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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继续往办公室走去。对于海塞斯而言,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女人更重要,那一定是非破译莫属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海塞斯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拿着萨根今天从被服厂回来后发给“上线”的电报,时而伏案苦索,时而手握雪茄凝望不语。时而再三端详电文,时而丢开电报倒头在沙发上大睡。有一会儿,他走到窗口把半个身子探出去,既像是疲劳之后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又像是把自己作为一个目标投放出去,期待上帝的运气之箭能够将他射中。这份电报大致内容是可以想象的,如果运气好,完全有可能一头撞破南墙,飞天而去,在天际采撷到灵感的仙果。破译这种密电(内容已经局限到很小的范围),犹如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找一个特定的人(如果内容没有局限,漫无边际,则如人皆分散在四方八角),有时候一眼看去就找到了,而且刚开始的第一眼最重要。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在今天晚上来搏一搏的原因,因为他对“第一眼”充满了期待。

    遗憾的是,任由他怎么凝神苦索,就是没感觉,把脑袋敲开也没感觉。神奇的“第一眼”没有降临啊,海塞斯不由心生倦怠。他决定到此为止,把电报往办公桌上一拍,狠狠地抽一口雪茄,没想到连雪茄也同他作对,竟沾了茶水,一股臭气。海塞斯怒极反笑,一个抛物线把雪茄丢出窗外,就好像要把今晚的晦气和烦躁一起丢出去。

    扔掉雪茄,海塞斯来到窗前,久久立着。

    五分钟后,钟女士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是故意小跑上来的。她似乎知道,自己能把海塞斯吸引的也许只剩下那团高耸浑圆的酥胸(乳头少女一样粉红)。所以她要让自己微微喘气,因为喘气不但会使面色变得红润,重要的是胸部会上下颤动。这对男人有着最直接的视觉冲击,以及极大的脑神经系统杀伤力,尤其当她事先解开衣服上端的两颗纽扣,其效果更加出彩。

    豪华、宽大的沙发是他们相爱的床铺,躺在沙发上,钟女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变成了水,所有力气都随之消散无影。她静静地躺着,就像是一种回归,像水归到了水中。很奇怪,她已经多次躺在这沙发上,但今天晚上却最给她这种感觉:一种强烈的回归的感觉,从未有过,至深至切。她坚定不移地确信,她要回归的地方就是这个男人的身体:他粗糙的肌肤,干燥而蜷曲的黄色体毛,浓郁而略为刺鼻的体味,还有他那粗壮如吼的呼吸声这一切,一切之一切,都是她的家,都是可以躺下的地方,躲藏的角落。她的情绪从未这么饱满过,身体的欲望从未这么高涨过。她似乎已冥冥地预见到,这是最后一次,是为了告别的聚会。所以,从海塞斯开始脱她衣衫时她就有一反过往的表现:呻吟不已。

    呻吟。

    呻吟。

    呻呻吟吟。

    她一向以默默无声而著称,即使高潮时也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今晚神秘陌生的呻吟声,注定海塞斯将以最激烈的方式进攻她,进入她的体内。占有她,给予她,与她进行最充分的交通和融合,最疯狂的高抛和坠落,最持久的,最深刻的,最生命的。最死亡的啊,死亡,带着最激烈和最痛苦,将我引向最平静和最快乐一

    她在高潮时居然想起了一句诗。

    只是很遗憾,她的呻吟没有在最后一刻爆破,变成破天破地的嘶鸣长啸,她依然以习惯的方式,咬紧牙关、紧闭双眼、极度苦痛的方式,表达了最高端的痛苦和欢悦。当海塞斯放开她时,她又如前一般双手捧着脸嘤嘤哭泣了。海塞斯以为她又发狠咬破了嘴唇,挪开她手,发现嘴唇虽然鲜红如血,但可以肯定绝没有流血,不禁生奇。“你怎么了?”海塞斯把她揽在臂弯里,一边亲吻着她一边喁喁低语“是我把你弄痛了,还是喜极而泣?”她羞愧地一笑,好像泪水里隐藏着罪恶。海塞斯接着说:“你注意到了没有,今天你有变化,你发出了像小猫一样哼哼唧唧的声音,我觉得这是你给我背过的最动听的一首诗。”

    她真的会背很多诗,每次云雨之后海塞斯都会请她背一首诗,有时两首。今晚她背的是一首徐志摩翻译的英国诗——

    亲爱的

    当我死去的时候

    请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插上蔷薇

    也无需浓阴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可忘了我

    这首诗,抄录在她丈夫的诗抄本上的最后一页,可以想象,她丈夫或许在抄完这首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也许这是一首不吉祥的诗,有魔力的,一诗成谶。她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如此悲伤,背出这么一首她伤感的诗。当她下楼回到办公室时,她知道为什么了——这是天意。

    她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双眼通红的陆所长。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海塞斯。

    看来,那真是一首不吉祥的诗。

    不过,她还是要感谢它,正是它——这首诗,为她举行了一个和海塞斯的告别仪式。她觉得老天对她还算公平,别了,还是有一个仪式,不至于让她的思念无从挂靠。

    五

    第三天,也是被服厂遭炸的当天。

    早晨。夜里山上下了一阵子春雨似的小雨,淅淅沥沥,绵绵软软,裹挟着薄薄的寒意和白雾,润物细无声。现在雨过天晴,培训中心隐没于一片亮绿的山色中,显得格外清新迷人,湿润的晨风是雨的尾巴,悠悠地吹拂着,一尘不染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呓语,如同一个刚刚洗浴完毕的面色清丽的女人,一边梳着茂密的头发,一边曼声低吟。

    陈家鹄穿着一身运动装从宿舍里跑出来,林容容也穿着一身运动装,紧随其后,像一对恋人,你追我赶。经过门卫室的时候,陈家鹄看见那个蒙面人正立在窗前,如幽灵鬼蜮般地注视着窗外。陈家鹄落落大方地扬起右手,跟他打了个招呼:“早上好。”蒙面人视若不见,毫无反应,依旧用那幽灵鬼蜮般的目光注视着窗外。

    林容容追上来,惊讶地问他:“你怎么跟他打招呼,我都不敢看他,怕晚上做噩梦。”陈家鹄心想,你上当了,我故意当你的面跟他打招呼,就是要让你来跟我说说他。我需要了解他,你一定能满足的。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陈家鹄放慢步子,与她并肩而跑。

    “我哪知道他是什么人。”林容容抱怨道“真不知陆所长是怎么想的,竟找来这样一个人看门,害得我晚上都不敢出门。”

    “这你就错了,他是为你站岗放哨的,壮你胆的。”

    “还壮我胆?我胆子都给吓没了,整天像个鬼,在院子里乱转。”

    “他才不是鬼,他是英雄,我听说他打过徐州战役,立过大功。”

    “是吗?”

    “你怎么比我还不了解他?”

    “我干吗要了解他?我才不想了解他。”

    一来二去,陈家鹄发觉好像无法从她嘴里了解到什么,便提快步子,一边有意丢下一句刺激她的话:“看来你要了解的黑名单上没他的份。”林容容使劲想追上来,一边大声嚷嚷:“什么黑名单,你胡说什么。”陈家鹄噌噌地往前冲出十几米,回头又甩过来一句:“藏头掖尾的林同学,恕我直言,你现在已经是一部明码,蒙不了谁啦。”言毕又掉头噌噌噌往前冲,转眼把林容容远远抛在后面,气得她绝望地停下来,朝他的背影高声大骂:“神经病你!”

    山谷把她的声音收下又放出来,一遍一遍地回响着。

    陈家鹄听了转过身,双手做成喇叭状对林容容大声说:“听,天在骂你。再听着,我的话不会有回音的。”

    林容容很奇怪,他的喊声一点不比自己低,可真的就是没有回音。她想一定是他双手做成喇叭状起了决定作用,便照他样子把双手做成喇叭状对他喊:“陈家鹄你听着”本来还想说“我的话也没有回音”可是才说半句回音已经四起,惊得她一下哑了口。其实,除了把双手做喇叭状外,喊话时要面朝山下,头微微低下,这样声波被定向地传送,像高山流水一样顺着山谷流出,才不会有回音。返回时,陈家鹄告诉她道理并示范给她看时,林容容心里第一次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冲动是形而上的,只有一种感觉,没有确切的内容:她不知道想要什么,只是觉得心跳加速,脸上汇聚着热度,想必是脸红了。

    连日来海塞斯心里对陈家鹄也有种莫名的情绪,他和陈家鹄有约在先:若他提供的破译敌21师团密码的方案正确,海塞斯要奖励他下山跟他太太幽会。其实上一次上山海塞斯就应该向他报喜,但最后只字不提:既是因为他没有想好怎么带他下山,更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在起作用。他为黑室立下的第一功竟有幕后英雄,这实令他不齿。他真想改变这一事实。当然他有权力篡改事实,只要他下狠心,闭着眼睛说一句瞎话就行。他在犹豫,在矛盾,所以避而不谈。这次上山他知道再不能回避不谈,因为即使要撒谎——方案有误——现在也该撒了。陈家鹄不是门外汉,他心里有数的,这么多天过去演算该出结果了:成或败。他必须要作出选择,要么实话实说,要么篡改事实。

    思来想去,海塞斯还是下不了狠心。他觉得贪天之功比虚荣心更令他不齿。所以今天一上山,海塞斯便把陈家鹄叫到一边,悄悄向他报了喜,道了贺,并敦促他做好准备,今晚他将来带他下山幽会。这个突发而至的喜讯令陈家鹄心旷神怡,也是心猿意马。上课的时候,他控制不住地去想惠子,想她均匀的鼻息,想她安静的面庞,想她洁白细腻的皮肤和香若幽兰的乳房他像喝了浓香的醪酒似的,飘飘然,晕晕乎,海塞斯上课的声音完全被惠子的声音淹没。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惠子在上一封信中提到,她曾在大街上遇到有人骂她是“十三点”惠子问他这“十三点”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跟耶稣殉难于十三日有关。想到这里,陈家鹄不禁笑了。同时不禁的还有他的手,他居然在海塞斯面前也写起了信,真是乐坏了。

    醉了。

    晕了。

    十三点了。

    信没写完,下课了,陈家鹄还在奋笔疾书,浑然不知,如醉如痴。海塞斯已经走到他身边,他依然旁若无人,忘乎所以。似乎不可思议,他身上有个神秘的开关,一旦打开,世界和自己都消失了,其形其状,如同梦游,如同痴呆。医学上这叫“神游症”俗称迷症,属于梦游症的一种。梦游症一般发生在六到十二岁的少儿期,进入青春期后多能自行消失。迷症多为先天遗传,以男性高智或低智者居多,一旦缠身终生难愈,且年龄越大发病率越高。迷症发病症状一般只有几分钟,若持续半个小时以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将无法回到常态,他们会永远活在病发时的状态中,喃喃自语或唠唠叨叨地度过终生。

    陈家鸽这次发病的时间很短,是被海塞斯强行惊醒的。海塞斯过来发现他在写信,很生气,蛮横地抽走他的笔记本,他就这样被惊醒了,听到海塞斯正在摇头晃脑地当众朗读:

    “我的傻老婆,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十三点就是傻瓜的意思。中国计时是十二小时制,中午十二点之后叫下午一点,没有十三点的说法,十三点就是指这个时钟坏了,比喻人神经错乱了,有病了。你不是十三点,你很聪明,我看你的字大有长进,是受爸爸的影响吧,像这种情况,我们中国人爱把它说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是他奋笔疾书写下的“大作”开始陈家鹄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等他反应过来后一把夺过笔记本,恼羞成怒地走了。海塞斯对着他的背影说:“你要向我道歉,否则我要取消我的承诺。”

    陈家鹄又像犯了迷症,头都不回,一往直前,走出了教室。林容容追出去喊他回来,他依然不闻不顾,径直往宿舍楼走去。路上碰到上基础课的王教员,她是来上下一节课的,看见他气呼呼的样子,问林容容:“他怎么了?又不想上我的课?”林容容说没有,王教员还不信,挂沉下脸,责怪她“他这样子哪像还要来上课?你就整天替他打掩护,我看你真是迷上他了,连我都要挤兑,没良心的东西。”山上只有她们两个同性,私底下早成了可以胡说八道的闺密,说话没轻没重的。

    林容容上前搀住王教员的胳膊,格格格地笑道:“我的王阿姨啊,你说话太歹毒了,人家是有妇之夫,我迷上他不是饮鸩止渴、自寻死路吗?你觉得我有这么傻吗,我傻至少你也不会让我干这种傻事。”

    王教员正色道“不,你有机会,他跟他那女人迟早要分手。”

    林容容发了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教员哼一声“就这意思,他们要散伙。”

    “为什么?”

    “这不很明显嘛。”王教员心里有底牌,根本不怕问“你说陈家鹄会不会被淘汰?不会吧。如果你们这些人将来只有一个进黑室,我看那就是他,你说是吧?”当然是的。“可他妻子是个日本人你知道吗?你说组织上会让一个日本女人的丈夫去神圣的黑室工作吗?这就是你的机会。”

    林容容无比惊讶,满脸愕然地盯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王教员哧的一笑“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现在不也知道了嘛。”

    其实,林容容早知道陈家鹄妻子的情况,但她也知道他们伉俪情笃,相爱甚深,绝非一般外力所能破坏。所以,林容容看陈家鹄就像隔着一扇牢不可破的铁门,铁门里的风光再好,那是人家的。可现在有人告诉她,那扇铁门实为一方朽木,轻易可破,而且绝对要破。这是真的吗?林容容突然觉得呼吸吃紧、吃力,王教员的话如一根银针深深地刺入了她的穴道,她痛并快乐着。

    六

    “你要跟我道歉,否则我要收回我的承诺。”

    梦寐以求的东西已经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一整天,陈家鹄都被这句话深深折磨着,如果给他机会,他愿意道歉,因为他太想下山去看看惠子。可是等他冷静下来,教授已经下山了。海塞斯没给他机会,没有同情他——他以为自己气呼呼地走,会让教授产生同情,去宿舍找他。没想到海塞斯连个招呼都不打,走了,把他吊了起来,让他一分钟一分钟地去猜测,玄想,煎熬天黑了,期待和恐惧像黑夜一样笼罩着他,炙烤着他,吞噬着他。他一遍遍徒劳地检查着下山应该带的东西:几片红色的枫叶,一封未寄出的信,一块斑斓的矿石,一盘造型奇特的树根,一次次去户外倾听山路上的动静,又一次次带着失望而归。当一个人的心已飞到另一个地方,而他的身体却不得不停留在原地时,烦躁便化成了煎熬。这种煎熬足以将人变成笼子里饥饿的野兽,眼睛发出幽幽的绿光,那是富有攻击性的信号。

    如果海塞斯晚上来十几分钟,今晚林容容一定会受到攻击,因为她已经注意到陈家鹄的异常,几次开门出去,又回来,脚步声透出一种烦躁的不安。要不是今晚有事一她要洗澡,她早过去找他搭讪套热乎了。过去极可能受到攻击,遭到奚落——烦死了,你还来添什么乱,走开!

    一定的。

    不知怎么的,陈家鹄对林容容自开始便少了一份客气,多了一份傲慢,经常对她冷嘲热讽,爱理不理。这可以理解为他们关系比较亲随,也可以分析成,由于林客容身份的特殊,她在与人交道中过于主动、热忱(尤其对陈家鹄),反而让人少了一份尊重和珍视。何况陈家鹄还看穿了她的伪装,似乎更有理由慢待她了。好在今晚林容容要洗澡,一时无暇去关心他。这鬼地方洗澡很麻烦的,尤其是女性,要自己去锅炉房拎热水到房间,洗了澡又洗衣服,忙碌下来一两个小时不够。等她一切就绪,一身清清爽爽、清清新新准备去找陈家鹄时,突然发现一辆车停在他们宿舍楼前。

    皓月当空,月华皎皎,即使关了车灯,林容容依然轻易地瞅见,从车上跳下来的人是教授,他径直去了陈家鹄宿舍。

    陈家鹄自然比谁都早发现教授的驾临,因为今晚他的耳朵一直为汽车的声音张开着,期盼着,车子还没有开进大门,还在山路上颠簸,车声游丝一样的轻小又摇曳时,他已经先觉到了。当看到教授从车上下来往他宿舍里走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在在微微颤抖,仿佛教授要带他去天外似的,期待和畏惧一起把他折腾成了废物。

    不等海塞斯推门,门自动开启。透过门框,海塞斯发现他穿戴整齐,手里拎着一只布袋子,整装待发的样子,都懒得进门了,像个将军一样,手一挥,下命令:

    “走!”

    就走了。

    就上了车。

    上了车,海塞斯丢给他一顶假发,一副假胡子,吩咐他:“戴上。”

    “有这必要吗?”陈家鹄捧着它们,像捧着一只小兽一样。

    “我听说孙处长派人在保护你的家人,你要不被发现就得靠它们。”

    “你没有向上面请示?”陈家鹄瞪大了眼“你的面子他们不可能不给的。”

    “现在请示也来得及,但你不妨可以先下车了。”海塞斯翻了白眼“我想让你下山去工作都不行,还想让你回家去儿女情长?做梦。”

    “这”陈家鹄迟疑着“我们的门卫认识我的。”

    “所以你想走就别啰嗦,快戴上!”

    陈家鹄乖乖地戴上假发、假胡子。这玩意儿他戴过,就在来重庆的船上。他一边戴着,一边油然想起满脸络腮胡子的老钱和为他牺牲的小狄,想起他对蒙面人的怀疑——赵子刚走了,可动员他去延安的纸条依然不断,蒙面人的怀疑余地更大了,他几次想跟他交涉一下,一直没机缘,悬着。此时他突然想,如果蒙面人认出他,为难他,他是不是可以口头暗示他一下,或讨好他一下?看他有什么反应,这本身就是一种交涉。纯属胡思乱想。人在做一些非常规的事情时,总会有些胡思乱想。

    最后,蒙面人没有为难他们,冒出来了一个更可怕的人,轮不到他了。月光很亮,海塞斯没有开车灯,慢慢开出来。拐过弯,前面就是大门,海塞斯正想打开车灯,提醒门卫开门,却看到月光下,大门口,横着一辆小车,把大门挡了个霸道。

    完了,是陆所长的车!

    说来正巧,陆所长从被服厂回单位的路上,在大街上,正好撞见海塞斯的车子。都九点了,他还在外面转什么?而且还自己开车,胆子太大了!跟着他,就跟上了,一路跟上了山。如果一个人下山倒也罢了,深夜私自外出,缺乏安全意识,顶多教训教训而已。哪知道,车上居然还窝着个陌生的家伙,不,不,认识的,戴着假发套假胡子而已。

    陆所长走上前来,冷笑道:“这位大胡子先生怎么没见过,是谁啊?”一把扯下陈家鹄下巴上的假胡子,当扇子扇着汽车尾气“真不愧是大博士,头脑就是好使,连这种花招都想到了,让我这个做了多年反特工作的老特务都自叹不如啊。”

    陈家鹄还逞强,强颜笑道:“这个掩耳盗铃的东西,我还烦它呢,被你发现了,正好可以不用戴。”取下了假发套还给海塞斯,对他说“估计走不成了,我先告辞了。”

    “别走!”陆所长喝道“说,你们要去哪里?干什么?”

    海塞斯怕陈家鹄说实话,把责任大包大揽在自己头上,目的是让陆所长同意先把陈家鹄放走。等陈家鹄一走,他轻松下来,对陆所长发起攻击“嗳,所长阁下,你别这么凶好不好,你问我们想干什么?我们能干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干活。我有些情况想跟陈同学商讨一下,资料太多,带上山太麻烦,所以想请他下山去,就这样,没什么。”

    “没什么?”气愤让陆所长失去了往日对海塞斯的尊敬,他厉声吼道“说得轻巧!你办公室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吗?”

    “难道他是随便的什么人吗?”海塞斯也提高了声音,摆出一副骂架的姿态。

    陆所长放低了声音,但目光依然怒气冲冲“你该清楚,他还是学员,还没资格进那地方!”

    海塞斯不以为然,冷笑道:“他有没有资格我比你清楚。”

    陆所长晃晃手上的假胡子,又指指海塞斯手上的假发套“哼,这就是你说的资格吗?有资格干吗还要装神弄鬼?”

    海塞斯气恼地从陆所长手上夺过假胡子,瞪着眼说:“这还不是被你逼的,我说他可以下山了,你就是不听。我就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凭什么不让他下山来。”

    陆所长上前,冲着海塞斯的耳朵,咬着牙关小声吼道:“你别装糊涂,我告诉过你是什么原因,我们正在调查他的女人。”后面一句话几乎只有海塞斯一个人听得到。

    海塞斯退开一步,不屑地说:“我干吗要装糊涂?我是觉得你说的那些原因根本不成立,纯属荒唐!所以我就根本不放在眼里。”

    两人就在大门口,当着司机和蒙面人的面,你顶我撞,争得面红耳赤,呼呼地喷着粗气。直到海塞斯真的生了气,不理睬他,执意要开车走时,陆所长才意识到刚才对海塞斯的态度可能过于严厉了,便主动上前示好“行了,我们都有些冲动,我说了些气话,请你原谅。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让杜先生知道了,他非把我脑袋拧下来。”

    就在这时,山下突然传来空袭警报声。月光虽好,但毕竟是夜晚,在陆所长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在夜间拉响空袭警报。他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担心这可能跟被服厂那边的敌情有关,便匆匆赶下山去。上车前他拥抱了教授,并把身上的一包烟送给他,叫他晚上就呆在山上,别下去。“鬼知道又有什么名堂,万一真有轰炸呢,山上总比山下安全。”他这么对教授说时,根本没想到山上被服厂那边的安全已经出了大问题。

    当陆所长赶到被服厂时,轰炸已经结束,偌大的厂区成了一片火海,到处都在熊熊燃烧,轰然坍塌,滚滚浓烟和飞扬的尘灰合谋拉成一张巨大的天幕,密不透光,把皎皎月华阻挡在天外。这是一道黑色的屏障,把被服厂的天和地、生和死、过去和现在彻底隔开了。救援人员正在全力救灾,抢救生者。然而,抢救出来的一个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是没有一个幸存者。一具具尸体,像从山上砍伐下来的木头,被集中放置在地上,在明亮的月光下,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未瞑的双目。

    很长一段时间,陆所长一直立在尸阵前,默默看着,过度的悲伤看上去像无动于衷。当看到石老板的尸体被抬出来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崩溃了,那撕心裂肺的悲恸,那长啸嘶鸣般的哭声,那汹涌澎湃的涫水,把滚滚浓烟都震颤了。都打湿了,变得摇摇曳曳,变得凄凄迷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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