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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那天一样,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浑身的水分被蒸发了,肉体像片枯叶,被风翻来翻去。二妞看见了,她被风翻来翻去。从街心,一翻,再翻,碰撞到对面的房子,弹落在那片斜坡上。

    二妞的身体,在吴玉婶细心的调养下,很快恢复了。二妞觉得吴玉婶简直是自己的幸运星,她把她从山那边拉出来,在小镇里生活,她给了她一份工作,还教她做人,让她懂得一些先前不明白的道理。在她遇到麻烦的时候,是她在全力帮助她,并且为她保守那见不得人的秘密。

    吴玉婶对她的好,在打胎这件事情上全部体现出来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这么幸运,遇到像吴玉婶这么慈爱的女人。从医院回来,吴玉婶嘱咐她,半个月之内,不要乱吃东西,比如太辛辣、冰冷等刺激性的食物,更不能让男人动下面。二妞不懂,吴玉婶就对她解释了其间的利害关系。二妞从头至尾都没弄清楚,她已经经历了一场身体浩劫。她以为,所有打胎的,必定都得在医院躺上三五天。她不知道,没有吴玉婶,她一个人,将怎么面对这件事情。

    二妞的病历一直在吴玉婶的手上。她先是把病历从包里取出来,放到梳妆台的抽屉里,觉得不安全,然后又转放了几个地方,最后放在衣柜里,藏在一件大棉袄的口袋里。吴玉婶从来没遇到这么棘手的问题。好像那份病历是一笔巨款,放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被人发现,或者是她心底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哪里都不能放下心来,无法坦然。在这个过程中,吴玉婶同时在考虑一件事情——这个不能怀孕的结果,是否告诉二妞?二妞的脾性,吴玉婶有所了解,但是,她不能确信,二妞知道结果后,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不过,吴玉婶又揣测了两种可能。

    一、二妞可能会歇斯底里,不管什么面子与丑闻,她会告诉别人,孩子是西渡的,胎是吴玉婶带到医院打掉的,这么一来,吴玉婶的声誉显然会遭到极大的破坏。对于吴玉婶的行为,稍聪明一点的人都能看出来,她仅仅是为了拆散这对年轻人,毁了二妞未来的幸福生活。那么,这样一来,西渡也知道了做母亲的用意。开始他只道母亲是为了他的前程,理解了母亲的用心良苦,暑假未完,母亲便催他回校,他带着愧疚离了小镇,没想到二妞已经怀孕,母亲却闭口不提,连蒙带骗把二妞带到医院。最终结果虽不是母亲所愿,但她也等于亲自参与了扼杀西家的骨肉,这么重大的事情,一个人做主操办,也足以伤害母子感情。这样的话,吴玉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里外不是人,实在是得不偿失。

    二、二妞可能会默默地接受这个事实,努力地守住秘密。再过一段时间,她或者和别的男孩子相好了。但是这个可能性很小,即便是二妞自己沉默,她那个肥硕的母亲,就不一定肯轻易罢休。吴玉婶早看出来,二妞的母亲,喜欢的是钱,说不定会大大地敲诈一笔,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对二妞本人一点好处也没有,只会造成更大的的负面影响。

    吴玉婶的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她食不香,睡不宁,披在身上的春天失去鲜艳,蒙上了秋天的色彩。每天晚上,吴玉婶躺上床,眼睛就盯着衣柜,思考着到底要不要把结果告诉二妞。她打心底里愿意为这件事,给予一点经济赔偿,弥补西家对二妞的伤害,但她更希望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来完成这一切。这样心事重重地过了十几天,吴玉婶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她从衣柜里摸出病历,慢慢地翻看了一遍,好像要记下里面的内容,最后把病历点燃了。

    二妞,你有没有想过,在小镇开一家自己的白粒丸店?这天下午,店里没什么人了,吴玉婶和二妞闲谈起来。

    自己开店?那要攒多少钱呐?我可不敢做这种梦。二妞老老实实地说。

    不是做梦啊,傻妹子,至少做白粒丸这门活,你已经学到不少了,过些天,我再慢慢教你做白粒丸的配料,里面的小窍门很多呢,还是要用心学的。吴玉婶像第一次见到二妞那样,笑眯了眼睛。

    啊?你开玩笑呢!这是你家祖传秘方,怎么会随便教给一个外人。二妞将信将疑。

    傻妹子,我不能带着秘方入棺材呀,那多浪费。再说,我也确实想找一个勤快聪明的人,能将白粒丸的名声流传下去,祖先地下有知,只会高兴,哪里还会怪罪呢?吴玉婶说。

    我想好了,你真是个不错的妹子。过两天会有一个乡下亲戚来当服务员,到时你就多到厨房帮手,外面忙的时候,就先在外面招呼。这个白粒丸看着容易做,是需要许多细致功夫的。比如火候,揉面粉的手势,力量轻重,添水的时间,只要当中一件事干粗糙了,就会影响白粒丸的整个味道。吴玉婶边说边配以手势,粗壮的白手臂呼呼生风。

    过两天,果然来了一个女孩儿,年纪和二妞差不多,皮肤挺黑,说话声音不大,笑起来很憨厚。吴玉婶喊她黑妹。黑妹来后,抹桌子、收拾碗筷、洗洗涮涮的活,就落在了她的头上。二妞活儿干得少了,工资反倒涨了一截,一开始她很不自在。吴玉婶说,二妞,我说过,你背了时,现在,是时来运转了。要说干活,那是越累的活,赚的钱越少。手艺活,脑力劳动,看起来是轻松些,但这需要聪明、智慧的嘛。你不知道那些坐办公室的人,工资是你的好几倍呢。吴玉婶说得有道理,二妞忽觉得自己升了一级,快成一名有手艺的人了,说不定以后,她的店会成为全镇有名的,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的店,像吴玉婶这家一样。

    吴玉婶又给了二妞一个梦,这个梦进一步消减了二妞内心里残存的痛苦,她已经开始快乐,脸上也慢慢地红润了。吴玉婶找了一间狭窄的房子,给二妞一个人居住。因而晚上守店,装十六块木板,成了黑妹每天必干的活。二妞的房子在桥西,离酒厂不远,简陋,且屋内光线不太好,但比起睡在店里,已经是有了很大的改善,简直可以说住得相当不错了。关于房租,吴玉婶说不用交付,只说是亲戚的空闲房子,人到县城谋生去了,暂时借来一住,说不定哪天人家回来,还得物归原主。

    这种时来运转,又令二妞措手不及。如此吉星高照一般,她都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了。以前听人说过,人要背时,如果背时透顶,肯定会有转机,那好运一来,也是挡不住的。二妞信了。她也不想再找老奶奶算什么婚姻之命了,那都已经注定了的,该来的都会以来的方式出现。

    二妞看自己的手,手指倒是很长,手背也只见突起的骨头,全没有可以形成酒窝的肉。吴玉婶的手很白,且不粗糙,但是手背上青筋突起,好像随时都在运用力量,因而吴玉婶是一个果断、能干的女人。西渡的手指细长,皮肤平滑,掌心和指尖都没有生茧,那只手从身体上抚过,像奶水漫延过来,温暖浸润肌肤,覆盖肌肤。

    想到西渡的那双手时,二妞的心被虫子咬了一下,一阵刺痛。黑妹却围着她,好奇地问这问那。二妞一点心思都没有,但是不忍让黑妹失望,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并且认真地说,和镇里的男孩子玩,要小心些才是。黑妹说,镇里的男孩子咬人吗?为什么要小心?二妞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得实话实说,镇里人是看不起乡里妹子的,要是上当了,会比咬你一口还疼。

    一场秋雨一场寒。二妞搬到桥西后,雨水多了起来。麻石板街道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坑洼里积余的雨水,也如泉水那样清澈。有一回,二妞倾听了一整夜的风雨声。那夜,绵绵的秋雨忽然疯狂肆虐,肆无忌惮地扑打她孤寂的小窗,木格子小窗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不安分的人在旧木桥上走动。二妞看见了旧木桥上的自己。她最后一次走到桥中间时,忍不住四面环顾。回首,她看到了母亲蚂蚁般的身影,前方不远,一道青山遮住了视线。她觉得心忽然空旷,身体被一股旋风卷走,霎时变得渺渺茫茫。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旧木桥上面走过了,不知道现在走在上面,是不是还会有那样的感觉。现在的风,从门和窗户的罅隙里挤进来,摇晃室内那盏昏灯。房间里简单的家具,冷冷清清的,一言不发。

    思念,像一叶小舟,从夜海里闯了进来,孤棹击碎了湖面,风雨掩盖了棹声,黑亮的波纹荡漾,她想起了一双漆黑、诡秘的眸子,像只夜鸟,一动不动。

    小镇里死一样的安静。

    后来的秋阳,便苍白了。

    现在的秋阳,苍白。苍白的秋阳,也难得一见。

    阴霾和雨,成了秋天的主色调,整个氛围,似乎在表现一种“很多事情都已久远了”的状态,好像一切都随夏天去了,锅底下燃烧的薪被抽掉了,开水停止了沸腾,并慢慢冷却。

    断桥最能体现这种冷调。阴雨连绵,要从断桥上捕捉一个人影,比看见偶尔飞过天空的鸟雀还难。二妞每天从店里和住处往返,少不了来回两趟经过断桥。她常撑的是一把黑色油布伞,一根伞骨已经折了,那一块塌陷进去,伞的圆圈整体便遭到了破坏。然而这伞大,伞柱结实,并不影响遮风挡雨,她舍不得扔。尽管她有些喜欢那些色彩鲜艳的雨伞,但想一想,那雨也不是三百六十五天下个不停,花那钱置伞,还不如添件新衣。因而她就一直举着这把黑布伞,在冷冷清清的街头来往。

    断桥上的风,格外大,雨雾在河面跑来跑去,砸在乌篷船上的雨,发出细密的声音,清脆而不张扬,好像在给那些奔跑流动的一切奏乐。走上断桥,二妞就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兰溪河夏天的热闹,断桥的故事,都会在她的脑海里重跑一遍。那时,她的心底便和这秋天的主色调相融合,幻化出“很多事情都已久远了”的一片苍茫。

    二妞,我有个想法,不知你有没有胆量去做?吴玉婶说。低矮的厨房里,她身上的香粉味很浓。

    不杀人吧?二妞开玩笑。

    杀鸡你都不敢,还敢杀人吗?你敢不敢把我这个店承包下来?吴玉婶说。见二妞不信,接着说道,当然现在时机不成熟,但是,等过了年,里里外外的事,你也都掌握得差不多了。我做了十几年,也该歇歇了,这个店打开门就赚钱,我不会让你有太多风险的,你要相信我。把店转到你手上,我也放心。

    二妞激动得嗓子眼呼呼地响。

    这可不是件轻松活,要动脑子,会盘数,还要掌握运转技巧呢!到时候,你也可以请你信得过的人来帮忙。吴玉婶话说出来,心里略觉宽慰。

    晚上,二妞在乌篷船上见到了李立和谢东。二妞曾见过谢东一面,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二妞心有好感。李立把船撑到河中心,大家盘腿围坐船头,中间放着几瓶啤酒和两瓶白酒,还有花生和袋装点心。

    黑妹噼里啪啦不断地说话,好像不那样她立马就会融化,说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小镇琐事。不说话时把花生壳弄得毕剥作响,扔进河里,不一会儿,水面就浮了很多花生壳。

    河面的秋风从领子里钻进身体,就有了很深的凉意。

    来,喝点白酒暖和。李立说。一个人喝一杯,喝完上岸,到河堤走走,谁不喝,就不当兄弟是朋友,谁醉了吐了,谁就是卵子。

    黑妹粗壮的手臂就举起了杯子,要和李立干。那一大杯,至少有三两之多,把二妞看得傻眼,她没想到黑妹还有这么豪爽的一面。黑妹干杯前,瞟了谢东一眼,似乎是想从他那儿借来一点力量。谢东微微一笑,把眼光抛向二妞。黑妹喝完了,酒量最差的李立,也一仰首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二妞早就想喝醉。她端一满杯白酒往嘴里猛灌,她感觉吞咽的是火,是滚烫的开水,喉咙和肚子里燃烧了一样,火辣辣的热。

    船还没靠岸,黑妹首先稀里哗啦地呕吐,两条腿直不起来。

    你感觉怎么样?还去不去吹风?谢东笑着对二妞说。二妞捂着胸口,想吐,不好意思在男孩子面前吐那些污秽的东西,脸憋得比月光还白,感觉脚踩在棉花堆里。

    你们,是不是喝的白开水。二妞不算糊涂。

    我送你回去吧。谢东低头说。

    李立喝杯啤酒就会红脸,喝这么多白的,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你们,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喝的是酒,不信你闻闻。谢东张嘴朝她呵气。

    我在酒厂,喝酒锻炼出来了。我是很能喝的,这样的一杯,根本不算喝酒。谢东一边说,一边跟着二妞上了断桥。

    二妞两腿有点打晃,他想伸手扶她,但她又稳稳地站住了,他和她只是第二次碰面,他不敢碰她。于是,谢东的手也在打晃。

    你知道,这桥上发生了多少故事吗?都在走路。那些脚步。什么是脚步?二妞趴在桥栏上,摸着冰凉的石狮子,语无伦次。谢东不知道她在问谁,只见她俏丽的身材忧伤地弯曲,两条乌黑的辫子垂悬在桥栏外面,像一双伸向河面乞讨的手。

    二妞,你吐出来了,才会舒服。来,跟我走,我有办法。谢东果断地拉着她的手,往酒厂方向走。二妞越来越糊涂了,她开始咯咯乱笑,笑完又哭,一哭就喊妈妈。最后她终于像团泥一样瘫软。谢东把她抱上二楼,放在他的床上,东翻西翻,调好一杯白水,然后把她扶起来,拍着她的背说,来,把这杯水喝了就好了。二妞嗓子发干,眼也不睁,迷糊地张嘴就喝“嗷”的一声,呕了一地。

    对不起,把你这里弄脏乱了。二妞清醒了。

    你住得真舒服。她站在阳台上说。

    凑合吧,夏天确实很舒服。冬天风大,都不敢开门窗。现在也挺凉快了。你不要光看到好的一面嘛。谢东看见二妞的身影嵌在月色中,很是柔和。

    为什么要让我们喝酒?二妞问。

    我,还是跟你说了算了。他们在打赌。谢东坦白。

    打什么赌?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

    为你是不是处女打赌。赌了一百块钱。让我来做鉴定。

    你,所以,你把我带到宿舍来了?

    天地良心,看你在桥上胡言乱语后,我就没打算做鉴定,当他们的证人了。你后来迷糊不清,我把你抱回来,只是为了让你吐出来,醒酒。小人才会乘人之危!

    他说他抱她回来的,二妞的脸刷地红了,眼睛在地面乱扫。谢东也半天没吭声。她这才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很重,确信他喝的是真酒。她头一回清清楚楚地看清谢东的长相。他比西渡矮一点,五官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看起来舒服,不像坏人。于是她笑了,说,你这个证人出卖了兄弟,看你怎么交差?

    二妞,如果你不反对,我就说,你是个处女。

    二妞的脸红了。

    黑妹知道你们在打赌吗?二妞忽然问道。

    不,她不知道,她的任务是负责把你叫上贼船。

    她要是同谋,我不饶她。

    事情是不断变化的,坏事也有可能变好。要是没有这一次喝酒,我们也不能真正认识。

    二妞从旧木桥上走过。或许是心思太急,她没有听到旧木桥发出的吱呀声,她更没有停在桥中间故意摇晃,让桥发出百鸟齐鸣的热闹声音。她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路边没有突然冒出来的花朵,吸引她,山草枯萎了,点把火就能燃起一座山头。只是石头还在脚底下滚,骨碌碌的没入枯草里。一个多时辰前,村里乡亲捎来母亲重病的消息,也来不及回住处收拾行装,就直接上路了。

    过了桥,家就慢慢地近了,她的心却越来越害怕。她不知道母亲得了什么病,严重成什么样子,她的哥哥们为什么不把母亲送到镇里的医院去。她害怕母亲死了,现在已经死了,或者等她回来后死了,或者等她离开后死了。她放慢脚步,向家里张望,屋前地坪里没有人,门和窗口黑洞洞的,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这种平静使她放宽了心,减少了一点恐惧。当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像听到某种召唤,她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她首先发现,母亲果然修整了猪圈,但圈里没有一头猪,挂满各种农具和干玉米棒子,做种的丝瓜,飘瓜等。她正要进屋往母亲房间里去,听见厨房有人说话,声音从黑暗的窗口传出来。

    就三间房,你说妈会怎么个分法?二妞听出来,这是大嫂的声音。

    兄弟俩一人分一间,余下的一间肯定是给二妞。大哥在说话。

    说什么我也不同意。她是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人。

    是啊,妈要是那样,就太蠢了。妈应该还有些积蓄。

    她当然有积蓄,谁叫你平时不表现好一点,不向弟妹学?现在想要妈多给咱们,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二妞听清了,大哥大嫂在谈财产问题。她故意在猪圈里弄出一点声响,又咳嗽好几声才进了门,大哥大嫂已经停止了谈话。她和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便低着头,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的房间比厨房更暗,她躺在熏得灰暗的蚊帐里,身上盖着同样灰暗的被子。

    怎么病了?又不到镇里去看医生?二妞在离床一尺远的地方垂手站立。她闻到馊尿的气味。她看不清母亲的面孔。

    前几天到山上锄草,闪了腰,就起不来了。也不知错动了哪里的土,造孽啊!母亲的嘴似乎捂在被子里,声音浑浊不清。

    到镇里的医院去看看,到镇里的医院去看看。二妞站着也一动不动,嘴里连续说了两遍。

    看医生有什么用,中了邪气,打针吃药都没用的,后山的毛四婆占卜问过了。

    她问了谁?

    问了山里的鬼魂,说家里有克星。

    二妞记起小时候母亲骂她克死了父亲。她明白克星就是指她。

    毛四婆没问有什么办法吗?

    问了,山里鬼魂说,克星命大,命硬,天晓得哟,这个乱坟堆里冒出来的家伙,要把老子折磨成什么样子。

    二妞心里难过,又匆忙回到镇里。

    谢东来过,好像找你有事。黑妹很不情愿地说。

    噢,回头我问问他。二妞边吃边答。

    你们,那天晚上谁醉了?黑妹指的是二妞和谢东。

    好像只有你醉了。二妞说。

    那谢东没醉吗?黑妹问。

    他酒量大。二妞说。

    你酒量也不小。黑妹揶揄。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二妞放下筷子。

    我,我想知道,谢东是不是喜欢上你了!黑妹瘪嘴说了出来。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他?二妞烦黑妹找碴儿。

    我我不敢。黑妹说。

    二妞明白黑妹喜欢谢东了。

    从梦到老奶奶那夜开始,二妞便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惶惑,并且总是觉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在家里,或者说那次回家,她原本是要办一件什么事,却忘了办。她只是两手空空地回去,又两手空空地回来。这种遗忘和惶惑的感觉,折磨她,困扰她,并使她心头的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越来越冷。她不知道生活中哪一个地方出现了漏洞,残缺慢慢地扩大,似乎快要崩裂,这种快要崩裂的紧张,又形成了另一种精神压力,使她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患得患失。她不知不觉形成一种习惯,只要有一点空闲,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忆那个夜晚的梦,拼命想让那些恍惚的东西清晰起来,她坚信那里面隐藏着一些关于她命运的启示。可是那些梦境,就像水草那样摇曳、柔韧、光滑,它们的姿态挑逗并且嘲弄,得意并且神秘。她依稀地看见它们,像光影。她捕捉不到它们。它们有时像鱼一样,纷纷撞进她回忆的网,然后像水一样从网孔里漏出去。她便是一个收了空网的渔夫,不得不带着讪讪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撒开那张网。也不知是天气的变化,还是情绪的原因,她胸口里那台风箱的噪声更大了。她嗓子里有一种声音,听起来,好像随时便会咳嗽,并且是剧烈的咳嗽。但是,这只是她呼吸的声音,且慢慢地匀称,平缓,规律起来。

    上回谢东找你,找到了吧?黑妹总问。

    什么时候?

    你不用装糊涂。黑妹有点狡黠。

    我今天晚上就去酒厂找他。

    桥西尽头,就是谢东所在的那个国营酒厂,有将近一百个职工。酒厂的效益,像酒鬼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是半死不活的。麻石街道直通酒厂,穿过酒厂大门,倒像酒厂把麻石街吸纳进肚子里,反过来,麻石街又像酒厂吐出来的一条长舌头。这个酒厂,是全镇为数不多的砖块水泥建筑之一,数丈高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或者蒸汽,盘旋在兰溪镇的上空,这种现代化气息,反倒使小镇有几分虚幻。

    二妞先到自己的住处待了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时,才慢吞吞地上了街。上了街也不急于往谢东那里去,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数着麻石板。她还是在拼命地记忆。桥西这边本来冷清,这会儿街上更是没什么人影。这边的房子比桥东的陈旧,没有什么店铺,没有店铺里的灯光影射,因而街上也没那亮堂。小胡同倒是很多,从街面忽然伸直过去,使街道像一条长了许多脚的蜈蚣。胡同里偶尔会有一只猫敏捷地穿过,或者有一只狗,对着墙角撒尿。二妞就住在其中的一条胡同里。刚才出来的时候,她闻到秋天潮湿的霉味,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格外诱人,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块,她就产生了躲在被子里倾听风雪的欲望。

    与谢东干巴巴地聊了几句,二妞就说要走,他留她,说你难得来一次,再待一会儿,我先吃碗面条,再和你下军棋。她说军棋是什么棋,没下过。他说是工兵挖地雷,简单易学,可以打发一点时间的。于是她就等。他在厨房煮面条,她胡乱张望,并且转到阳台,看见秋天的兰溪河水涨了很多,显得丰满肥大。夜船切开河水的肌肤,船内那一星灯火,缓缓地向前移动。

    她待了一会儿,有点冷,便回到屋里,看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书。他看的是和酒有关的书,想必是工作的需要。酿酒,应该是件有趣的事情。她想。就像做白粒丸一样,很多人喜欢,就很有成就感了。他稀里哗啦吃完面条,一边擦嘴一边摆棋盘,先让她把棋子认全了,再分大小,哪个可以吃哪个,哪个不可吃哪个,怎么走,棋子进了营,就是进了安全保护地带,谁想吃也吃不到的。然后他又讲了一下棋子行走的方法,比如只能直行,拐弯必需停一步,工兵只能挖地雷,炸弹总是和对手同归于尽的。她听了觉得很新奇,感觉他讲的不是下棋,倒像是在说某些富有哲理性的事情。她想他懂的东西真多。

    见她都听明白了,他便开始摆棋。一边摆棋,一边说布阵很重要,兵不厌诈,要善于诱敌深入,再干掉敌人,然后安全回营。他把自己的棋摆好了,问需不需要帮忙,并保证绝不动自己已经布好的阵容。她咬着嘴,坚决地摇头。一边认真地调兵遣将,一边忍不住发笑,好像已经看到了敌人中了她的圈套。为了训练她,他让她当裁判。她规规矩矩,并不懂偷梁换柱,谎报军情。第一盘棋她败得惨不忍睹,吸取了一点教训,下第二盘棋时,她已经学会了狡猾,棋盘本来很小,她和他的脑袋都快碰到一块了,手和手更是免不了不时地触碰。不过都会若无其事地继续下棋,好像真的在进行一场胜败荣辱的战争。第三盘棋开始,她在第一阵线放了“师长”随后紧跟一枚“炸弹”他用“军长”干掉了她的“师长”她用“炸弹”与“军长”同归于尽。这时候,外面一阵风呼啸而过,紧接着有大雨“哗啦哗啦”倾盆而下,她惊呼一声,哎呀,下雨了!他从容一笑,说,下雨怕什么,你不专心下棋,你的国土又将沦陷,到时,你只有像李后主那样苦吟“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了哟。她不知他说的李后主是什么,只觉得他念的两句诗挺有意思,或者是他念诗的时候挺有意思,便笑道,还不知谁的国土沦陷呢,你丢了一个“军长”我只是少了一个“师长”而已。他哈哈一笑,错,你快弹尽粮绝了,就算是有千军万马,也会不击自败呢!你太挥霍了,下一个炸弹,可得算计点用呀!他仍是教她。也不知是他让她,还是确实失掉“军长”后大伤元气,反正第三盘棋他败了。

    外面的风和雨,一片混乱。

    她有些兴致勃勃的了。他便和她开始下第四盘。这一盘棋,心思似乎都不在棋上,即便是心爱的“司令”被干掉了,也没有谁大呼小叫。这一盘下得很慢,连时间似乎也慢了下来。这时候,他和她才看清棋盘上有两颗脑袋的影子,影子和影子之间不过几厘米的空隙,也就是棋盘上那条河界的距离。他的脑袋再过去一点,就到了她的地盘,同样,她的脑袋再前进一点,就入侵了他的地盘。他和她都没有轻易越轨。他指挥“连长”杀到她的边疆,忽然有点羡慕这颗棋子,它勇往直前,不惜粉身碎骨。她不知是计,以为来者不善,用“司令”轻轻掰掉了他的“连长”才知杀鸡用了宰牛刀,自己忍俊不禁。他说“连长”死得其所,做了“司令”的刀下鬼,不枉痛快一回。她觉得他话中有话,有点像那句什么“裙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意思。她把“司令”退回营里,半晌不说话。这局棋到这里,就有点走不下去了,影子和影子在河界上空的空隙,不着痕迹地缩短,拉近。其实只是他,向她这边侵占过来。

    外面的风和雨,混乱一片。

    她学他,也调动一个“连长”向他那边冲杀过去。她的手碰倒了他一个棋,正是一枚“炸弹”

    哈,和你同归于尽。她喊道,乐不可支。她原本只是冲过去虚张声势的,没想到那是一个“炸弹”

    你耍赖,看见了棋,不算的,一个小小连长,敢碰别人,不是吃了豹子胆吗?他故意逗她。

    是你先吃豹子胆的,我只是向你学习。她嘻嘻一笑,得意洋洋。

    鬼灵精,学得倒快,看我怎么收拾你。她以为他要动什么棋,没想到他却捉住了她的手。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收拾她,捉着她的手也不知放开,就在河界上面悬着。她脸红了,抽回了自己的手,说,该你下了呢!他便傻乎乎地走了一步棋,心不在焉。你赢了,二妞。他说。

    还没完呢,生死决战都没到,你怎么就失去信心了呢?她还是盯着棋盘。

    一步棋,即可定胜负。我弹尽粮绝,且无精兵良马,拿什么与你拼?所以,我知道我输了。听起来,他有点颓丧,还有点惆怅。

    你在让着我,你明明是在让着我。她低声说。

    不,你很聪明,是我轻敌,大意,所谓骄兵必败,就是我这样的结局。

    河界上的空隙又缩短几分。

    和你在一起真充实,能学到很多东西。她眼里亮光闪闪。

    于是,影子和影子,轻轻地触碰到一块,在河界上空连接起来。

    外面的风和雨,仍是混乱一片。

    二妞。他捏起她的手,玩弄她的手指头,并且叫了一句。风贴着河面扫过。

    嗯。她答。作为对风的响应,水轻微地涌动。

    你可以把指甲留长一点。他沉吟一会儿,竟说出一句令他自己莫名其妙的话。

    不行啊,容易带细菌,再说,做白粒丸时,指甲里填满面粉,不方便,也不卫生。这些话都是吴玉婶说过的,她正好用上了。

    噢,我忘记你的工作了。他意识到总捏着一只手,有点单调,便伸出自己的手掌,和她的手掌比,看谁的手指头长。她便看清了他那双手,大约是因为水,或者其他东西的浸泡,肤色比她的手还要白。她的鼻子隐约闻到酒糟的味道,并从酒糟里分辨出好几种气味来,比如杨梅、大米、小麦、高粱他的手简直是一片农作场,或者是一个粮仓,一派五谷丰登的好景象。他的手型并不算好看,也不像西渡的手指那样修长,圆润,完美。但是,那双完美的手,离开了她的掌心,手的温度,也在记忆中渐渐降温。西渡只是一个名词,他的手只是一件器具,只是片刻间,从她的心底一晃,便模糊了。她很想将眼前这只手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让气味更浓,更芳香,更真实,更迷人。

    外面的风和雨,仍是一片混乱。

    外面的风和雨,整夜一片混乱。

    这一夜,好像是一幕关于手的展览与欣赏。他和她的手始终没有分开,只是变着姿势,换着角度,背光、逆光、侧影,忽近忽远,忽上忽下,时而整个手掌相贴,时而只是指尖相触,时而手指相交,时而手背相抵,不断地摩挲,滑动,手指在掌心划写。两个人沉默。手和手说了很多话,高兴的,不高兴的,明白的,不明白的,手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参与了这场展览,参与了这场谈话。她心里清楚,谢东不可能不知道她和西渡的关系,但是,他了解到什么程度,她不得而知。

    她首先累了,困了,而风和雨还在继续。你在我床上睡吧,现在很晚,雨又一时停不了。他已经松开她的手,替她打开被子。我翻翻书,天就会亮了。见她不动,他补充一句。你总不能坐一夜吧?咱们各占一边,好歹也可以睡上一觉。她听罢,便和衣上床睡下。他还是翻了一遍书,见她睡熟了,就在她的另一侧悄悄躺下,关了灯,只听得外面的风和雨,仍是混乱一片。

    那夜以后,手和手又交流了几次。每次交流的时间都很长。手和手已经熟识了,它们熟悉了对方每一条指纹的走向,浓淡,轻重,长短,粗细,美丑;熟悉了每一条指纹的思想,顾虑,期盼,欣喜。后来,谢东终于忍不住了。

    你和他,还保持联系吗?在自己的木阁楼里,他问道。本来用“关系”这个词,才比较符合他真实的想法,但他不高兴用,所以就用了“联系”这么一个普通的,没有太多感情色彩的词。好像用“联系”这个词,就不会触碰到二妞和西渡的感情。她的心蓦地一跳,只是摇了摇头。她被最近的事情搅乱了,西渡这个人,像一个梦境,被她遗忘,并变得模糊的梦,越来越不真实,他像老奶奶嘴里的一个词,远去了。

    是没有割断联系,还是没有保持联系?

    没有联系。

    那你,是不是还想他?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不至于那么傻,明知道没有结果的。

    他似乎对她的话感到满意了,停止了发问,说,到河边走走,凉爽的感觉应该不错。她说河边太冷,不如下军棋算了。但是,第一盘旗才开始走几步,整盘棋就乱成一团麻。她也不知道,怎么忽然间就在他的怀里,他的嘴唇就那么压过来了。她还主动张开嘴,伸出了舌头,双手圈住了他的脖子。她为自己的熟练暗自吃了一惊。紧接着她被他的肌肤灼伤了,整个人焚烧起来。他比她更熟练,从接吻开始,所有的动作没有一丝生硬,显得非常连贯与融洽。他触动了她身上最敏感的疆域,在她的默许下,侵占了她最神圣的领土。她倒下了,像旗帜倒在自己的山头。完后他有点闷闷不乐,还悄声地叹了一口气。她没发觉,低着头收拾自己。这件事本来就进行得匆匆匆忙忙,这会儿像打碎了碗似的,心里有一小片遗憾。

    雪下得特别早。下雪前,北风刮了三天三夜,街道被风扫得干干净净,似乎是为迎接第一场雪,于是精心洗漱了一番。雪粒是在第四天早上落下来的。雪粒落得很急,夹在风中,没头没脸地砸下来,仅吃一碗白粒丸的工夫,便填满了街上的坑坑洼洼,以及屋上屋下所有的缝隙,整个小镇就像撒了一层稀薄的盐。这时候,除了滚烫的白粒丸汤,身体里的血,小镇里几乎没有流动的液体。屋檐下的污水冻结了,大街上的咳嗽的痰水冻结了,各种声音也冻结了。梧桐树干的向北部分,结了一层厚实的冰块,枝丫上垂挂晶莹的水滴状的冰条,它从来没有这般赤身裸体过。

    兰溪河上也结了一层冰,冰上雪粒铺得均匀。乌篷船嵌在冰块里,安静地停泊。船四周的冰块被捣碎了,因为船上的人要取水做饭,洗衣。碎裂的冰块还漂在水上,像浮木一样,摇晃。到中午的时候,躁动的雪粒轻悠起来,变成小瓣的雪花,以翩跹的舞姿落地。有雪粒和冰块垫底,雪不会融化,因而很快便积得很厚,先前撒的盐变成了蓬松的棉花,各种硬朗的线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没有质感的圆润。断桥上的狮子也臃肿了,枫林里的树开满了大朵的白花,白色房顶下的褐色木材建筑,格外安详,好像那些房子里随时会走出一个童话故事里的人物来。而在断桥上眺望河岸,目光越过白茫茫的兰溪河,对岸那一长排披着白发的垂柳纹丝不动,全无春天花絮乱飞的得意与俏皮。

    二妞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也不管天都快黑了,硬拉着谢东陪她到河边踩雪、敲冰块。下雪的天气里,是没有黑夜的。黑夜里的雪格外白亮。谢东不同意去更远的地方,于是,两人只是在断桥下面的码头转了转。

    近岸边的雪早被人踩乱了,踩黑了,冰块更是捞不着一块。河风不大,吹到脸上是一种很舒服的冰凉。

    嘿,真气人哩,都让人给糟蹋了。二妞很失望,一边踢雪一边嘟哝。

    你不也是赶来糟蹋的吗?只不过没有赶上第一个而已。谢东似乎情绪不好。

    二妞觉得他的话有些刺耳,便不吭声,还是试着往更白一点的地方踩过去。这一片码头只有一小段是石块修筑的阶梯,另一段是不成形的,脚步踩出来的道路。她终于找到一片新雪地,站好了,抓一个雪团,狠狠地朝他扔过去。他立在她几米远的地方,说,看着点啊,掉进河里,没人拉你,看不把你冻死。她说,冻死了好啊,冻死了,就没有人烦你了。他看见她一挥手,一个白球飘打过来,与此同时,她发出一声惊叫,身形一矮,眨眼间便落入水中。

    他把她拉上来后,她浑身筛糠一样,剧烈的颤抖,并且开始爆发性地咳嗽。她的胸腔就像一所空大的没有家具的房子,咳嗽的声音在胸腔内产生共鸣的回音,从喉咙里奔跑出来时,就显得清脆而尖细,像刀子在玻璃上拉划。这种尖厉刺痛了他,他迅速地背起她,往住处奔跑。他只有一个想法,赶快把她放到温暖的烤火箱上。他自己也想躺进温暖之中。他身上也湿透了,她就像一块冰,因为他的体温在融化,融化的水流进他的脖子,并顺着脖子往身体里流淌。他的牙齿上下磕碰,敲打出的声响撞击他自己的耳膜。他想将牙齿咬合,但是他无法控制,他只有任由它们疯狂击打。

    事实上,关于把她放上温暖的烤火箱,那只是他的一种幻想,他的家里只有一个很小的炉子,并且多数时间都只是一堆冰冷的灰烬。他不得不脱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放进被子里,再用滚热毛巾将她擦了一遍。她冷得说不出话,嘴唇发紫,脸色发青,只是一阵接一阵猛烈地咳嗽。他换了衣服,挤进被窝里,抱着她,双手在她全身用力摩擦。南方的房子里没有暖气,被子潮湿冰冷,他和她一块瑟瑟发抖,被子里好半天才有了一点热气。她的咳嗽却并未平息,他听见她胸腔内有一台风箱在鼓动,她的嗓子里气喘吁吁,似乎是透不过气来。嗓子里卡着一口痰,痰在喉咙里上上下下,听起来像煮沸的水。

    二妞,二妞!他仍是奋力摩擦她的身体,他忽然间很害怕她就这样离开了,因而他一边摩擦,一边喊她的名字。她却只是模模糊糊地应答,清清楚楚地咳嗽,一声接一声,每一声从酝酿,在胸腔里回旋,到蹦出喉咙,都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倘有哪一个环节乱了,她便会一阵乱七八糟地、且更为剧烈地咳嗽,似乎是在调整节奏,然后慢慢地找到规律,再重新开始那种秩序地咳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咳嗽。它能将他的心悬起来,吊得很高,再将他的心鞭打一阵,然后猛然将他放落。他心里疼。他想替她咳嗽。他想起那次和她在乌篷船上喝酒,她伏在断桥上,俏丽的身材忧伤地弯曲,两条乌黑的辫子垂悬在桥栏外面,像一双伸向河面乞讨的手。

    二妞,如果你没有那一段经历,那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什么什么经历?二妞心里一紧。

    我我说什么了?谢东含含糊糊地反问了一句。

    你说如果我没有那一段经历,是哪一段经历?

    改天,改天再跟你说这个。还冷吗?感觉暖和了吗?他抱紧她,叹了一口气。

    她的喘息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胸脯也起伏不断,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不能确信谢东知道她上医院的事,也许他只是不能接受她和西渡的那段感情。二妞没有追问,事实上她也没有力气盘根问底,猛烈的咳嗽占用了她的嗓子,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对付这一次有史以来最为疯狂的咳嗽。他的双手在她的肌肤上摩得滚烫,她的身体还是处于麻木状态。她的脑子开始昏昏沉沉,在算命的老奶奶家中出现的幻象,那些似花非花,似物非物,不断闪现、明灭的东西,纷纷拥挤过来了。

    关于“那一段经历”谢东是在一周后讲出来的。

    这时候,雪已经化了,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河里的水也格外清冽。他和她躲在一只没有人的乌篷船里。

    二妞,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那段经历。他是这么说了第一句话。

    为什么?难道你今天才知道,我是有过感情经历的吗?二妞有点激动,乌篷船跟着她摇晃了一下。

    不是,哦是,以前知道的不完整,而且,你也不够坦诚。

    什么样的完整?二妞问。

    我不知道,你还到医院打过孩子!

    是谁告诉你的?

    真有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要承认?你为什么不否认?他低声地喊了起来。

    谁告诉你的?她心里升起对吴玉婶的怨怒。

    镇里有人亲眼看见你在住院。

    二妞绝望地软成一团。

    爱情,在这个冬季,被寒冷覆盖,谁也不知道,来年的春天,还会不会发芽。二妞到医院打胎的事,早就像一股地下涌动的暗流,传遍了有闲心和没闲心的人的耳朵,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夜晚到某一处,和某一个男人发生一点事情,不必有一丝怀疑,对于一只破鞋,更无须有任何的同情。因而镇里的人就把二妞夜里“偷情”的事张扬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连二妞夜里那惊诧的表情,也被她们描述得活灵活现。闲暇时嚼舌根,像嚼颗带劲的槟榔一样,口舌生津,还锻炼了腮部肌肉与口腔,镇里的人因此活得更健康,更有滋味。

    在她们嚼够了,把槟榔渣子吐到二妞面前时,二妞才知道,她已经成了镇里的婊子。

    离年关越来越近,即将当老板娘的兴奋冷淡下来,原本是二妞生命中最重的东西,忽然变得没有一点意义。她心底那股依赖,像一颗爬到了树顶的青藤,再也无可攀附,正昂着头,茫茫然在风中摇摆。此时,草木皆兵,她已无处说话,也无人说话,连吴玉婶也不能让她百分百地信任了。

    不怎么在店里露面的吴玉婶,在厨房与店堂里往返,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这个冬天,吴玉婶瘦了,皮肤里的水分风干了,走起路来便显得轻飘。

    二妞啊,记着不要对外人说,是你把店承包下来了,你看现在到处风言风语的,对你不利,店里也不能失去镇里这拨老主顾,知道不?吴玉婶说。

    二妞茫然点头,只见自己的身体到处飘浮,像尾鱼那样,在空中游弋。鱼呼吸困难,眼睛突出,不断地张嘴,吐出连串的水泡。

    二妞,你应该吃点药,今年冬天特别寒冷,要注意身体。吴玉婶听出二妞的哮喘与往时有些不一样,又叮嘱了一遍。掉进河里的那夜,在谢东的背上,二妞的五脏六腑都被冰水浸泡透了,肺叶颤抖时,她失去了知觉。从那夜开始,她感觉自己的肺,有时像个膨胀的气球,有时像尖细的针头,有时像扎进了鱼刺。她总觉得她的肺是黑的,像一块烟熏过的腊肉,晾在风里。苍蝇飞过来,灰尘粘上来,她的肺脏了,空气便显得很浑浊。她想将它们濯洗一遍,让呼吸清清爽爽。

    日子像一头牛,默默地把一年的犁拉到尽头,也不回首,仍不紧不慢地向前拉去。离过年尚有十来天,零星的鞭炮和花炮声,早已在街上东一响,西一响地热闹,气氛中有了过年的喜庆。这时候,一场流感从空气里夹裹而来,袭击了小镇,许多人病倒了。身体强壮,抵抗力强的,三两天便挺了过来,像二妞这样的体质,体内的病菌,就像一个潜伏已久的汉奸,一见风吹草动,立马就蠢蠢欲动,和流感里应外合,她身体的堡垒一下子就被攻下了。

    二妞一病就病了一个星期。

    打针吃药后,流感似乎是治好了,人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舒坦。她面带潮红,不咳嗽时,也是这样,总像是被火烤热了皮肤。她觉得身体轻了,喘息重了,耳朵里时常嗡嗡地,像电波流动。有时候,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能干,喘息声在她自己听来,尖锐得像金属的相互碰撞。有时候,她觉得喘息使她浮起来,她感觉自己坐在船里,左右摇晃得厉害。

    二妞的病除了咳嗽,特别怕冷以外,似乎并不影响生活,只是模样显得越发柔弱与温顺。小镇的流言,在经历了一番汹涌的冲击之后,发现对象如此不堪一击,竟有些怜悯地默默沉寂了。这些温和的镇里人,到底狠不下心,把一个乡下女子往绝路上逼。她们的所作所为,都只怪生活太过平淡无澜。

    近年关了,小镇人也将精力投入到过年的准备当中。一切都像渣子沉下水底。小镇暂时风平浪静。也没有人关注二妞的身体状况,只有二妞她自己明白。她常觉得自己飘浮起来,离人和大地都有一段距离。有时候明明有人从前面走近,她却愣是看见对方往后退去。她的生活中,最真实的事情只有两件,那就是发出金属音质的咳嗽与喘气。

    谢东暗地里仍在关注二妞。目睹二妞娇弱病态,谢东忽然间柔情满怀,萌生照顾二妞的冲动。

    二妞,其实,我们你,我仍然喜欢你。二妞房间里的阴冷使谢东一颤。他在床边坐下。二妞喘气声很大,和门缝里进来的风一起,凉飕飕地穿透谢东的脊背。

    想和我上床,是吗?不用拐弯抹角,又不是第一次。她漫不经心的话,像一记耳光抽打在他的脸上。他面红耳赤。

    二妞,你,别这样自暴自弃,以前是我错了,现在,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你不要这么理解我,我谢东正说着,二妞一番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她嗓子里卡了一口浓痰,几次试图吐出来,都没有成功。他替她捶背,她一只手推开了,面朝墙壁专注地咳嗽,呼吸中夹有杂音。她别转脸来时,已经有鼻血滑淌下来。他慌了手脚,命她昂起头来。她若无其事地一笑,用毛巾擦掉鼻血,说,小事,习惯了,一会儿就好。

    她的镇定让他吃惊。她用冷淡覆盖一切。

    二妞,原谅我,或者,惩罚我,好吗?他自知有错,不断乞求。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咳,咳也许我该请我自己原谅自己。二妞说。

    不,你不哭就是在怪我。每次都是那样,你只有哭出来,才表示你很委屈,愿意交流。只有眼泪才是你的真心。你哭吧,二妞,哭出来好吗?他很着急。她的鼻血不时地流淌出来,他用指头帮她揩了几下。血,慢慢地止了。他顺着手势掠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趴在他的肩膀上,很久没有抬头。

    他没有动,由她哭。他知道,哭着,是痛快的。他企盼她哭。因而坚决地用肩膀承受着她的眼泪,鼻涕和嘴里呵出的热气,把自己凝固成一堵墙,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微弱,暴风骤雨般歇息下来,恢复平静,他才松了一口气。他也感觉到她原本坚硬冷漠的身体,在他的手中融化,缓缓地松软开来,她的双手不知不觉地箍紧了他。

    老鼠在屋梁上逃窜。

    她嗓子里的声音,像北风在遥远的地方吹刮。

    他只听得有把铲子,把瓦砾铲来铲去,碎片与铁铲撞击的声音,正好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他掰开她的手,两手捧住她的腮,让她张开嘴,努力地想看到她的嗓子里去。她屏住呼吸。声音消失了。他看到一个洞口。空洞。

    很难受是吗?他对着洞口说。他知道这个洞穴里的声音,使她呼吸吃力,很不舒服。如果可以,他真想钻进去,将那里打扫一遍,像吸尘器,把所有的灰尘吸出来,像铲子,把每一块碎片都铲除干净。但是不可以。他松开她,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懊悔当初没学医。

    二妞,我们结婚吧。面对眼前的空洞,他像医生询问患者,或者是下了诊断,又似乎要给刚才的举动一个结果。

    二妞,你不愿意吗?我很认真的。如果患者不相信医生的诊断,医生大约会是谢东现在的神情。

    我愿意,我为什么不愿意呢?你不要后悔。她说。

    我听人说正月十五是个大好日子,镇里就有几家办婚嫁的呢。

    二妞眼里的光亮使屋子里一片亮堂。

    明天我就带丑媳妇见公婆去!

    你爸妈,会同意吗?二妞忽然想起吴玉婶。

    我爸说了,儿子要娶的女孩,就是谢家的媳妇。

    我也带乖女婿回家见丈母娘去!

    当下两人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买什么,不买什么,什么用什么颜色,什么摆什么位置,什么是他说了算,什么是她说了算。

    我咣当一声,掉进了路上的陷阱里。二妞说。

    陷阱?难道你还在怀疑我吗?二妞,你摸摸,摸摸这儿。谢东把二妞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幸福就是一个陷阱,陷入幸福的人,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等于四周一片漆黑,我盼望这时间能变成永恒。二妞说幸福是陷阱,谁都想永远困在其中。

    幸福?陷阱?都哪跟哪啊?谢东惊讶于二妞把幸福比作陷阱。

    也许现在看来,是个温馨的陷阱,到以后,就是个残酷的陷阱了呢。二妞说,哎,你知道吗?吴玉婶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和张清河关系很暧昧我刚来的时候,连发育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二妞的生活像年前的天气那样放晴。然而天气暖和得极不正常。人们在这种温暖中感觉憋闷与烦躁。有经验的人说,气温这么反常,必定会有一场寒流,或者会下一场大雪。果然,两天的温暖过后,气温骤然下降,一年中最冷的天气来了。北风狂号了两天两夜,大地再一次彻底冻结,裹上了一层冰。第三天,大朵的雪花铺天盖地。当大地一片雪白的时候,谢东右臂耷拉,面无血色,在别人的挟扶中,急匆匆一路跑出酒厂大门。白雪上一行鲜血,格外猩红。这时天色将晚,积雪不薄,几个人冒着大雪疾走,脚下悄无声息,等他们消失在镇里的另一头时,酒厂门口便聚集了好些人,纷纷议论。

    二妞赶到医院时,被谢东那半条缠着纱布的手臂吓傻了,只觉得有谁拿了一面锣,在她的耳边狠击了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在战栗与轰鸣。

    她的脚把她带到床边,摸索那半截纱布,她的脸像块石膏,她像在帮别人喘息。

    二妞。谢东笑容惨淡。

    二妞的眼珠子迟缓地滚动半圈,先是有半颗眼泪堵在眼眶边,继而聚成一汪,蜂拥而出。

    谢东我不怕。二妞呜咽。

    二妞,我们,还结婚吗?谢东舔了一下嘴唇,他一直看着二妞。

    二妞一直看着那条残余的手臂。

    咳!咳——咳——!二妞咳嗽,低头吐了一口痰。

    结婚,我们说好了的。你爸妈都在张罗婚事了。等你出院,我们回一趟乡下。二妞对半截手臂说,喘气声几乎盖过了她的话。

    谢东,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嫁给你。我愿意把我的右臂给你,我愿意做你的右臂。

    谢谢你,二妞。原先我还在想,西渡那小子没福气,没想到,我也一样。不,我比他有福气,只是无福

    谢东,你又提他干什么。

    他是摆在眼前不珍惜,而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配不上你。

    谢东,你胡说什么。

    二妞,理当有一个爱你的人呵护你。至少他是个健康的人。

    我们说好结婚,我们都不要改变。

    谢东不说话,只是用左手抓握二妞的双手,默默地用力,再用力。

    谢东出院的那天,雪过天晴,分不清太阳与雪,哪个更为耀眼。街头积雪正慢慢地化成泥水,踩上去,鞋底下溅散湿润的声音。远处不易涉足的地方,雪正变得稀薄,形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像岛屿分布。屋檐的水滴声轻松舒缓,滴在水沟里,聚集成一股细流,流淌,源流不知在哪一处消失。下午的时候,太阳躲起来,雪停止融化,一切即将冰封。

    天更冷了。

    二妞告诉母亲,正月初一,谢东会带上媒人前来“送日子”婚期定在正月十五。母亲似乎还为那个独苗木匠的事耿耿于怀,即便是听到二妞要嫁镇里人谢东,也没有一丝喜悦,还讥讽他胳膊腿都不全。嫁吧嫁吧,反正好人家都让别人挑去了。母亲嫌烦。她抱着新添的孙子,腋下露出一截泛黄的棉絮,脸颊上有一圈更浓的红薯色,那是冻的。母亲腾出一只手,把压在灰烬下的炭火拨旺了,继续说,过年没猪杀,猪发了瘟,扔了。爬过年坎,你二哥就要盖新房,我给你打脚盆、马桶的钱也垫进去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很深,每一条皱纹都淡漠无情。

    二妞盯着母亲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数。母亲的面容消失了,二妞看见的只是一群蚯蚓,一堆枯枝,一片龟裂的田地,一张废旧的皱纸,或者是一些猪圈的稻草。

    大年初一,天冷异常,风呼呼劲刮,似乎在酝酿一场立春前的大雪。屋里比屋外更冷。整个上午,二妞不断跑上山头,望了又望。中午时分,山路上仍是空空荡荡,没见谢东“送日子”的人马来到。母亲在屋子里大骂不绝,二妞胸口发热,咳出一团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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