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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想到这么快又会碰上闵敏。这回碰上,靠的不是那缕虚渺的似曾相识之感,他是直接而准确的认出她来纵使她背对着他。

    从病理室出来的那道走廊,一向行人疏落。远远的转角长窗前,她背着她那随身不离的黑色大包包,倚在那儿。今天她穿铜红外套,配几何图纹的短裙,黑毛袜黑靴子,把一双腿塑得笔直挺秀。

    走近时,高腾云锁起了眉心。那女孩双肩一直在耸动着!“闵小姐,怎么了?”他来到她背后问。

    她震了一震,没有回头,但是高腾云知道她晓得他。

    她摇起头来。“没没什么。”沙哑的嗓声,就是不回头,移步想走。

    斑腾云一叹,伸手扣住闵敏的手,也不多说,把人拉出廊道,在火焰木下一张铁椅子坐下。

    此时看她,果然眼睛红红的。

    起先他也没说什么,双手交握,手肘放在膝上,望着绿地另一端小小的喷泉,白色医师服在阳光下泛亮。末了才慢条斯理道:“有时候,跟不相干的人讲讲心事,会更轻松的。”

    棒壁的闷了半晌,脱口道:“作家朱莎死了!”

    这朱莎是名女人,出书、演讲、主持节目,在文艺界很风光,个把月前入院,才传出有精神耗弱的病况,前晚上吊自杀,就在大观纪念医院的私人病房。

    连着两天,家属进出,记者穿梭往来,高腾云猜想闵敏也是来采访的。

    在朱家,眼见哀痛欲绝的家属还要强打起精神应付记者,一遍遍向各个媒体重复朱莎从发病到自杀的过程,朱父应要求捧着女儿著作摆姿势拍照,朱奶奶一哭,闪光灯便闪得像国庆烟火。

    下午大批记者跟着丧家来到医院,太平间里死者被移出来,朱母晕厥在地,摄影记者冲上前抢镜头,好不容易朱母被抬起来时,有人大喊:“让她再躺一下,我换个角度照!”

    人群中,朱父那茫然无助的眼神抬起来,远远地恰与闵敏对上,她大大一震,眼泪不禁迸出一方干净的蓝纹手帕,递入闵敏手中,她抽噎道:“我我想我不是个好记者,我太容易动私人感情了!”

    斑腾云慢慢把一手按在闵敏手背上,他的手大而温厚。“我觉得你是个好记者,你有一颗温暖热烈的心。”

    闵敏忽然间安静了,手里握住他那方手帕,她的眼泪被它吸去,不见了。

    火焰花瓣自树梢飘下来,落在高腾云的白长衣上,红色的,温暖的,热烈的。

    他的一句话,使她得到慰藉和鼓舞。他近在身边,她想想把头靠在他肩上,把人偎进他的怀里,让他拥抱着老天,这么冲动,这么好幻想他真觉得她是好记者吗?过片刻,她说:“我在布告栏看见启事,你为一名伤患家属募款,你捐了三万元。”

    斑腾云挪了挪,不大自在。“是个布农家庭,大孩子在工地发生意外死了,家境很苦”

    她彷佛感觉从他身上有一股暖意、一种男子的气息,向她笼罩过来。她捏弄他那条手帕,喃喃道:“我把你手帕弄脏了”

    斑腾云一笑,从她手上把手帕拿回去,收入口袋。

    有人在楼上走廊探出身来喊:“闵敏”

    她叹口气。“是同业,大概有什么消息。”她从来没有在离开一张铁椅子时,是感到如此依恋不舍的!她登上长廊,高腾云喊了声:“闵敏,”她在阶上回头。他道:“你敢直言,你能抓问题。

    “山地悲歌”那篇报导证明你是有实力的”其实,他后来只觉得是自己过于冲动,他把那篇报导看了又看,不能不说,那是个认真的记者写出来的东西。这些话,早想告诉她了。

    “继续做一个好记者。”他对她说。

    闵敏觉得她的心长出一对翅膀来,使她一路走得飘飘欲仙。

    傍晚时候,高腾云下班,提了一袋吃的回宿舍,有红焖鸡翅饭,几样小炒。青狼对于美食或许兴趣不大,但是高腾云总希望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那家伙磨起人来比牙医师还要狠!罢到宿舍的大门,有个柔脆的声音在后头叫着:“高医师!”一条秀丽的影子穿过暮色匆匆而来。

    是下午才和他碰过面的闵敏。他很惊奇,下意识朝他屋子那头瞄一眼,青狼不会闯出来吓人才对,不过他还是移到了围墙外。他开了个玩笑“还要找我讲心事?我不晓得我当心理医师比当外科医师好。”

    这种黄昏的光线下,看不清楚她是不是脸红了,不过她略低了低头,双手抵在胸前,有点踌躇的开言道:“是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谈谈?”

    “一个人的生活就有这种好处,”他笑。“有的是时间跟人家谈话。”

    闵敏抬起脸来看他,明眸眨了眨,带点顽皮样。“包括情话?”

    他又笑了,只牵动嘴的一角。“如果你愿意。”

    这回他看得很清楚,她真红了脸,但是脸上隐隐有笑意。她很卖力的整顿神情,进入主题。

    “这次又回哮天村,我感觉哮天村灾变,除了我们所知道的因素,似乎还有另外的问题存在。”

    是有另外的问题,有很多的问题,然而高腾云每每碰上这样的题目,总是深深一呼吸,战栗又感慨,更多的是无助。

    他离开部落近二十年了,家乡的种种情况,有的变生疏,有的不敢闻问。

    闻问又如何?他和大多数族人一样,都深深感受到庞大的现实之无法抗衡。

    他自己固然在汉人社会出人头地,你眼见族人部落陷在挣扎不了的困境里,徒然是加深内心的郁卒,有更大的无力感。

    笔而此刻,他也只能深叹。“山地部落本来就有着种种的问题,?知道,这么多年在外,我回部落的次数并不多,就是怕见了部落的问题会伤心。”

    即便他放弃外地更好的单位、更高的待遇,只为留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却还是近乡情怯,无能为力。

    闵敏在他跟前立定。“但是我们不能被问题吓倒,我们不能逃避或退缩!”

    她激荡着记者的热血。“我想做哮天村的追踪报导,有些事我觉得怪怪的。”

    那天,她向邵天俊那批水土专家询问相关问题,听到的却是一些?饬娇傻幕卮穑季醯檬掠絮桴巍愿咛谠扑担骸拔冶匦胱鼋徊降姆貌椋墒窍衷谙齑逵啥酝饨缏懦獾模彼适掷椿仵饬思覆健!按蟾攀敲教灞u级运翘亮耍沂瞧湟弧?br>

    她显得有点内疚,高腾云一叹“有些事,或许是需要直接的批评吧。”

    斑腾云有此谅解的一说,使得闵敏很感激,经过多日的省思,她开始在调整自我,她绝不愿意做一个下笔偏颇的记者。

    而高腾云正如下午他所想的那样,从激愤沉淀下来,他必须承认,闵敏对哮天村的报导是直言,而非恶言。

    这件事情上,两人终于渐渐靠近了。闵敏鼓起勇气说:“要了解事实,要靠哮天村民,你是他们的族人,如果你能够陪我去采访,他们或许愿意配合。”

    不知什么时候夜色落下来了,闵敏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殷盼,幽微里都闪烁起来;高腾云望着她,觉得自己一颗心,原来暗暗的像夜空,现在?进了她星星般的一对眸子。

    他对她说:“这么多事,这一件是我最乐意做的。”

    他答应了。闵敏泛出惊喜的笑靥。“我们得约个时间!”

    斑腾云又越过围墙往屋子那头瞄一下,隐约想着,闵敏人在这儿,该让青狼见见她吗?有这必要吗?一?他咬牙,决定了,伸手揽在闵敏肩头,说:“走。”

    “去哪儿?”

    “到对面咖啡店,我们谈谈细节。”他突然急着把闵敏带正。也不知怎地,不希望青狼见到她,和她相认,就算她真的是闵真真!前辈子是前辈子的事,有爱有恨,也都成了渺茫不可寻的云烟,不该今生再来纠缠。他不要青狼见她,把她吓坏,何况她不是然而一条影子,扬着长发,早悄悄的移近,当高腾云感到背心上一凛的时候,已听见幽幽一声:“真真,闵姑娘”

    斑腾云倒抽一口气,而闵敏已回过头去,忽地张大眼睛,呆着了。他站在暝色里,长发赤足,豹皮衣被风拂起,露出腰际的猎刀,他的面貌十分粗犷英武,然而,颊上有泪她整个人剧烈颤动起来,快立不住了,高腾云发急地要去扶她,只见她两眼直勾勾,像失了魂,却是满脸泪下如雨,他心一惊,也呆了。

    她向幽暗处那条伟岸的人影一步步走去,脑子里电掣雷轰,划过古远生命的一幕幕、一景景,所有的美丽、悲哀和怆伤。她颤颤启了樱唇,依然是前世那痴心深意的佳人,泪声一喊:“青狼”

    还来不及投身过去,她身一软,往红砖地倒下。

    “闵敏!”

    “真真!”

    青狼抢先一步,把人抱住,他咬着牙忍泪,可是泪珠还是一颗颗滚下来。

    斑腾云冲w前怒道:“看你干的好事!你把她吓昏了!”

    “她是真真,她就是真真”青狼又悲又喜道。

    斑腾云绷住下巴,无论他再怎么不愿、不能也不肯相信,方才一幕,他眼睁睁的都看到了闵敏在一?那间变了样,她喊出一个她绝不可能知道的古代布农名字:青狼。

    她认得他,她认得青狼她是二百年前和青狼生死相恋的情人。

    她是高腾云前世的爱,今生的缘。

    这一?,高腾云站在那儿,望着青狼与他怀中的女子,只觉得前世今生,情牵爱缠,那不能割、不能舍、不能断的所有纠给,使他惊心动魄,人从骨子底悚然了起来。

    他微带踉跄的向前,伸出双手道:“把她给我。”

    “不要!”青狼抱人抱得紧紧的。“可恶,把她给我!”高腾云吼叫。“我是医生,我要救!”

    这个二百年前的哮天社人,把闵敏交到高腾云手中的时候,脸上那种宁可去死也舍不得的表情,教人简直看不下去。高腾云抱了闵敏进屋子,他那个“前辈子”也紧跟进来,好像他是黏在他背后似的!包烦人的是,高腾云解她衣扣时,那家伙嚷起来:“你做什么?”

    他垫高她的脚,那家伙又叫:“你别乱碰她!”

    斑腾云想拿厨房那把水果刀,插在他背上。

    最后,那家伙总算找到事做了,曲一膝在床边蹲跪下来,伸手轻拂女孩的头,喃喃道:“她的头发变这么短,而且鬈鬈的,”一遍遍拂着,那语气自己就痴迷起来。“可是还是好柔好黑”

    斑腾云咬住一边的牙关,忍着。

    一会儿,他凑近她的脸蛋,这回是悄悄话“可怜,刚才那样子哭,流了好多眼泪。”

    用手去抹她的眉、她的颊,忘了自己脸上也有泪。

    现在,轮到高腾云嚷起来:“你别乱摸乱摸的行不行?”

    “要你管!”

    斑腾云两边的牙关一起咬住。他捧了条湿毛巾过来,不客气的拨开青狼的手,小心为闵敏拭起泪痕狼籍的脸。

    谁知青狼那双手旁若无人的向下进行,一下惊叫“怎么她瘦成这样子”

    一个男人的忍耐限度仅止于此。高腾云扣住青狼的手腕,霍然跳起来。

    “我会照顾她的,老兄你不必费心了!”

    青狼嗤鼻。“要靠你,我还不如自己来,她可是我的女人!”

    斑腾云还以冷笑。“对不起,老兄,你大概忘了,这女人前辈子是你的,这辈子可是我的!”

    “她是我的!”青狼怒吼。“是我的!”

    躺在黑白相间床上的女孩呻吟了“好吵呀”

    两个大声公一?静下来,一起掉头看闵敏。她睫毛眨着眨着,眼睛睁开了,非常迷惘“我怎么在这儿?”

    “你昏过去了一下。”高腾云尽版知责任。

    “又来了吗?”闵敏自己很吃惊,想爬起来,却忽然一僵,呆望着床前手扣着手的两个男人;两个男人也望着她,气都屏住了,端看她反应。

    “你你们两个,”她满脸的不可置信。“是双胞胎吗?”也就只有惊奇了,那张脸眉清目秀,再不见一丝的牵扯窒碍。

    她忘了,高腾云忖想,乍见青狼之际,激起?那前世的记忆,有如电光石火,倏起又倏落,一场晕厥醒来,她忘却了一切。高腾云一颗心始放下来。

    两个男人各自把手甩开,高腾云抢着说:“这位是呃,我表弟。”

    青狼张口便喊:“真”

    斑腾云把冒失鬼的背心一抓,拖了回来,挤出一个最融洽的笑脸,恶狠狠对他说:“人家芳名叫闵敏,懂点礼貌,称呼人家闵小姐!”

    字面下的意义是如果你当她的面,扯出真真一个字眼来,我和你没完没了!表亲两个在那里看谁的眼珠子可以瞪最大,闵敏却笑吟吟开口道:“不必那么拘泥了,叫我闵敏就行了。你们两个还长得真像!”她啧啧称奇。“布农男人都像你们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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