女人不是尘生土养，不要去指望超凡脱俗。
我微笑答他：“我就不信这世上只有你这种男子。”他气结。
但是每个人都认为我同他有纠葛，我有时候请疏影不要这么款款深情仔细呵护低声温言，他诧异地说：这有何不妥？女孩子天生要人照顾啊。然后顺手替我添一点酒，这种样子外人看去更添三分会心。
在旁人眼中，我与他也就是一对。
可是，春水喜欢萧流年。我仰头轻笑。
我再度见到蓝瓶。
美丽的蓝瓶，在酒吧的灯光下，艳光四射，笑如银铃，然而美丽的黑眸中，有一朵朵云不时飘过。她的俏面轻轻展露开来，这场灯红酒绿中的醉生梦死刹那间竟然氤氲成一场空山灵雨。酒吧老板替我们介绍，这个对所有女人都温存体贴的男子说：“蓝瓶是最美丽的单身女子。”
我手一震，杯中酒洒了大半，蓝瓶轻轻地笑：“春水，春水，是你。”悠然的话音袅袅成一种柔和的韵味，整个人似乎突然就仙化了起来。
心中疑窦万千，明明听他们讲过，萧流年大学毕业两年后便计划结婚。而今，已是三年后。是的，一去便是三年了啊！但是对于这样的一生来讲，三年只是徒增了相思的三年，若有改变也只是自己的年龄和心上的酸楚又加上三年的印记而已。
蓝瓶拉住我手，一如往日，轻轻交谈，尽讲些浮尘人事，欲问旧事，无从开口。
我与蓝瓶一同离开，街上微微有风，她修身长裙裙袂飘飘，黑发披至腰间，亦随风拂动，脸容晶莹如玉。千万茎乌亮长发映衬着雪白的面颊，如此风姿，端的是泠若御仙，几不复人间光景。
问她：“哪里住？”
她侧头轻笑，头发垂在一铡，无限娇美：“租了个单间，异常寂寞。”
我冲口而出：“我租的是两居，蓝瓶，不如我们同居。”
她喜悦：“好。这便去搬东西。”
美丽的女子，竟可以任性至此。我失笑。
她回头：“真的可以。我叫萧流年来帮忙。”我愕然。她皱皱鼻子，笑：“忘了告诉你，我同他离婚了，可是，我们还是好朋友。”
不不，我见到萧流年就知道这不是真的。萧流年的目光依然深情爱怜，旁人统统在他视线之外。
假如只是红颜的颜色，假如只是微微的风特别的香，假如只是心中的渴望特别的迷惘——不！不是只有这样。那个叫做蓝瓶的女孩子纤白的素手抚着嫩绿的蔷薇花枝，烟波似的秋水流转着从他的身上淌过，便是这样，他便可以不辞千山万水，不顾长辈的期许，不理会这个尘世上所有的因果恩怨。
他惊喜于见到我，轻轻对我说：“请照顾蓝瓶。”
一样的清瘦挺拔，一样的英挺出众，只更添几分沉郁。
两个人的情缘如果就是这样大约也就好了，但是我不甘心，为什么？或许，心中还有一点小小的期望。不过这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啊，他知不知道？
可是他对我所说的最重要的只是一句话：“请照顾蓝瓶。”我转过头，心中依然酸楚温暖，为了他这一句话，照顾蓝瓶便成我心甘情愿的责任。
扰攘半夜，已近天明，蓝瓶倦倦地躺在床上，我替她关上门，送萧流年下楼。
走在清冷的凌晨街头，略有寒意。路灯在半明暗的天色中集体孤单。那一段路，我慢慢地走，身边有他的气息干净清爽，心中满足。
蓝瓶说：“春水，实在对不起，麻烦你了。流年他是有苦衷的。”
我笑：“蓝瓶你忘了我与你们都是好朋友。”
她看着我，脸上泛起笑容，略有迟疑，迅即决定：“春水，流年他有病。为了不拖累我，他终于和我离了婚。但是，我又怎么舍得下他？”
我苦笑：“因为他的病，所以你对他千依百顺？”
她低头，微微叹息：“就算他要水里的月亮，我也一定不顾一切给他。可是他要离开我。”
我按住她手：“你放心，我会帮你。”
“春水。”她感激，反手握住我手。
我摇头。
因为不能说出口的原因。
我望着蓝瓶转头而去的身影，那滚落尘埃的一滴泪水好像似曾相见，对了，那是在大学的宿舍，母亲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泪水。这个，就叫做悲伤吧？为什么人会有悲伤呢？如果没有的话是不是会更好？
我与蓝瓶相处甚欢。蓝瓶美丽聪慧，十分随和。有时她半夜才回家，然后洗头洗澡着一身宽大睡褛煮咖啡，我通常在彼时还在看书，遂坐沙发上看她哼着歌走来走去做咖啡，风姿嫣然、步履轻盈。
清晨的时候，她就拉小提琴，晨光初露，我坐在沙发上微笑聆听。她一身的淡雅，当真是白雪做衣、灵露为佩，清新俊逸不可方物。琴声悠然，每每让我升起一种遗忘红尘的恍惚感。落花经风一吹，纷纷扬扬落了她一身，那模样就像花中的仙子。不必春水碧波，也可以一瓣暗香浮动人心。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什么没有来由地那般珍惜那段时光。只因已无多。
时时约了出外晚饭，蓝瓶吸引全部目光。
我赞叹：“蓝瓶，你怎么能美成那样？”
萧流年搬来附近一幢大厦，他并不时常来。
生活非常平静。我有种幻觉，也许就此终老，也未始不是一种幸福。
然而命运并不如此安排。
那日我下班回家，打开房门，房中空无一人。
一种不详的预感慢慢升起，我宁愿永远也没接到那个电话。
放下电话，我略为梳洗了一下，才来到医院。我不想让自己的悲伤增加他们的难过。
推开房门，流年正半躺在病床上看书。蓝瓶叫他：“流年，春水来了。”
流年抬起头来，灯光下笑容灿烂。
一瞬间我知道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笑容。还有那一双眼睛。
那样一双眼睛。
并不锋锐逼人，但只要在看你，隔了千万里路也让你知道是在看你。不很亮，然而格外深黑。从最深处随时可以淌出笑意来，永远温暖的沉静。
只这一双眼睛已足够动人。
在震撼中，我漏听了几句话。
再能听时，正是他说：“春水今天真漂亮！”
蓝瓶打趣他：“漂亮的春水天天来这里看你，感觉不坏？”
他朗朗地笑：“岂止不坏，简直很好。”
“没正经！”蓝瓶骂他。
“如果有一天看到漂亮的女子不懂心，那就说明我老啦。”他大笑着说。
我想要笑，却忽然笑不出来。
老啦？三十岁不到，为什么住进这个病区？
他笑得过于用力，开始咳嗽，我心中惊动。
我不敢去问他是什么病。
宁可永远不知。
窗外开始下起小雨，打在楼外密密层层的蔷薇枝叶上，沙沙不断。一分雨意也竟闹成十分。
我听见雨声走到窗口，楼前一片白花花的灯光，照不亮半空中那些细到透明的雨丝。
一时间仿佛所有雨声都只是幻觉。
忽然，天上一声闷雷，紧接着一道眩目的闪电，看着流年熟睡的脸庞，我想起来小时候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给我解释，电、雷、雨、风，只是自然现像。但是每逢雷电，我仍旧恐惧，要在她怀里很久才能停止哭泣。以至于长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由地感叹，冬雷阵阵夏雨雪，那是多大的誓言。
想到这里，我无由地难受起来，轻轻起床，走出病房。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我用凉水浸了浸脸。
忽听有人低声啜泣，是个女子。
我蓦地转身，看见惨白灯光照出自己的影子。一时汗毛竖立，轻手轻脚走回病房。
房中一地月光，蓝瓶的床上并没有人。
我心里一沉，忽然明白，掩好房门，重又回去洗手间。
“蓝瓶！”我低声叫她。
啜泣声一时停下，我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一扇门打开了门闩。
我看见一个女子坐在马桶盖上，披头散发地抬头看我，哭得毁容一般。
一个完全被悲痛压垮的女子。
我觉得喉咙干涩，轻轻问她：“蓝瓶，怎么了？”
蓝瓶嘴角抽搐，喉咙似已不听使唤。终于抖着嘴唇道：“肺癌，肺癌。”
一时不能答话，我听见了那“肺癌”两个字，觉得头脑和心都忽被挖空。
我怔怔点一点头。
蓝瓶将头埋在两手之间：“怎么会那样”月光下，她的容色如雪。
我在蓝瓶面前蹲下，握住她的胳膊。
“很多病人到了肺癌晚期，都还有希望。何况流年他，还那么年轻，手术的成功率仍然很高。”
我看见蓝瓶摇头，觉得惊心动魄。
我听见她说：“他不能动手术，医生说他的心脏有问题。”
我心下一沉，强自说：“还可以化疗”
“没用。一个疗程了，他瘦成那样，什么也吃不下，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可是一点也不见好转”
蓝瓶忽然说不下去，弯腰，抱膝痛哭。
我呆呆看着她，很久才说：“别这样，会让他知道。”
这一句似乎非常管用，蓝瓶渐渐止了哭。
她目光呆滞地说：“啊对，我们说过谁也不许哭。”
后来她慢慢站起来，在水池中洗脸，掏出手绢浸湿了，仔细敷眼睛。
“希望不会被他看出来。”她望着镜中红肿的双眼轻声说。那神态至在月色昏冥里看去，像黑暗中一朵幽幽的白花，曲线极其柔美清绝。
“一定不会。”
蓝瓶向我虚弱地微笑，悠悠幽幽的一笑，仿如一朵小小的白蔷薇花在坚硬的岩壁上被风吹过，被月华一映，映出凄楚的姿态，照出轻悉的秀丽来。
我离开医院时，看见蓝瓶已复常态，正坐在窗前用心削一只梨。
我向他们说声：“先走了！”
两人一起抬头，冲我微笑。
蓝瓶十分依恋地拉住我的手：“春水，常来看流年呀。”她侧头沉思，突然笑：“他也应该知道，春水喜欢萧流年。”
萧流年与我同时抬起头。
她轻轻笑着转过身去倒水。
萧流年静静沉思。
我望着他侧脸，心中酸楚难忍，春水喜欢萧流年，但，萧流年永远不属于春水，永远不爱春水。
如果可以，我希望当年不曾一意孤行地认定他。可是，世上男子，为什么不再另有一个萧流年？然而，那个夜晚，他的容颜和舞步一起扬起，我已永不能忘怀。就算另有一个萧流年，我心悠悠，再无他人。
“今天热得很，坐空调车回去吧。”流年说。
我点一点头，轻轻关上房门。
走到走廊尽头，我伸手摸摸脸。
一手是泪。
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真心在笑，澄净如天宇。
但是他比从前更瘦，脸色更白。
声音很哑，笑时咳嗽，听得出痰喘的声音。
忽然不敢再看，我岔开话题：“蓝瓶这次去哪儿出差？”
“南京，我老家。”
“那里我去过，老头儿都留白胡子，穿麻布对襟衫，统统仙风道骨。”
他乐了：“看来仙风道骨也不必修行。日后我老了，也试试扮成那样。”
想像他那副样子，我不由微笑。
笑着笑着，心底猝不及防冒起一丝凄凉，酸上眼鼻，两眶是泪怎能奢望他活到耄耋？
他大概是看见了，却装做没看见。他跟我谈起南京城中种种古迹去处，各色小吃名店，说得天花乱坠。我笑：“听你一说，上次简直白去。”“那就等我写份南京指南，或者将来让我弟给你带路。”
我答应着，看见他瘦削脸上从未失色的笑容。
我很奇怪当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活不... -->>
我始终相信那个蔷薇明月的夜晚并未消失。
它一定还在那里。无尽的时空中它可以永远停留。向前走的是我们，在流逝的岁月中离它越来越远，不可更改，不能回头。
而今天，当我回忆，似乎还可以看到他的发梢在月色下微微泛白，以及他的脸上凄凉的笑容。
——前言
和他第一次握手，是在舞场上。
那是五月，在舞场上飘荡的不仅是悠扬的乐曲，还有从窗外溜进来的蔷薇的香气。一个男孩站到了我面前，伸出了他的手，请你跳支舞好吗？我算不得美女，可还是自信稍嫌脂粉污颜色。
我轻轻点头，两只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然后，滑入舞池。完全合乎舞场的规范，跳舞而已。
后来，他又和我在舞场上相逢过许多次。
已经到了五月，是蔷薇花盛开的时候。有一天，跳完舞已过九点，他送我回宿舍，从路边的蔷薇丛里波浪般涌来一阵阵委婉的、缠人的气息。我们走得很慢，我们已经很熟，我们已经谈完了人生的理想，可是我们在这蔷薇花的香气中，感觉还有一点什么要谈。于是，我们就有说不完的话想要说，我们脚下的路也无限地延长。
走着谈着，他和我的手突然碰到了一起，这突然的相遇引起了我们心中一阵震颤，我们受了惊吓一样，突然分开。可平静一下之后，两只手又不约而同伸向了对方，谁也不说话。我在心中感觉到奇怪，我们的手已经握过无数次了，可是我分明感觉到他的手指冰凉，我也感觉到自己的手尖轻抖。
月明星稀，偶尔有虫唱“咿呀——”一声惊动树梢歇息的夜鸟，夜间才开出的花朵慢慢吐露着沁人的芳香。是夜晚，怎么说都有些凉意了
他向我一笑，无言。
那个时节最容易看见的漫天的落英就这样轻飘飘地罩在了我们的头上。
夜间的雾气还依依袅袅的环绕在小径的周围，随地可见的绿草上还有因风而滚落的露水。那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将来有着怎样的人生在等着两个人，对我们来讲，那仅仅是被风吹过来的缘分，浅而且淡
一阵风旋过来，吹拂飘荡的落花，生命的红线还未连上就已经断去，只是苍白的颜色大约在记忆里还会留下一段很长的时间吧。
看着他的背影在小路上渐行渐远，忽然有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我握住自己的手，微笑。是第一次与他如此近的接触，温暖、宽厚，与我想像中一丝不差。
以后，我们还在一起跳舞，还是只在舞场上握手。
然而我从不和他相互打听对方的情况，即便只是姓名，——我从不打算和他结识。
这是一个必不属于我的人。
我知道。
宿舍的窗外是一片草坪，初夏初秋总有许多人坐在那里打牌，阳光愉快地照射在身上；冬天里则总是白雪皑皑，时而有同学玩雪，大多时候则一片静寂。我喜欢坐在窗前看窗外一切，宿舍里同学都已习惯我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然后有一天，我看到里有几个人跑过来，还未看清楚，眼前一片花，然后耳中听到轻脆响声，我惊异地看见外面那层窗玻璃已碎成千万片，一只足球正蹦蹦跳跳地逃离肇事现场。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然后笑着跑过来，在窗下跳着叫着什么。
我穿上大衣，匆匆跑出去，外面已围了一些同学，在那里笑。
他面对我站在最前，一霎时，浮尘人世统统淡出，只有一张熟悉的脸清晰凸显我眼中。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
耳边有人说：“春水，这是萧流年，是他踢的球。”
他微微弯腰，十分歉疚：“我马上找人来修。对不起，吓着你了。”
我怔怔无语，耳中嘈杂俱未听闻。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心中从惊奇、狂喜到平静，就如一个火与冰的轮回。但是，我还是接受了一切。无论如何，一个梦可算是圆了，应该很快乐的，不是吗？虽然难免有些无由的惆怅，但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啊！
只见他又转身轻轻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才女易春水？”
我替萧流年国标比赛的获奖照片写旁白。据说，是萧流年自己建议的。
我想得出来，他定是这么说：“要配旁白么？你随便找一个吧，要么，那个易春水也可以。”我笑，能为他做事，甘之如饴，十分快乐。
细心专注地揣度他比赛当时情境、想像他当时心情，有一种私密的兴奋，他是否这样想？他为何要这样想？千百次回旋细思，四处寻觅他的感觉，似乎洞悉他所思所爱，惊喜快乐难以言表。
疏影带着几丝嫉妒说这是个好开端，可以想像接下去的发展一定浪漫动人、郎情妾意、情深意重、携手比翼、举案齐眉、共效白头。
我怅惘微笑。我但愿这是真的，可是非常明白这是我今生一个梦，永不能实现。
那日疏影抽走我手中照片时，一脸严肃。
“春水，”他这样说“你的爱慕可以终止了。”
我静静回头：“你看到她了，那个美丽而才华横溢的女子。”
他惊异：“你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苦笑，什么时候知道有什么要紧，我一样爱上他，不可自拔。愿替他做任何事，不思虑任何回报。
人命短浅如朝露，未来缥缈如烟云，一切都是不可期待。但，既然有缘相聚，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静静站在展览窗前看他的照片。
一张照片中，轻衫飘拂，步态轻灵，潇潇然大有谪仙之致。那么好，那么美，那么一场风流人不散、风华绝代、曼妙的舞，美绝了人寰，让人觉得他是属于那一场舞的。我自语道：“如此少年，何须旁白？”
身后突有人云：“大名鼎鼎的才女也束手了？”我慢慢低下头。
他停顿了一下，抱歉地说：“可能打扰你了，对不起。不过无论如何谢谢。”
我突然说：“其实旁白根本多余。”我转过身，他微笑低头看着我，手中一叠书。
他眨眨眼：“画龙也需要点睛。”
我笑了。
很久以后，那些个老去或者没有机会老去的人才发现，当时的笑声是他们最宝贵的财富，只是在那个时候，大家都还不知道而已
慢慢成了朋友，他仍然和我跳舞，仍然是当初那个简单的目的：为了练好自己的技术，可以带着那个叫做蓝瓶的女子在舞台上更加轻盈地旋转。
我是快乐的。就算明知这快乐其实非常可笑。
疏影不再附在我耳边说：“春水喜欢萧流年。”他以一种忧虑的眼神看我，有时会说：“我看你也不见得比不过那个女子。”
我微笑，不，我决不会破坏他们。
我早已认识了那女子，蓝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竟有一刹不能移动，心中久久未能落潮。那样一个书卷气的、清气的、灵气的、秀气的，有着月华和蔷薇气息的女子。我这才知道世上真有美丽这一回事，决不能只用“好看”二字形容便罢。
我看过萧流年注视她的目光，深情欢喜绝无旁骛，而对我，则是纵容喜爱，一如小妹。
不能不喜爱蓝瓶。不能不深爱萧流年。
疏影惊异：“你竟能与他们一起成为好朋友！春水，你疯了！”他不知道，喜欢是可以以很大方的方式结束的，而真正的爱恋，那便是一生一世、无边无际的痛苦了。
我没有疯。可是很多人这么想。包括母亲。
母亲来学校探望我，看到过萧流年载我穿越大街的情景，然后那日她到我宿舍，看到萧流年与蓝瓶手挽手送我回来，震惊非常。
母亲紧紧盯着蓝瓶，蓝瓶亲近地微笑，然后拉拉我的手，与萧流年走。
室内久久无语。我心虚，不敢走近。
母亲无力地靠在床侧，轻轻说：“孩子，你过来。”
我过去，伏在母亲膝上，母亲问我：“为什么？”我轻轻答：“母亲，我喜欢他们。”
母亲看了我许久：“可是”一双过去也曾美丽过的似水明眸慢慢泛起哀伤的涟漪，很快便凝结成一颗晶莹璀璨的泪珠。母亲匆匆转过头去，惟余那再也晶莹的水滴滑落尘埃，散去——
我呜咽：“母亲，我不会做错事的。他们两个，我都喜欢。就让我把他们当好朋友，好不好？”
母亲哽咽，抱住我：“可怜的孩子——”
一颗泪珠滑过脸庞，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冰凉，冰凉。
我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午后，当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时，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这句话十八年来我从未明白：“女人喜欢让她笑的男子，但她真正爱的，却是让她流泪的男子。”
此刻，这句话突然响彻在我的脑海中，记忆从未如此时这般分明。我的心猛地“砰砰”狂跳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手背。难道我的姻缘当真属于拿个注定属于别人的少年么？但此时此刻，他又在哪里呢？
我与萧流年同时毕业。
我离开北方，回到江南。母亲万般忧虑，我说：“母亲，我长大了，而且，我很开心。”
我的确很开心。我回到我熟悉的城市，与我的老友们一起生活、游乐，北方大学里的一切渐渐淡去。除了疏影，苦苦相随我离开了自己的家乡，来到了这里。
夜半醒来，模模糊糊总听得有人在耳边轻语：“春水喜欢萧流年。”惘然微笑，靠在窗台上沉思。
老友不明所以，若口婆心劝我太过清高是不行的，为人太冷静不肯被骗骗哄哄更加是不行的，世上哪个男子女人不是尘生土养，不要去指望超凡脱俗。
我微笑答他：“我就不信这世上只有你这种男子。”他气结。
但是每个人都认为我同他有纠葛，我有时候请疏影不要这么款款深情仔细呵护低声温言，他诧异地说：这有何不妥？女孩子天生要人照顾啊。然后顺手替我添一点酒，这种样子外人看去更添三分会心。
在旁人眼中，我与他也就是一对。
可是，春水喜欢萧流年。我仰头轻笑。
我再度见到蓝瓶。
美丽的蓝瓶，在酒吧的灯光下，艳光四射，笑如银铃，然而美丽的黑眸中，有一朵朵云不时飘过。她的俏面轻轻展露开来，这场灯红酒绿中的醉生梦死刹那间竟然氤氲成一场空山灵雨。酒吧老板替我们介绍，这个对所有女人都温存体贴的男子说：“蓝瓶是最美丽的单身女子。”
我手一震，杯中酒洒了大半，蓝瓶轻轻地笑：“春水，春水，是你。”悠然的话音袅袅成一种柔和的韵味，整个人似乎突然就仙化了起来。
心中疑窦万千，明明听他们讲过，萧流年大学毕业两年后便计划结婚。而今，已是三年后。是的，一去便是三年了啊！但是对于这样的一生来讲，三年只是徒增了相思的三年，若有改变也只是自己的年龄和心上的酸楚又加上三年的印记而已。
蓝瓶拉住我手，一如往日，轻轻交谈，尽讲些浮尘人事，欲问旧事，无从开口。
我与蓝瓶一同离开，街上微微有风，她修身长裙裙袂飘飘，黑发披至腰间，亦随风拂动，脸容晶莹如玉。千万茎乌亮长发映衬着雪白的面颊，如此风姿，端的是泠若御仙，几不复人间光景。
问她：“哪里住？”
她侧头轻笑，头发垂在一铡，无限娇美：“租了个单间，异常寂寞。”
我冲口而出：“我租的是两居，蓝瓶，不如我们同居。”
她喜悦：“好。这便去搬东西。”
美丽的女子，竟可以任性至此。我失笑。
她回头：“真的可以。我叫萧流年来帮忙。”我愕然。她皱皱鼻子，笑：“忘了告诉你，我同他离婚了，可是，我们还是好朋友。”
不不，我见到萧流年就知道这不是真的。萧流年的目光依然深情爱怜，旁人统统在他视线之外。
假如只是红颜的颜色，假如只是微微的风特别的香，假如只是心中的渴望特别的迷惘——不！不是只有这样。那个叫做蓝瓶的女孩子纤白的素手抚着嫩绿的蔷薇花枝，烟波似的秋水流转着从他的身上淌过，便是这样，他便可以不辞千山万水，不顾长辈的期许，不理会这个尘世上所有的因果恩怨。
他惊喜于见到我，轻轻对我说：“请照顾蓝瓶。”
一样的清瘦挺拔，一样的英挺出众，只更添几分沉郁。
两个人的情缘如果就是这样大约也就好了，但是我不甘心，为什么？或许，心中还有一点小小的期望。不过这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啊，他知不知道？
可是他对我所说的最重要的只是一句话：“请照顾蓝瓶。”我转过头，心中依然酸楚温暖，为了他这一句话，照顾蓝瓶便成我心甘情愿的责任。
扰攘半夜，已近天明，蓝瓶倦倦地躺在床上，我替她关上门，送萧流年下楼。
走在清冷的凌晨街头，略有寒意。路灯在半明暗的天色中集体孤单。那一段路，我慢慢地走，身边有他的气息干净清爽，心中满足。
蓝瓶说：“春水，实在对不起，麻烦你了。流年他是有苦衷的。”
我笑：“蓝瓶你忘了我与你们都是好朋友。”
她看着我，脸上泛起笑容，略有迟疑，迅即决定：“春水，流年他有病。为了不拖累我，他终于和我离了婚。但是，我又怎么舍得下他？”
我苦笑：“因为他的病，所以你对他千依百顺？”
她低头，微微叹息：“就算他要水里的月亮，我也一定不顾一切给他。可是他要离开我。”
我按住她手：“你放心，我会帮你。”
“春水。”她感激，反手握住我手。
我摇头。
因为不能说出口的原因。
我望着蓝瓶转头而去的身影，那滚落尘埃的一滴泪水好像似曾相见，对了，那是在大学的宿舍，母亲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泪水。这个，就叫做悲伤吧？为什么人会有悲伤呢？如果没有的话是不是会更好？
我与蓝瓶相处甚欢。蓝瓶美丽聪慧，十分随和。有时她半夜才回家，然后洗头洗澡着一身宽大睡褛煮咖啡，我通常在彼时还在看书，遂坐沙发上看她哼着歌走来走去做咖啡，风姿嫣然、步履轻盈。
清晨的时候，她就拉小提琴，晨光初露，我坐在沙发上微笑聆听。她一身的淡雅，当真是白雪做衣、灵露为佩，清新俊逸不可方物。琴声悠然，每每让我升起一种遗忘红尘的恍惚感。落花经风一吹，纷纷扬扬落了她一身，那模样就像花中的仙子。不必春水碧波，也可以一瓣暗香浮动人心。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什么没有来由地那般珍惜那段时光。只因已无多。
时时约了出外晚饭，蓝瓶吸引全部目光。
我赞叹：“蓝瓶，你怎么能美成那样？”
萧流年搬来附近一幢大厦，他并不时常来。
生活非常平静。我有种幻觉，也许就此终老，也未始不是一种幸福。
然而命运并不如此安排。
那日我下班回家，打开房门，房中空无一人。
一种不详的预感慢慢升起，我宁愿永远也没接到那个电话。
放下电话，我略为梳洗了一下，才来到医院。我不想让自己的悲伤增加他们的难过。
推开房门，流年正半躺在病床上看书。蓝瓶叫他：“流年，春水来了。”
流年抬起头来，灯光下笑容灿烂。
一瞬间我知道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笑容。还有那一双眼睛。
那样一双眼睛。
并不锋锐逼人，但只要在看你，隔了千万里路也让你知道是在看你。不很亮，然而格外深黑。从最深处随时可以淌出笑意来，永远温暖的沉静。
只这一双眼睛已足够动人。
在震撼中，我漏听了几句话。
再能听时，正是他说：“春水今天真漂亮！”
蓝瓶打趣他：“漂亮的春水天天来这里看你，感觉不坏？”
他朗朗地笑：“岂止不坏，简直很好。”
“没正经！”蓝瓶骂他。
“如果有一天看到漂亮的女子不懂心，那就说明我老啦。”他大笑着说。
我想要笑，却忽然笑不出来。
老啦？三十岁不到，为什么住进这个病区？
他笑得过于用力，开始咳嗽，我心中惊动。
我不敢去问他是什么病。
宁可永远不知。
窗外开始下起小雨，打在楼外密密层层的蔷薇枝叶上，沙沙不断。一分雨意也竟闹成十分。
我听见雨声走到窗口，楼前一片白花花的灯光，照不亮半空中那些细到透明的雨丝。
一时间仿佛所有雨声都只是幻觉。
忽然，天上一声闷雷，紧接着一道眩目的闪电，看着流年熟睡的脸庞，我想起来小时候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给我解释，电、雷、雨、风，只是自然现像。但是每逢雷电，我仍旧恐惧，要在她怀里很久才能停止哭泣。以至于长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由地感叹，冬雷阵阵夏雨雪，那是多大的誓言。
想到这里，我无由地难受起来，轻轻起床，走出病房。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我用凉水浸了浸脸。
忽听有人低声啜泣，是个女子。
我蓦地转身，看见惨白灯光照出自己的影子。一时汗毛竖立，轻手轻脚走回病房。
房中一地月光，蓝瓶的床上并没有人。
我心里一沉，忽然明白，掩好房门，重又回去洗手间。
“蓝瓶！”我低声叫她。
啜泣声一时停下，我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一扇门打开了门闩。
我看见一个女子坐在马桶盖上，披头散发地抬头看我，哭得毁容一般。
一个完全被悲痛压垮的女子。
我觉得喉咙干涩，轻轻问她：“蓝瓶，怎么了？”
蓝瓶嘴角抽搐，喉咙似已不听使唤。终于抖着嘴唇道：“肺癌，肺癌。”
一时不能答话，我听见了那“肺癌”两个字，觉得头脑和心都忽被挖空。
我怔怔点一点头。
蓝瓶将头埋在两手之间：“怎么会那样”月光下，她的容色如雪。
我在蓝瓶面前蹲下，握住她的胳膊。
“很多病人到了肺癌晚期，都还有希望。何况流年他，还那么年轻，手术的成功率仍然很高。”
我看见蓝瓶摇头，觉得惊心动魄。
我听见她说：“他不能动手术，医生说他的心脏有问题。”
我心下一沉，强自说：“还可以化疗”
“没用。一个疗程了，他瘦成那样，什么也吃不下，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可是一点也不见好转”
蓝瓶忽然说不下去，弯腰，抱膝痛哭。
我呆呆看着她，很久才说：“别这样，会让他知道。”
这一句似乎非常管用，蓝瓶渐渐止了哭。
她目光呆滞地说：“啊对，我们说过谁也不许哭。”
后来她慢慢站起来，在水池中洗脸，掏出手绢浸湿了，仔细敷眼睛。
“希望不会被他看出来。”她望着镜中红肿的双眼轻声说。那神态至在月色昏冥里看去，像黑暗中一朵幽幽的白花，曲线极其柔美清绝。
“一定不会。”
蓝瓶向我虚弱地微笑，悠悠幽幽的一笑，仿如一朵小小的白蔷薇花在坚硬的岩壁上被风吹过，被月华一映，映出凄楚的姿态，照出轻悉的秀丽来。
我离开医院时，看见蓝瓶已复常态，正坐在窗前用心削一只梨。
我向他们说声：“先走了！”
两人一起抬头，冲我微笑。
蓝瓶十分依恋地拉住我的手：“春水，常来看流年呀。”她侧头沉思，突然笑：“他也应该知道，春水喜欢萧流年。”
萧流年与我同时抬起头。
她轻轻笑着转过身去倒水。
萧流年静静沉思。
我望着他侧脸，心中酸楚难忍，春水喜欢萧流年，但，萧流年永远不属于春水，永远不爱春水。
如果可以，我希望当年不曾一意孤行地认定他。可是，世上男子，为什么不再另有一个萧流年？然而，那个夜晚，他的容颜和舞步一起扬起，我已永不能忘怀。就算另有一个萧流年，我心悠悠，再无他人。
“今天热得很，坐空调车回去吧。”流年说。
我点一点头，轻轻关上房门。
走到走廊尽头，我伸手摸摸脸。
一手是泪。
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真心在笑，澄净如天宇。
但是他比从前更瘦，脸色更白。
声音很哑，笑时咳嗽，听得出痰喘的声音。
忽然不敢再看，我岔开话题：“蓝瓶这次去哪儿出差？”
“南京，我老家。”
“那里我去过，老头儿都留白胡子，穿麻布对襟衫，统统仙风道骨。”
他乐了：“看来仙风道骨也不必修行。日后我老了，也试试扮成那样。”
想像他那副样子，我不由微笑。
笑着笑着，心底猝不及防冒起一丝凄凉，酸上眼鼻，两眶是泪怎能奢望他活到耄耋？
他大概是看见了，却装做没看见。他跟我谈起南京城中种种古迹去处，各色小吃名店，说得天花乱坠。我笑：“听你一说，上次简直白去。”“那就等我写份南京指南，或者将来让我弟给你带路。”
我答应着，看见他瘦削脸上从未失色的笑容。
我很奇怪当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活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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