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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们只是胎儿,不是人,堕胎算不得伟大,只是普通的行为。她其实可以不麻烦他,只是作为胎儿的父亲,他到场,对胎儿应是一种安慰。

    他鼓励她尽情挖苦讽刺他,渴望得到更多的刻薄与嘲讽,他绝对不发脾气,不和她吵,不和她争,他是有罪之人,对她伤害巨大,永世愧疚,永世无法弥补。他像个诗人一般,不惜使用夸张的排比,浓重地抒情。

    她轻易地重新获得他的温情,而她已被这温情所中伤。

    这一日,旨邑洗去疲惫,薄施脂粉,淡扫柳眉,涂了浅淡眼影,亮色唇膏,挑出最鲜艳的衣服穿了,坐等水荆秋登门。家里也整理干净了,打点得祥和喜庆,花草叶茎都经过擦洗,绿得精神。然而,她内心很难平静。一种与爱情无关的激动使她思维活跃,与他会面的场景在脑海里交替变换。她感到水荆秋在激活她,他在击败谢不周,情绪已然泥沙俱下地占领她,内心邪恶的力量在滋长,她无法忘却那一双孩子,她必得还他颜色。

    这一刻,她不信真有什么因果报应。越坏的恶人,在世上活得越轻松。如果说水荆秋有什么报应,这报应应该由她来掌握,由她来选择方式,由她来决定时间,由她来确定报应的程度。水荆秋好比食人鲨,不闻到血腥香味,绝不会游向她,如今既已骗他入网,一定要痛快地击中他的要害。

    下午四点,水荆秋到了。旨邑大吃一惊,水荆秋化妆的技术远甚于她,他的样子极易让人相信,他背后有一位才华非凡的导演,和一位手艺高明的化妆师,为了增强感染力,他们在细节上下足了功夫:但见水荆秋脚步无力,身体重心下垂;乱发蓬松,似乎多日不曾梳理;胡子拉茬,恣意疯长;面容倦怠灰暗,最是那凄楚的眼神,仿佛痛苦了一千年。

    然而,旨邑发现,他胖了,他身上增加的肉,削弱了他这个人物的悲伤感染力,导演们致命的疏忽将直接导致可能的不良结果,不过,倘使演员演技高超,也有弥补疏漏的可能。于是,旨邑仔细捕捉水荆秋的神情,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某种程度上,她已置身事外。

    他进门颇不自在,紧张地扫视一圈,见屋子里并无异样,才放下手中的箱子,转过身看着她。她知道,他在害怕,仿佛深入龙潭虎穴。他的害怕绝非表演。她的鲜艳让他满腹狐疑。她则想,这就是我爱过的恶人?置我于死地的男人?瞧这七尺男儿,这著名学者,这模范丈夫,这般瑟瑟,如此可怜,灰头土脸,孱弱不堪,教人于心何忍?此时,更因为他笨重、愚钝、迟缓,他身上的肉便加重了他的孱弱感,像一位徒有其表的老人,满是岁月不饶人的无奈。

    她想起以往他进门的样子,仿佛踩着快乐的弹簧,他们抱紧时仍会弹跳。

    如果他的样子不是伪装,她将为自己给他造成的痛苦忏悔。但她已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早已用心看清了他。她坚决不哭,扫了他的大箱子一眼,问道:“带这么多东西?要去哪里开会,顺道而来吧?”他抱住她,屏息不动,先自撒泪“我对不起你。我让你受苦受罪。我不是东西。”

    她想,这眼泪与台词属于他自己,还是由导演安排?无论如何,还是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她几乎在这一刹那全部原谅他了。她想说:“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让你受苦了,我们相爱,并非为了这样互相痛苦地折磨。”但她受尽委屈,不愿轻易动情。从他刚进门的刹那,她与他四目相对,她便确认,她并没有错爱他。

    “我我完全脱不了身来看你你无法想象我的情况”他的手围上她的腰,将她箍紧了,一只手慢慢地往她的屁股底下探寻。她的身体一颤,高原的那一幕像一朵绚丽的烟花在她眼前绽放,她几乎要抱紧他嚎啕大哭。可是,烟花瞬即归于寂灭,只有过去经受的绝望痛苦,残留夜空。夜使她清醒并凛冽。

    “我知道,你要出国,会见国际同行,要建新房子,忙于打理世俗事务。你需要精神与思想,你恶心使人向下的日常生活,你不屑一顾,比如意外怀孕事件,比如女人的子宫。”她的心碎了一千次,此刻,心的碎片活跃起来,像千万个利锥,扎向她,令她千疮百孔。她心里宽容了他,嘴上仍然锋利。

    他原本将她抱得很紧(以至于她胸前的玉猪硌疼了她),听了她这番言论,便颓然放手,走远几步,摸出一支烟点燃,眼望窗外,满脸悲慨。

    “怎么?伤着你了?”她笑起来“伤了你的精神?还是肉体?”她手放胸前,抓住谢不周送的玉猪,心头掠过白色的野菊花,想到他说的“人要成为海”

    他身体微躬,面色难堪“你怎么解恨,就怎么说吧。”他垂下头,花白头发落在旨邑的眼前。她无法继续讽刺他,面对他风吹即倒的单薄(虽然他身高体壮),她感到自己的温柔,第一次嗅到他油性头发的芬芳时诞生的幸福,此时又漫上心头。她几乎要倒在他的怀里。然而,她把温柔藏起来,依旧微笑着说道:“中国人对抗外侵时,要是像你和梅卡玛一样齐心就好了。真是一床被子不盖两种人。你们是值得称颂的。我敬佩你们。”

    “我呃无话可说。”水荆秋的忧伤比屋内的一切陈设真实“以后呃,我会让你知道的,现在我不想说。”

    “我们还有以后吗?你留有多大的谜底,要让我猜多久呢?我现在猜吗?”旨邑问道。平静。平淡。平和。然而,她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尖锐的唿哨。她站在自己一无所有的子宫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旷与静寂。

    “呃你永远是我最心疼的人永远都惦记你。”

    “那就把你以后将告诉我的事情,现在告诉我。我不喜欢猜谜。也不想恨你。”

    “我怎么对你说呢?说她在一九八九年不顾一切救了我的命?那段特殊的经历我当然不会忘记;说她久病在身,要定期做透析?呃所有的因素都只能成为藉口,我怎么能说那些东西?我没有资格爱你,没有资格请你原谅我对你的伤害呃我像在做一个噩梦,老是醒不来。活着那么多无奈,忍耐,不由自主当恶人好,恶人自由呃,旨邑,我心疼你,你是我内心的骄傲我要你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记住,不要再爱已婚男人呃,叫我怎么对你说啊!”水荆秋盯着地板,仿佛在地板上计数。纷杂的情感如蓬乱的头发。他躬身听罪,似乎一根稻草的重量就能将他彻底压趴在地。旨邑心里的疼一阵紧似一阵。她没有想过,她多次设想的强大对手梅卡玛竟是一个病弱女人,她居然时常对一个病弱枯槁的女人醋劲十足,那是多么可笑而羞耻的事情。事实证明梅卡玛是强大的,她强大正是因为她的虚弱。此刻,旨邑感觉对梅卡玛的巨大歉疚,她后悔给病弱的梅卡玛打电话,也理解了水荆秋何以大发雷霆。她再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承受的伤痛不是水荆秋给的,那只是上帝的旨意。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就如她注定要在高原死里逃生,并且与水荆秋相逢相知。她感到是她给水荆秋强加了巨大的责任与重压,她应该独自处理,这只是她“自己”的事情。

    “荆秋,对不起,我伤害了你的家庭,我真的很愧疚其实,我我根本没有怀孕,我只是想试探你,假如我怀了孩子,你会怎么对我你怎么那么笨,偏要躲着我,还要当恶人,说出那样狠心肠的话。”旨邑突然撒谎,想帮助水荆秋减压,想承担命中注定的浩劫。

    水荆秋闻言呆住了。乱草丛中,两只小眼睛如萤火虫般闪烁不确定的光芒。她如夜空那样宁静、从容、毋容置疑。他在她的包罗之中。慢慢地,仿佛有夜风吹散了他脸上的倦怠,面容如被朝露滋润的叶子舒展,卑微的孱弱感消失了,仿如吸收了足够水分的树苗,有了挺拔迹象。

    “旨邑,你在开玩笑?”他像蜗牛爬到一个高度,缓慢地回首悬崖峭壁。

    “什么是玩笑,什么又不是玩笑呢?假的虚无,真的更虚无。”旨邑仰面望着他,像他们恋爱时一样。痛苦深藏在她柔和的面容背后,刀尖顶在心口。她问自已,是否还可以继续爱他。物非人不是,她和他之间,无异于生死两隔。她明白,女人不幸,只是因为她长着一个子宫。

    “呃你?我呃”水荆秋说不出话来。

    他们在暮色中消沉。尖锐的电锯声穿越他们的精神空间。尘世的人,正在顽强地制造日常生活的喧嚣。只有湘江水平静地绕过岳麓山。卑微孱弱的植物面对滚烫坚韧的湘江秋水,仿佛超载的运输船只,随时可能沉没水中。

    2005年3月至2006年8月22日

    写于凤凰、十堰、武汉、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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