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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热小说网 www.qirexs.com,几度夕阳红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bsp; '他有秘密吗?我不知道。'晓白摇头。

    '坐过来一点,让我告诉你。'

    晓白靠紧了她。星星在闪耀,河水在奔流,云在移动,月亮忽隐忽现夜逐渐深了。

    放学了,晓彤背着书包,和顾德美步出校门。校门外暮色苍茫,带着寒意的秋风正斜扫着街头。成群的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从栅门内一涌而出,像一群刚放出笼的小半子,吱吱喳喳的叫闹着,在街头四散分开。晓彤和顾德美说了再见,杂在学生群中,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四周的同学们在推推攘攘笑笑闹闹,经过了一日繁重的上课之后,放学这一剎那就成了最美好的时光,笑声此起彼落,夹杂着愉坑邙清脆的'再见'之声。晓彤踽踽的向前迈着步子,低垂着头,望着落日照射下的自己的影子。周遭的一切,她都恍如未觉,只深陷在自己孤苦而寥落的情绪之中。

    四周渐渐安静了,同学们都已抢先跑到公共汽车站去排队,她独自落在后面,缓缓的走着。一整天,坐在教室里也好,站在操场中也好,无论上课、下课,升旗、降旗她都是恍恍惚惚的?鲜Φ慕步猓y男δ帧运裱涛碇械幕镁埃舨幌氯魏吻逦挠蟆r淮危说旅览潘男渥铀担?喂喂,你怎幺了?和你讲了三次话你都听不见!'

    她猝然醒悟,瞠目望着顾德美,她只感到心底一阵绞痛,而泪珠溟然欲坠了。顾德美愕然的放松了她,她掉头望着窗外,心中又迷迷糊糊起来,凝视着远山白云,她又再度陷进凄迷恍惚之中。

    转了一个弯,绕过一根电线杆,她依循着每日走熟了的路径向前走,头始终低垂着没有抬起来。走过了电线杆之后,一个人影挡住了她,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晓彤!'

    她抬起头来,迎着了魏如峰迫切而痛楚的眸子,她站定,仰视着这张脸。突来的意识又牵动了心底的创痛,她闪动着眼珠,泪水迅速的濡湿了睫毛,魏如峰握着她手腕的手加重了压力,低低的说:'上车去,晓彤,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魏如峰跨上了摩托车,晓彤顺从的坐在后面,习惯的用手环抱住魏如峰的腰。马达发动了,车子风驰电掣的在街道上疾驰。只一会儿,车子停了,晓彤跳下车来,才发现他们正停在'铃兰'的门外。魏如峰带着晓彤走进去,在他们的老位子上坐下来。鱼池中绿叶亭亭,几条红色的热带鱼正在水草中来往穿梭。

    魏如峰的手伸过了桌面,握住了晓彤那柔软,白皙的小手。

    '晓彤!'他低唤。

    '嗯?'她抬起一对朦朦胧胧的眼睛。

    魏如峰默默的摇头,蹙起了眉峰。

    '别这样看我,'他说:'你的眼睛使我心碎。'他拿起晓彤的手,用嘴唇紧贴上去。'晓彤,告诉我,你相信我吗?'

    晓彤点点头。

    '爱我吗?'

    晓彤再点头。

    '那幺,晓彤,'魏如峰恳切的说:'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嗯?'

    '你必须答应我。'魏如峰说:'无论在怎样恶劣的情况之下,我们要坚定我们的立场!换言之,不管现实对我们的打击有多大,你决不能软弱和屈服。'

    晓彤困惑的望着魏如峰。

    '你懂了吗?晓彤?'他渴切的望着她:'我有没有向你求过婚?晓彤?我现在向你正式的求婚,晓彤,你愿嫁我吗?'

    晓彤闭了一下眼睛,两颗大泪珠从睫毛上跌落,沿着苍白的面颊滚了下来。魏如峰伸过手去,托起晓彤的下巴,用大拇指抹掉了她颊上那两颗晶莹的泪滴。颤声说:'晓彤,你不知道我多幺爱你!'

    '我知道,'晓彤含着泪点头:'我知道。'

    '那幺,说你愿意嫁给我!'

    '难道你还不明白?'

    '我明白,但是我要听你亲口说!'

    '如峰,'晓彤痴痴的望着他:'我愿意嫁给你,一百个愿意!'

    '好,'魏如峰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脸上带着个坚决而果断的神情,仿佛一个临上沙场的斗士。'晓彤,我就要你这句话,有了你这句话,我就什幺都不管,我要尽我的全力来争取你!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打倒我或挫折我!'他用两手把晓彤的手阖住,握紧,似乎想把自己身上的力量藉这双手灌注到晓彤的身上去。'可是,晓彤,你必须和我站在一条阵线上,不能动摇。如果你动摇了,我就有千千万万种力量,也都没有用了,你懂吗?'

    晓彤慢慢的点点头。

    '今天早上,'魏如峰顿了顿,说:'我到你家里去过,和你母亲谈得很不愉快!'他盯着晓彤:'你母亲坚持反对我们来往。晓彤,你要站在我这一边,说服你的母亲,或者征服你的母亲!而你,决不能被你的母亲说服或征服。你能不能坚定你自己?'

    晓彤湿润的眸子迟疑的转动着,手指无力的在魏如峰掌心中颤动。

    '可是──'她轻轻的说:'我从没有违背过妈妈什幺。'

    '这次事情不同了,是不是?'魏如峰有些焦灼的说:'如果你再顺从,就是埋葬我们两个人的幸福!晓彤,晓彤,我就怕你这份柔顺,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

    '可是,可是,'晓彤咬着嘴唇说:'我不能和妈妈对立,我不能!妈妈会伤心'

    '为了怕你母亲伤心,你就牺牲掉我们两个人吗?为了怕你母亲伤心,你就不怕别人伤心?而你母亲反对我的理由根本就不能成立!她把上一辈的仇恨记在我身上,这完全不合理!我奇怪在二十世纪的现在,还有像你母亲这样顽固的人!她太自私,晓彤,她太自私!'

    '你怎能这样说妈妈?'晓彤蹙着眉说:'你根本不了解妈妈,她不自私,她从来就不自私,她尽量要我快乐她'她低下头,凝视着桌上的咖啡杯,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低低的说:'她是个好妈妈。'

    魏如峰把晓彤的手握得更紧,摇着头,叹息着说:'晓彤,你怎幺如此善良而单纯?善良得让人不能不爱你。在你面前,我实在自惭形秽!'他再叹了口气,放开她的手,用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无意识的拿着小匙搅着咖啡。片刻之后,他想起梦竹曾要他在何慕天和晓彤中选择一个,如果同样的问题,晓彤会如何处理?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晓彤说:'我问你,晓彤,假如有一天,你必须在你母亲和我中间选择一个,有了我就失去你母亲,有了你母亲就失去我,那幺,你选择谁?''噢!'晓彤轻喊:'那是残忍的!'

    '你告诉我,晓彤,如果有那幺一天,你一定要面临选择的时候,你选择谁?'

    '我要你,'晓彤怔怔的说:'也要妈妈。'

    同样的答案!

    '假若这两个不能同时拥有呢?晓彤,你给我一个确定的答复,'她再逼紧一步:'因为,据我看来,你已经面临到这种局面了。告诉我,你要谁?'

    晓彤定定的望着魏如峰,大大的眼睛里蕴蓄着哀伤,还有更多的固执的深情。'我没有选择,如峰,'她慢吞吞的说:'因为我只能有这一种选择:我要你,也要妈妈。'

    '假若──'魏如峰加强语气说:'你不能都'要'!'

    '那幺,'晓彤凄凉的微笑了:'如峰,真有那一天,我就──谁都不要了。'

    魏如峰感到心底一阵抽搐,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战。

    他在晓彤的眼底看到了些什幺东西,属于危险的东西!他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幺,那颗小小的,易感的心!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握得那幺紧,彷佛怕她逃走或消失似的。带着不能抑制的颤栗,他祈祷般的说:'我不再向你多要求什幺,我不再向你多说什幺!老天,但愿它能保护你,保护你和我,和一切善良的人,使我们都不受伤害!'

    晓彤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打开大门,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双手托着下巴,愣愣的发着呆的晓白。接着,就听到屋里明远的咒骂声。晓白看到了晓彤,把两只手一摊,低声说:'爸爸在和妈妈吵架。'

    '为什幺?'晓彤问。

    '还不是为了你和魏大哥的事,还牵扯到什幺何慕天,过去未来的,我也听不懂!'

    晓彤脱了鞋子,走上榻榻米,才跨进父母的房间,明远就停止了正说了一半的话,双目灼灼的望着晓彤,把她从头看到脚,然后冷冷的哼了一声,望着梦竹说:'你的宝贝女儿回来了!五点钟放学,七点半到家,随便和男朋友在外面游荡,看样子,是颇有乃母之风!'

    梦竹的脸色雪白,嘴唇上毫无血色,像一根木头棍似的直直的坐在床沿上。头发零乱,眼眶深陷。她愣愣的望着明远,抖动着嘴唇无法出声,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明远,你你你怎幺能这样说?'

    '我说错了吗?'杨明远仍然冷笑着:'她不是你的宝贝女儿吗?你宠她、惯她、纵她,胜过你对晓白的关心一百倍!为什幺?你喜欢她,她身上有谁的影子'

    '明远!'梦竹叫。

    '哼!你的女儿!你的好女儿!和你同样有眼光,能选择到泰安纺织公司的小老板,有钱、有势、有人品'

    '明远,我求你!'梦竹用手蒙住脸,痛苦的扭动着头:'你这样逼我,到底是要怎幺样?别把孩子的事和我们自己的事弄混,好不好?有什幺话,我们明天再谈,行不行?'

    '你怕谈吗?梦竹?你还是怕面对现实?晓彤!过来!我有话问你!'

    '明远!'梦竹紧张的叫,哀恳的望着杨明远。'明远,请你──'她掉头转向晓彤:'晓彤,爸爸生你的气,你还不赶紧过去,向爸爸道歉,认错!'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忍着泪,她憋着气说:'晓彤,过去!对爸爸说:'爸爸养育了我十八年,而我不能使爸爸高兴,是我的过失,以后我将处处听爸爸的话,请爸爸原谅我!'说!晓彤,对你爸爸说!'

    晓彤木立在那儿,母亲的样子使她惊吓,爸爸的神情让她恐惧,她惶然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犹豫着没有开口。

    梦竹泪水迸流,用手捂着脸,她哭泣着喊:'晓彤!我叫你说!你听到没有?'

    '噢!妈妈!'晓彤恐慌的喊,转向了父亲:'我说!我说爸爸养育了我十八年,我我'

    '我不能使爸爸高兴,是我的过失'梦竹提示着晓彤。

    '我不能使爸爸高兴,是我的过失'晓彤像小孩念书一样机械的重复着梦竹的句子。

    '哼!'杨明远打断了她们:'梦竹,你不必这样导演晓彤演戏!这样与事实又有什幺帮助?你不要想逃避真正的问题。'

    '明远,我只希望你仁慈一点!'梦竹说,放低了声音,她像自语般又加了一句:'晓彤还小,请让她在人前能抬得起头。'

    '别忘了她的男朋友!'明远说。

    '她会和他断绝的,'梦竹说,转头对着晓彤:'是不是?晓彤?你要听妈妈的话,是不是?你对我发誓,你永不理魏如峰'

    '哈哈,'明远冷笑了:'梦竹,有什幺用呢?你想想以前,你母亲对你的管束,有用没有?如果她会听你,今天放学之后又到了哪里去了?她离不开那个魏如峰,就像你以前'

    '明远!'梦竹猛的跳了起来,直视着杨明远的脸,一种悲愤的情绪冲进了她的血管里,她的忍耐力已经到达崩溃的地步,像一座压力太大的火山,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爆发。浑身发着抖,她对杨明远大嚷了起来:'你到底要怎幺样?我说东你就说西,我说西你就说东,一定要跟我别扭到底!你是什幺意思?什幺居心?当初不是我绑着你的脖子逼你娶我的,你觉得冤枉,觉得不甘心,我们可以离婚!你不必要挟我,讽刺我,指桑骂槐的到处找麻烦!事情发生了,你不和我站在一条路线上来挽救和弥补,反而处处和我对立!你倒是希望怎幺样?你想让这个家庭破碎?那幺,我们离婚算了,我对你已经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

    '好,'明远也跳了起来,白着脸说:'你没良心,梦竹,想想看,为了你,我放弃绘画,为了她,我吃了多少苦,带着你们逃难,现在,你想离婚'

    '不是我想离婚!是你想!'梦竹叫。

    '到底是谁先提到离婚的?'明远也叫:'你说你对我受够了,我问你,我怎幺对不起你了?我什幺地方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为什幺想离婚,我知道因为你又找到了──''明远!'梦竹大叫:'你公平一点吧!请你!请你!请你!'

    她仆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痛哭起来。杨明远站在那儿,剧烈的喘着气,瞪视着双肩抽动的梦竹。半晌,他冷哼了一声。愤愤的走到玄关去穿上鞋子,大踏步的走到门外去了。坐在玄关的晓白愕然的问了一句:'爸爸,你到哪里去?''砰'然一声门响,算是明远的答复。

    这儿,晓彤被父母的争吵吓得目瞪口呆,而那些争执,对她而言,全弄不清楚是怎幺一回事,只隐隐的明白,问题的症结似乎出在自己的恋爱上。何以一昼夜之间,会天地变色?

    她无法明白。望着父亲负气而去,又望着母亲伏枕痛哭,她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怖和惊惶。走上前去,她用手攀住梦竹的肩膀,柔声的,怯怯的叫:'妈妈!妈妈!别哭,妈妈!'

    每次看到母亲流泪,她就有也想流泪的感觉,听到梦竹哭得那幺沉痛,她也泫然欲泪了。

    梦竹一下子翻过身来,泪水迷蒙的眼睛盯在晓彤的脸上,抓住晓彤的手腕,她厉声的说:'告诉我,你放学后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会见了魏如峰?是不是?'

    '妈妈!'晓彤惶恐的喊。

    '是不是?'梦竹的声调更加严厉:'对我说实话!'

    '妈妈!'晓彤哀求的凝视着梦竹。

    '说!'

    晓彤垂下眼睛,如同待决的囚犯,轻轻的点了两下头。

    '他到校门口去找我的。'她低低的说。

    梦竹气得全身抖颤。

    '晓彤,你怎幺这样不争气?你为什幺不听我的话?为什幺不听?为什幺不听?'瞪视着晓彤,突来的怒火,以及积压的郁气同时在她体内迸发,举起手来,她对着晓彤的脸挥了过去,她把所有的悲哀、怨恨、愤怒、痛苦都集中在这一巴掌上,全挥向了晓彤。可是,当她那清脆的一声耳光响过之后,她看到的是晓彤瞪得大大的眸子和倏然变得惨白的面孔。

    那张小小的,柔弱的脸庞上没有愤怒和反抗,所有的只是怀疑,惊愕,和不信任。那对疑问的眼睛使梦竹的心脏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十八年来,她从没有碰过晓彤一根手指头,今天竟然会对她挥去一掌。望着逐渐在晓彤苍白的面颊上呈现出来的手指印,她也因自己的举动而愣住了。

    母子两个彼此愕然的对视了片刻,晓彤的大眼睛里渐渐布上一层泪影,迅速的,泪影变为两潭深泓,盈盈然的盛满在眼眶里。她没有放声痛哭,也没有诉说辩解,只是无声的啜泣起来?嶂榉追茁衣业墓雎洌追茁衣业幕魉椋盖渍庖徽扑坪醺久挥懈杷馓迳纤亢恋耐闯嬲闯牡胤剑窃谀谛纳畲Α用幌氲侥盖谆岷菹滦睦创蛩蚨庖徽疲路鸾氖澜缯龌魉椤?br>

    梦竹的意识回复了过来,晓彤无声的低泣和抽噎令她全心震颤,晓彤为什幺该挨这一巴掌?为了她爱上了一个值得爱的青年?这一拳打上的是晓彤的脸,实际上应该打向她自己!她伸手一把拉过晓彤,不由自主的紧紧的揽住了她,泪如雨下。'晓彤,晓彤,晓彤!'她喊:'我没有想打你!我真的没有想打你!'

    '妈妈呀!'晓彤发出一声喊,用手环抱住了梦竹的腰,这才迸发出一阵嚎啕大哭。把满是泪痕的脸在母亲怀里揉着,她不住的喊:'妈妈呀!妈妈呀!'

    母女二人由相对注视又变为相拥而泣。晓白在门口,伸着头张望着。女人!怎幺会有这幺多的眼泪?但是,他自己的鼻子里也没来由的有些酸酸的。于是,他看到梦竹在给晓彤擦眼泪,一面擦,一面断断续续的说着一些恋爱的大道理,无非是劝晓彤放弃魏如峰。但,晓彤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一个劲儿的哭。然后,晓彤钻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关上纸门,哭声仍然隐隐约约的传了出来,梦竹也坐在床沿上流泪。他叹了口气,坐回到玄关的地板上,这个家!怎幺办呢?

    三声汽车喇叭声传了过来,他精神一振,侧耳倾听,又是三声喇叭声。他穿上鞋,打开大门,悄悄的溜了出去。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少,梦竹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茫然的走到梳妆台前。晓彤的哭声已停,或者,她哭累了而睡着了,她想去看她,但,镜子里的自己吸引了她的目光。蓬乱而干枯的头发,瘦削而苍白的面颊,红肿而无神的眼睛她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对着镜子,喃喃的问:'这是我吗?这是我吗?'

    多少年以前?小粉蝶儿!沙坪坝的美人!这镜子里的,已经是个老妇人了。她摇头,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大门发出一声微响,有人进来了。是谁出去没有关门?进来的是明远吗?只要他一回来,冷战又要开始,她下意识的害怕再见到他。但,来人迟迟没有动静,她知道他已经走上了榻榻米,他为什幺停在门口而不进来?她转过身子,面对着房门口,慢慢的张开眼睛。

    一剎那间,她觉得地动屋摇,身子摇摇欲坠,扶牢了梳妆台,她呻吟了一声,立即再闭上眼睛。直等到那阵旋转干坤的大震动过去之后,她才能再张开眼睛,直视着门口那个木立的男人!

    颀长的身子,黑而深湛的眼睛,恂恂儒雅的风度尽管时间在他脸上已刻下了痕迹,尽管潇潇洒洒的长衫已换成西服,尽管当日的豪情已变为中年的沉着,尽管尽管有那幺多的变化!但是,这个人!就是把他烧成了灰,磨成了粉,化成了泥她仍然能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何──慕──天何慕天像一根石柱般,挺立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乍一相见的那份激动,如同有个轰雷在他体内炸开,把他炸成了几千几万的碎片。好长一段时间,这些碎片才又重新聚拢,他也才重新有了视觉和模糊的意识。梦竹的憔悴、苍白、瘦弱、枯瘠几乎已使他不能辨认。不过,透过那对燃烧着的大眼睛,他依稀看到嘉陵江畔的那个女孩:垂着两条乌黑的大发辫,闪动着一对秋水般的明眸,容光焕发的追寻着欢笑和美梦,他眨眨眼睛,嘉陵江畔的女孩消失,眼前站着的又是那憔悴而苍白的女人──梦竹!这就是梦竹?时间何等残忍的在她身上辗轧过,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痕迹!但,辗轧着她的仅仅是时间吗?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靶情的负荷,生活的担子种种种种!昔日的梦竹已经不存,他几乎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迹,他是那个谋杀者,不见血的谋杀!他闭上眼睛,靠在门槛上,他已经杀死了梦竹!杀死了当年那个梦竹!

    再张开眼睛,梦竹的影子在水雾中晃动,头发、面颊

    都那幺朦朦胧胧,只有那对眼睛却如两道刀光,冷冰冰的刺向他的心灵深处!她的背脊慢慢的挺直了,和当年一样,她那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倔强的心!看到她带着满身心的创伤,去挺直她那小小的脊梁,何慕天心为之碎,而肠为之摧。忍不住的,他低低的、祈求似的喊了一声:'梦竹!'

    梦竹全心悸动,这一声呼唤距离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是从何处传来?这个叫她的人是谁?何慕天?那一个何慕天?以前的何慕天?现在的何慕天?梦里的何慕天?爱着的何慕天?恨着的何慕天?阴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头,吸了一口气,用生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声调,冷而僵的说:'你要什幺?你来干什幺?'

    '梦竹,'何慕天勉强维持着不稳定的声音:'你──能不能──和我谈谈?'

    梦竹回头看了看拉拢着的那两扇纸门,晓彤在里面!她的女儿,她和何慕天的女儿!无论如何,她不能让晓彤知道她与何慕天的关系!无论如何,这一段罪恶的历史必须保密!

    防御及卫护的本能使她警觉,她以充满敌意的眼光瞪着何慕天,血液在她体内迅速的运行着。也好!和他谈谈!把这多年的帐算算清楚!将近二十年的债也该有个总结算!也好!谈就谈吧!你陷害了我还不够?又让你的内侄来招惹晓彤?谈吧!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看你能说出什幺来?她毅然的挺了挺胸,随便的拢了一下头发,决心似的说:'好,但不能在这儿谈!'

    何慕天点了点头。

    '出去找个地方坐坐如何?'

    梦竹走到纸门边,拉开一条小缝,向里面看了看,晓彤合衣侧卧在床上,正像梦竹所猜测的,在过度的疲倦和伤心下,昏昏然的睡着了。枕上泪痕未干,睫毛上依然湿润。她拉好了纸门,回过身来,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门,把大门关好了,她看了何慕天一眼,冷冷的问:'魏如峰给你的住址吗?'

    '不!'何慕天说:'是王孝城。'

    梦竹不再说话,她和何慕天的见面所引起的激动仍未平息,心脏始终在猛烈的跳动着,脑子里的思想像走马灯般飞快的旋转。每一秒钟﹔过去、现在、未来!未来、过去、现在!不知有几千万种纷纷杂杂的念头在脑海中同时出现,她必须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乱的心绪,平定那份烧灼着她的愤怒的激情。何慕天也默默不语,从他急促的呼吸声,可以辨出他的紧张和激动,决不亚于梦竹,而且还比梦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乱的情绪。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近来,他自己的车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车,没有他的份儿,他出门反倒都坐出租车。梦竹沉默的坐进了车子,她并不关心车行的方向,只紧张的在脑子里安排着要和他'谈'的话,可是,脑子里塞满的是那样的一堆乱麻,她怎幺都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车子停了,她下了车,发现自己停在一个深宅大院的前面,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和她示威似的耸立着,她愕然的问:'这是什幺地方?'

    '我的家。'何慕天说。

    他的家?许许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门前!也有着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所不同的,那是昆明!这是台北!那时,她怀着一个美梦!现在,她怀着一个碎梦!所相同的,他的豪华如故!她的寒伧也如故!那时,他主宰着她的命运,现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运!她凝视着何慕天的侧影:依然那样漂亮,依然有着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风度!想必,这些年来,他的生活美满幸福,而她呢?她咬紧嘴唇,血液向脑子里涌去,在这一瞬间,她又看到了当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来,踅踅于寒风瑟瑟的街头,无处可归的自己!

    门开了,何慕天收起了钥匙。月光下,呈现在梦竹眼前的,是通向车房的水泥道路,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五彩缤纷的花坛,以及水珠四泻的小喷水池。何慕天让在一边,带着几分不自然,轻轻的说:'进来吧,我想还是在家里谈比较好些。'根据他的经验,霜霜出去了就不会早归,魏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够安安静静谈一谈的地方,恐怕还是家里。

    梦竹跨了进去,走进客厅,阿金迎了出来,诧异的望着梦竹,奇怪着主人怎幺会带进这样一个衣着随便的女客!何慕天对阿金挥了挥手,说:'泡两杯茶送到我房间里来,告诉任何人不要来打搅,有客来就回说不在家!'

    阿金更加诧异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间中待客就不常见,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绝无仅有的事!何况,看何慕天的神情,这位女客的身分似乎不大寻常!她好奇的看了梦竹一眼,不敢多说什幺,泡了两杯茶,送进何慕天的房里,就默默的退了出去。何慕天关好了房门,走到桌子旁边,梦竹正坐在桌前。一时间,两人面面相对,都有种奇妙的紧张和尴尬。何慕天取出了烟,掏出打火机,手指是颤抖的,一连好几下,才把打火机打着,燃着了烟,他深吸了一口,在扩散的烟雾中,望着梦竹憔悴的脸庞,他再一次觉得泪眼迷蒙而喉中哽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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