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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易被他的伙伴拉着了。

    “怎么?”

    “等一等,我算定这是我们第七十四号的同志,我要过去摸摸他,只一分钟,半分钟。”

    这伙伴不管那头目如何不高兴,仍然躬着腰迎着气味所在的方向,奋勇的向深密的苇林钻去,还不过三分钟,就转身回来了。

    “我说是他就是他。那腐臭也有他的性格在内,这小子活时很勇敢,倒下烂了还是很勇敢的!”

    “得了什么?”

    “得一手蛆。”

    “怎么知道是他?”

    “我把那小子缝了文件的领子拉下来了。我一摸到领子就知道是他。”

    “你们都是好小子。”

    两人重新上了路,沉默的,茫然的,对于命运与责任,几乎皆已忘却,那么在黑暗中迈着无终结的大步。

    苇林走尽后,便来了新的危险。

    前面原来是一个转折山嘴,为两人在所必须经过的地方。

    若向山下走去,将从一个渡头过身,远远的有一堆火燎,证明那里有人守着。若向山上走,山上是一条陌生的路,危险可太多了。两人不能决定走上面还是走下面,就因为两方面都十分危险,却不知道哪一方面可以通过。

    多一秒钟迟疑,即失去一秒钟机会,两人因为从黑暗中看火光处,较敌人从火光中看黑暗方便,且路途较熟,到不得已时还可凫水过河,故直向有火光的渡头走去。到较近时方明白火堆并非燎火,业已将近熄灭了。年轻人眼明心慧,大胆的估计,认为那地方不会有一个人,毫不迟疑走过去,年长的却把他一把拉着了。

    “平平,你见鬼了,还走过去吗,不能再走了!”

    “你放心,那一定是驻在山嘴上的鬼上船时烧的火。我们先前不听到一个小船的桨声吗?是有意放下的火燎,是虚张声势的火燎!”

    依然又是年轻人占了胜利,走近火边了。恐怕中计,两个人小小心心的伏在堤边,等了一阵,才慢慢的爬过去,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两人过了火堆,知道过了这山嘴转过去后就是一段长长的平路,傍山是一片树林,傍河是一片深草,一直到快要接近xx时,才有新的危险,因此胆气也大多了。两人于是沿了大路的草旁走去。

    走了一会,先是年轻伙伴耳朵敏锐,听着大路上有了马蹄声,后来那一个也听着了。两人知道一定是送信的魔鬼过路。两人恐怕这骑马信差带得有狗,嗅得出生人气味,赶忙爬上山去,借着一点点影子,胡胡乱乱爬了许久。不过一会儿,马蹄声果然临近山下了,的的的的踏着不整齐的青石山路,马蹄铁打击着石头放出火花,马嘴喷着大气,上面伏着一个黑色影子,很迅速的跑过去了。

    两人下山走回路上时,罗易扭坏了一只脚。

    但两人知道非早一点通过xx最后一段危险不可,几几乎还是跑着走去。

    到了危险关隘时附近,听到村鸡第二次叫唱,声音在水面浮着。

    两人本应向河下走去,把枪埋到岸边苇林里,人向河水中凫去,顺流而下,通过了浮桥,不过半里就无事了。但罗易已经把脚扭伤,凫水能力全已失去了。若不向水中凫去,则两人应从山头爬过去。这山头道路既极陌生,且山后全是削壁,一跌下去生命即毫无希望可言,即或不跌下去,要是让山头哨棚发现,走脱的机会也就很少。但两条路必须选取一条。

    年长的明白离目的地近了,有点愤怒似的同他的伙伴说:“平平,这是鬼做的,我也应当烂到这里,让下一次你来摸我的领子了。我这双脚实在不大好,到水中去已不济事,咱们俩各走一边好不好?你把枪交给我,你从水里去,我慢慢的从山路摸去。”

    “这怎么行?脚既然坏了,应当同你在一起,我们即刻上山吧。要烂也烂在一堆!”

    那一个忽然生气似的骂着:

    “你有权利死吗?你这小鬼。我们能两人烂在一堆吗?听我的命令,把枪给我,不许再迟延一刻,知道了吗?”

    年轻人不作声,罗易就又说了一遍,年青人才低声的说:“知道了。”

    年轻人一面解除带子,一面便想:“一只脚怎么能从那山上爬过去?”故答虽答应了还是迟疑不决。罗易明白他的同伴的意思。这小孩子同自己共事经过危险已有若干次,两人十分合手,知道现在走山路危险,小孩子意思决不愿意让他老朋友一个人走,但事实上又非如此不可,故把声音放柔和了许多,安慰到这孩子。

    “平平同志,你放心下水,不要担心。我有两支枪,可以讨回他几只狗命,你冒一点险从这条路走去好了。你的路也很危险,到了浮桥边时,若水里已有了铁丝网,还得从浮桥上过去,多艰难的事!我打这儿上去,我摸得到路的,我到了那边,就把这支枪交还你,一定交还给你,我们等一会儿到那边见,等一会儿见。”

    说的同听的皆明白“等一会儿见”原是一句毫无凭据的空话。

    这人一面说一面就去解除他年轻同伴的枪支,子弹盒皮带,一解了下来就挂在自己身上,把手拍拍他年青朋友的肩膊,说了两句笑话,并且要亲眼看他同伴跳下水后自己才走路。年轻人被这又专横又亲切的同伴,用党的严格纪律同友谊上那分诚实,逼迫到他溜下高坎,向水中走去,不好再说什么。

    河水冷冷的流着。

    年轻人默默的游到河中心时,同那个站在岸旁的同伴打了一个知会,摹仿水鸟叫了一声,即刻就有一枚石头从岸上抛来落在身旁附近水中。两人算是有了交代,于是分手各自上路了。

    年轻人小小心心向下游浮去,心中总不忘记他的同伴。快到浮桥时,远远的看到浮桥两端皆有燎火熊熊的燃着,火光倒映在水上。浮桥为魔鬼方面把一些小柴船鱼船用粗铁丝缚而成桥,两端皆有守护的人,桥上面也一定安置得有巡行步哨。他只把头面一部分露出水上,顺了水流漂游下去,刚近到桥边,担心到水里万一有了铁丝网应当如何过去,正计画着这件事,只听到岭上有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从枪声中他知道这是对方的步枪。枪声后还不曾听到朋友盒子枪的回声。但极显然的,朋友已被人家发现了,正在把他当靶子打着了。他这时从两岸火光微明里,明白自己已流到了离桥不过两丈左右了,只好钻入水底,过了浮桥才再露出头面。幸好河中并不如所传闻有什么阻拦,过了浮桥三丈以外,这年轻人把头露出换气时,耳边已听盒子枪剥剥剥剥的响了七下,另一种枪便停顿了。但几乎是即刻,又听到了步枪声音,于是盒子枪又回敬了四下。

    后来又听到步枪零零碎碎的响三下,隔了许久才又听到盒子枪响了一下。且听到浮桥旁燎火堆处有唿哨声音,浮桥面上有小电筒的光在水面闪烁着。年轻人重新把头沉到水中去,极力向下游泅去。

    第二次露出头面时,一切枪声音没有了。

    年轻人身下是活活的沉默流着的一江河水,四围只是黑暗,无边际的黑暗。黑暗占领了整个空间,且似乎随了水的寒冷,在浸入年轻人的身体。他知道再下去一里,就可以望到他们自己的火燎了。

    他用力泅着。向将近身边的光明与热奋力泅去。

    “口号!”

    “十——九,用包头缠脚。”

    “一个吗?怎么一个?”

    “问你祖宗去怎么只来一个。”

    “丢了吗?”

    没有回答,只听到年轻人就岸时手脚拍水声。

    一九三二年九月,青岛。

    为纪念亡友郑子参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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