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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祭天的原由,众说纷云,有人说,只要取来鬼子之心以祭皇后,或是让已死的皇后服食鬼子之心,那么皇后便可复生;又有人说,只要以鬼子祭天,那么荧惑守心一事便可彻底了结,再不能危害皇室或是损及圣上龙体。

    一则又一则传遍全京兆的传闻,让整座京兆的人们,在数日前就已疯狂地涌至西郊天坛,等待护国法师进行祭天,好借机瞧一瞧这名闻遐迩的护国法师,长得是什么模样,和究竟有什么可以一手掌握整座庙堂的超然法力,然而,这些传闻听在殒星的耳里,却不啻是一项打击。

    来人间尚不到一个月,他甚至都还无缘阅到暗响一面,他就得与暗响诀别了?倘若暗响一死,那他又该如何去向鬼后交代?

    携携攘攘,黄旗飘飘,天台上纹绣着皇家的龙腾印纹旗随风飘扬,天台上的祭礼司,个个身着光鲜红彩的祭服,或执香炉、或执拂尘,天台后的乐官们,一一罗列在其后正不断奏起法乐。

    时间在一刻刻的等待中流逝而去,等了许久,祭天的吉时终于来临,高亢的法锣声突地拔高直入天际,天鼓锁呐齐鸣,连空气都因此而震动了。

    在代圣上出席的丞相翟庆的带领下,皇甫迟缓慢地步上了天坛,在他身后,默然无言的轩辕岳,扬手命人将已是奄奄一息的暗响架上了天坛,并将他绑缚在天坛上,用来祭天的祀天柱上。

    被绑在祀天柱上的暗响,虚弱得无法动弹,年幼的脸庞,在朝阳底下显得更加苍白可怖,在他青炯色的眼底,泛漫着无止无境的心慌和恐惧,他怎会知,来到人间贪玩一会儿的代价,竟是如此庞大。

    不!

    不,不能这样的,暗响不能死的。

    快,他得再快一点

    处在天坛下人群中的殒星,心慌万分地拼命想步上前,将暗响的命运扭转,但此时,天鼓法锣已吹奏而起,在皇甫迟短暂的焚表奏天之后,他拎着一柄施法的短刀,来到暗响的面前。

    被天台下围观人群热烈的气氛,鼓噪得意夺神骇的殒星,再也受不住这些阻挠他的人群,不自觉地又换上了鬼魅之面,迫不及待地拔地起身腾空一跃,想一举跃至天坛之上救出暗响。

    眼尖的皇甫迟马上瞧见了他,他微微抬手,五指间的降鬼封印已朝殒星而来,领教过钟灵宫强大封印的殒星,一见苗头不对,在杀气腾腾的封印袭来时,连忙翻身一闪,转眼间落在天坛之下。

    “岳儿,打发他。”不想误了吉时的皇甫迟,微撇过脸,朝随侍在侧的轩辕岳吩咐。

    “是。”轩辕岳立即衔命而去,疾快如风地来到天坛的边缘,抽出身侧配戴的雷颐剑,扬剑就地施了结界之法,再收剑回鞘,让殒星无法再上前靠近一步。

    起先殒星并不将他看在眼底,可就在他的两脚才往前踏进一大步,便硬生生地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狠狠弹退,力道强大得让他止不住退势,直至他奋力将手中的长刀往地一插,这才借刀力止住了退势。

    当他再度抬首看向天坛时,他张大了嘴,目不能移地直望天台。

    “住手”他心胆俱裂地朝天坛上嘶声狂喊。

    天坛上,孱弱得几乎快失去气息的暗响,在皇甫迟的法刀之下,生生地被剖开了胸膛,血花四溅,一刀直剜出犹在微弱跳动的心脏,遭满手鲜血的皇甫迟握在手里,他缓缓旋过身来,扬高手中黑血犹潸潸淌下他手臂的心脏,让那颗遭人蛮横夺去的心脏直祭苍天。

    苍天是否因此而撼动了?没有人知道。

    但殒星却知道一件事,眼前那阵阵不断淌下的黑血,朦胧中,由远至近地来到他的面前,渐渐模糊了他的眼眶,忽如其来的,一阵艳红如泣血般的色彩,替代黑血地染上了他的世界,他怔住了,忽然觉得眼前剜心的这一幕,是如此熟悉。

    他见过。

    他见过这类似的情景。

    因为眼前这幅熟悉的景象,那些自被囚禁以来所刻意压抑的情感,像把利刃,狠命地刺在他的心坎上,划开了一道血缝,鲜血淋漓的,将他前些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自脑海里挖窜出来。

    在他的惊叫声中,众人纷纷回过头来,瞅看着他怪异的模样。

    殒星只觉突然间,像是晴日里生生地劈落了一记落雷,正正地劈中了他。眼前的景象忽地与他的回忆重叠,再缓缓地,缓缓地合而为一,正如某把记忆的钥匙,在此景下开启了他一直在下意识里不愿开启的过往,将过去的烟云,在他的眼前摊开来。

    他睁大了双眼,记忆的天际忽然裂开一道长缝,浓云散去,那朦胧不清的过去天地,忽地穹苍无限澄明透净。

    他想起来了。

    记忆中那总是少了数块的记忆拼图,终于在此刻再度团聚圆满了,他终于想忆起当年他是怎么死的,终于想起,他是因何而死的,但,同时他也想起了,另一件他始终隐瞒并欺骗着自己的事实。

    东风吹扬着他的发,他一瞬也不瞬地静望着眼前的回忆。

    时间或许是会推翻过去的午夜,悲伤也会无情地逐波东流而去,但,背叛却是幅烈火烧红的炽热烙印,一直都会存藏在那儿,永远都抹灭不去。

    殒星哽咽地仰起头,无语看向穹苍,一颗男儿泪,滚出他的眼眶滑过他的面颊。

    是谁的叹息,飘散在耳边?

    是谁的指控,残留在滚滚黄沙间?

    他也是个叛徒。

    他竟与翟庆一样,都是背叛南阳王的卖国贼!

    “啊”记忆如破闸的潮水,波涛汹涌地朝殒星涌去,他痛苦地以双手捧着额际,跪地仰天长啸,啸声中的痛意,仿佛深入骨髓,就连草木也都因此而震动了。

    “殒星!”困陷在陷群中的震玉,在一片人声沸腾中心疼地大声唤他。

    在回忆海涛中翻滚奔腾的殒星,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他痛苦地以额抵地,试图减轻脑中清晰映出的那份深入四肢百骸的内疚感,当他的冷泪悄然坠地之时,他倏地一怔,忆起死后的他,为了偿生前的罪,为了想赎罪和惩罚自己那遭抹黑的灵魂,他主动向鬼后要求被关进千年孤牢,他想偿还他一身永远洗不清的罪孽,因为,是他害了他们

    此时此刻,所谓的过往,宛如沉沉无尽的幽夜已过去,东方见白,事实无地可匿地显露出来,可万万没料到,暴露在阳光底下的,竟是如此的难堪,竟是如此的难以回首,以往汲汲求索的记忆解答,在解开了后,他反倒没勇气面对这般丑陋的过去。

    他是个罪无可恕的罪人。

    情不自禁,恸泪无可拘管的一颗颗淌下,濡湿了光洁的石面,恍然间,脑中又晃过某人刺眼狡滑的笑脸,令他带着愤懑无边的恨意猛然抬起头。

    他咬牙嘶嘶低吼“翟庆”

    就在他说出这个名字时,一身冰冷的身躯忽然浑身灼烫了起来,他一手抚着剧痛的脑际,感觉它疼得像是又再遭人斩去头颅一回,而他的心口,作疼得更像是又遭翟庆亲手再剜出活生生的心般,他怒目圆瞪,直瞪向安坐在天坛上的翟庆。

    是他,就是这个人!

    他全都记起来了!原来当年翟庆所做的,不只是活生生地掏去了他的心,甚至还一刀砍下他的人头,不但让他死无全尸,还将他的人头窃走并请高人以封印镇住,不仅要他永远不能褪去一身的血罪,更要他永不能登上九转轮台投胎超生!

    在殒星扬着身后的长刀一骨碌地拔地而起时,翟庆面色苍白地躲至皇甫迟的身后。

    他恐慌揪紧皇甫迟的衣袖“国师,你要救救我”

    “岳儿。”皇甫迟根本不将殒星看在眼里,只是再朝轩辕岳弹弹指。

    受命的轩辕岳微微蜃,双手开始结起对付殒星的法印,只在片刻间,轩辕岳手中结成的金刚法印朝前一倾,立即直射至蹒跚前来的殒星身上。

    “唔”殒星一手捂着受创的胸口,一阵烧痛,令他一口黑血猛地喷吐而出。

    “人鬼殊途,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丝怜悯,很快地消逝在轩辕岳的眼中“现下离开,我可饶你不魂飞魄散。”

    “不要阻挡我!”恨得连日月都因此再无光辉的殒星,朝他这个碍事人闷声猛吼。轩辕岳木然地看着他“这是你自求的。”

    下一刻,再次中了轩辕岳的强烈咒印的殒星,在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下,重重地俯倒在地,一阵痛彻心扉的激越,令他痛苦得翻眼昏迷过去。

    “殒星!”终于赶上来的震玉,见状忙扑上去,并不断挥手驱走那些人群,和想靠近他的轩辕岳“住手!不要害他,不许你们害他!”

    轩辕岳意外地看着她,掐指一算,立即明白了她是何人,同时也因她而怔愕地止住了手边对殒星的攻势。

    “杀了她!”翟庆却在他停手时忙不迭地指示“她是震氏一门的余孽!”

    “岳儿。”皇甫迟瞥了满面通红的翟庆一眼,又再下令。

    可是轩辕岳这回却不再听命,只是静立在原地不动。

    “岳儿!”

    轩辕岳面无表情地道“她是人。入师门时我立过誓,我修法习道,是为救人不为杀人。”

    “哼。”皇甫迟冷冷地哼了声,招来一旁待命的御林军代他上阵。

    在穷凶恶极的御林军赶至时,以自己的身子覆盖在殒星身上的震玉,紧紧抱住殒星,任御林军拳打脚踢,一棍棍地挨打在她的身上她也不肯放手,直至她温热热的血液,顺着面颊滴落了下来,才让不知自己昏了多久的殒星,在她滴落他脸庞的热血中惊醒过来。

    他迅速回过神,将她拉至自己的身下,而后,瞪大了黑眸。

    满头满面皆是血的震玉,不知早已替他挨了几棍,曾是光滑洁净的一张花儿般的俏脸,此刻额头破的那一道口子,正沁出汩汩的鲜血,像朵大红的花儿,缓缓舒展着花瓣般地漫绽开来,刺眼的红,像是当年的记忆,令他的血液都因此转醒沸腾了。

    他狠命一咬牙,一手搂抱起已然晕迷的震玉的腰际站起身,一手挥扬着长刀,打算带她在众御林军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

    势如破竹,一刀在手,万马千军之势皆不在眼下,当年那个驰骋大漠的英雄将军,又再度在世人的眼前重生了,浑身浴血的他,气势如虹,以无人可挡之势横扫千军,长刀将阻挠他的人一一扫除躺下。

    血花飞溅至他的脸庞,环顾四处,恍惚中,他觉得血仇的荣光又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想起过去,好歹,当年他也曾是称霸一方之伟大将军,鬼后会找上他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能自傲地站立在大漠上,不是没有他的能耐的,因此他格外奋力地劈挥着长刀,发挥过往以一敌百的威猛力战群雄。

    可是他却忘了,就算他往昔再怎么骁勇善战,如今,他也只是一只鬼。

    猛烈的金刚印再度袭来,这次,准确地正中他的背脊,受这一击,他整个身躯狠狠往前一顿,再也不敢多贪恋战,连忙拉着震玉来到天坛一旁,飞快地抢过一匹马,将震玉抛至马背上后也随之上马,趁着人群纷纷快闪过被马蹄践踏的危险时,乘着快马离开此地。

    也许是受到控马人的意念所感,座下的马儿奔驰得疾快,马蹄翻飞如箭,殒星用力夹紧了几次摇摇欲落马的震玉,一手紧拉着手中的缰绳,促马儿跃过了最后一批困拦住他的守卫,当马蹄再度踏上大地时,他再次挟紧了马腹催促,宛如一颗流星般地匆匆离开这座以血搭造的祭天之台,和那群贪婪嗜血的人类。

    不知跑了多久,以为自己已经甩脱了身后大批追兵的殒星,方缓缓停下马势,眼前便已一花,抱着震玉一同跌落在一旁的草丛里。

    鲜血凝在他的眼帘上,浑身是痛的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中,他摸到了震玉,费力地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时,他看见一双青色的鞋,就静立在他的眼前。

    “不都告诉过你别自投罗网了吗?”带嘲笑的耳熟的男音,在他不辨四处、难分景况的时候,翩翩传抵他的耳际。

    他几乎张不开双眼“你”是那夜的那个人?

    “啧,居然弄成这样。”将他全身上上下下打量完一回后的燕吹笛,啧啧有声地撇着嘴角“怎样?痛快吗?”

    “救她”殒星勉力地想将一身是伤的震玉推向他的方向去。

    “救她?”他好笑地绕高了眼眉“你有没有说错?”这个女人不过也只是受点皮肉伤而已,而他这只鬼却受了即将魂飞魄散的重创,他有没有弄错救命的先后顺序?

    以为他是因为怕鬼而不愿救震玉,怕他误会,殒星连忙想解释“她是人,不是鬼”

    “废话,我又不是眼盲。”燕吹笛的表情更是不屑了“你这只鬼也真有趣,自身都难保了,你还有闲情关心她?”

    “救救她,求你”不理会他冷嘲热讽的殒星,现下一心只想请这个人,救救为他而如此伤重的震玉。

    他耸耸两肩“抱歉,我没那个闲情逸致。”

    “不要求他”震玉却在此时睁开了眼,乏力地一手推紧搂着她的殒星“你快走,别管我”

    殒星怎么也不肯放开她“不行,你忘了,你的命是我的!”好不容易她才自鬼门关口走回来两回,可这次,却是为了他这只鬼丧命?不行,他决不能允许。

    震玉力竭地垂下眼,依依不舍地握住他的大掌“欠你的大恩大德,如果有来世,我定会还给你”被人冷落在一旁的燕吹笛两手环着胸,不客气地睨着他们俩。

    “够了没有?”想恩爱、想谈情,也不必挑这个节骨眼吧?

    “我们”他才想解释,就见燕吹笛冷冷地一手指着他身侧的震玉。

    “喂,她昏过去了。”这就是废话太多浪费时间的下场。

    “救她,救救她”在这节骨眼上头,实在是别无他法了,将他视为救震玉浮木的殒星,不住地向他低首恳求。

    “众生之中,我什么都救,就唯有人不救”燕吹笛朝他摇摇手打回票,在说的同时,讶异地看向身后的远处“唷,瞧瞧你。你这家伙是引来了哪一号高人啊?居然连轩辕小子都亲自出马了。”

    “谁?”他紧张地回过头去。

    “要是给他撞上了,别说三魂,你就连七魄也保不住。”燕吹笛一手抚着下颔,思索了半晌后,便弯下身来想拉起他“这样吧,那家伙就由我来打发,你快走。”

    “她呢?”他紧搂着震玉不放。

    “你烦不烦呀?干啥一句话老要我重复?”燕吹笛被他的牛皮气惹毛了“放开她,再不走,你就走不成了!”

    “她与我一道。”殒星的目光却是依然坚定执着,一字字地道“她走,我就走,她死,我陪她。”

    “你”燕吹笛被他的固执气得差点没吹胡子瞪眼。

    殒星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眼底的那份想救震玉一命之意,没有丝毫的动摇,而在那时,震玉虽是痛得睁不开眼,但她却将他们的话全都听进耳里了,因为剧烈的疼痛令她开不了口,只能下意识地紧紧回握殒星的手。

    “啧,固执的东西”燕吹笛烦燥地搔了搔发。

    殒星咬牙勉力站起,在那时,燕吹笛自袖中掏出了张看似写了咒文的纸符,将它贴在那匹他们抢来的马儿身上后,再转过身来先是轻松地将殒星给扔甩上马,再将震玉也给抱至马上,殒星随即将她搂至胸前。

    “去吧。”燕吹笛扬手拍了拍马儿,马儿即刻扬蹄绝尘而去。

    直至他们走远了,他才慢条斯理地回过身,看着静站在他身后,似乎在有意无意里,也刻意放他们一马的轩辕岳。

    他愉快地咧大了笑容“好久不见,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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