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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地的人沉默着,不再去探究与猜测林文藻的死因了,但心里却又在克制不住地去联想着

    傍晚,戴萍赶到了油麻地。

    那时的林文藻,脖子上的长筒袜已经被解开,被人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安然躺在他生前所用的床上,并被盖上了一床薄被。戴萍在几个以前与她同事的女教师陪同下走进了林文藻的宿舍。她在距离林文藻的床大约二尺远的地方站住,看着林文藻年轻但苍白如纸的面孔,不一会儿,双唇颤抖,用手一下捂住嘴巴,紧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呜咽之声,眼泪顺鼻梁而下,流到嘴角,又流到好看的下巴,直滴落到砖头地上。

    几个女教师或搂着她的肩,或抓着她的手劝她,并将她扶出这间屋子。

    校园里不再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但还是人来人往。隔个一年半载死上一个人,这对于油麻地的人而言,无异于盛大的节日。自然会有悲哀,但在一惊一炸之中,也有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仿佛那死水般的生活,忽然有了涌动的波澜。丢下手中一切,看死人,这是油麻地人的一大喜欢,更何况眼下的这个死人死得非同寻常呢?尽管校方几次轰赶人群,但终无济于事。

    戴萍的到来,立即吸引了无数的人。

    油麻地的人很高兴见到这个能歌善舞、身段儿迷人的女教师。他们围拢过来,痴痴呆呆地观望着,他们很想看到此时此刻的她究竟又是一副什么模样。

    几个女教师叫着:“让开让开!”在人群里挤出一条道来。

    戴萍一直低着头无声地流泪。

    当戴萍被几个女教师扶入一间宿舍后,还有几个人不屈不挠地趴在窗子上向里张望着,一个女教师生气地拉上了窗帘。

    于是,在校园各处走动的人们,就开始议论戴萍、戴萍与林文藻的风流。女人们说着说着,就有了怜悯之心,而男人们说着说着就想到别处去了———这是他们一生乐于说道的好地方。

    一个站在人群后面的花斑秃子,突然说:“这女人,骚得很哩!”

    人们立即回过头来看花斑秃子。

    花斑秃子说了一句油麻地的男人们在谈论女人时最爱说的一句名言:“这女人,那地方就像油麻地的天气,一年四季,没有几天干焦的。”

    几个年轻的女人听罢,斜眼抡了一下花斑秃子,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扭头走到另一边去了。

    “假正经!”花斑秃子很不满地小声说。

    当天,公安局的白色*小轮船没有开走,只是从小学校后边的河边挪移到了油麻地镇前的大河边上。

    从镇委会临时辟出了一间屋子,作为公安局的询问室。从下午四点钟开始,就开始有人接受询问,到了夜间十二点,就有十多个人接受了询问。

    十二点钟以后接受询问的是戴萍。

    今日油麻地之夜便成了不眠之夜。镇上一直有人在走动,甚至有几个胆大的好事者,悄悄潜到了那间询问室的窗下进行偷听。又不敢长久偷听,只没头没尾地听得几句就又赶紧溜开,回到一个草垛下或一户人家,那里正有几个人在议论,于是就将这偷听来的话,添油加醋地转述一通。

    整个油麻地都沉浸在因对案情的分析带来的巨大的欢愉中。谁知道得多,谁联想得丰富并有可信性*,谁在这方面显得有经验与知识,谁就成为此时的重要人物与言谈中心。油麻地有的是这方面的人才,一有风吹草动,这些能人便会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成为耀眼的亮点。

    从早晨到现在,邱子东一直沉默不语。从得知是林文藻死于室内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感到有点儿恐慌与不安。当他走到镇上,看到人们不自然的目光和听到过于亲切的问候时,他的恐惧与不安便加深了。

    今夜的月亮,分外的明,也分外的妖娆。

    那只白色*的小轮船,明晃晃地停靠在大河边上。

    邱子东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的树阴*里,一直在看着这只白色*的小轮船。在他的记忆里,他至少有十次以上看见这只船从城里开来,在某一个地方用手铐铐了一个人,然后将他押到船上,在两岸无数的目光下,这船屁股突然往水中一埋,接着浪花翻腾,船首高昂,船的肚皮轻贴水面犹如一只硕大的水禽飞走了。

    此时,戴萍还在接受询问。几乎到天亮,这场询问才结束。

    接下来的几天,几个公安吃在油麻地住在油麻地,到处走访,到处找人谈话。油麻地的人不时地看到他们夹着皮包闪现在油麻地的大街小巷里。每当谁看到他们时,都会无端地感到一阵紧张,仿佛林文藻的死与他有关一般。

    这天,公安决定与杜元潮交换一下意见,听听他的看法,地点就在镇委会。杜元潮让朱荻洼出去,将镇委会的大门锁上了。

    公安说:“杜书记,一直还未能听到你的意见。”

    杜元潮笑了笑说:“我的意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对现场的察看、你们这几天以来的调查。”

    公安说:“我们还是想先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林文藻的死,是自杀还是?”

    杜元潮说:“我不是搞公安的,我作不了这个判断。但我可提供一个材料供你们参考。就在林文藻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到过我家。那天,下雨,他举了一把黑布雨伞。当时,我家里人正在吃晚饭,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没有,我们就留他吃了饭。饭量还不小,记得他喝了三碗粥,还要再添,而锅里已没有粥了,搞得我爱人很窘。林文藻有点儿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饱了饱了。吃完饭,他就坐下来跟我谈文娱宣传队的事,说他刚写了一个小剧本,还把剧本的内容说给我听,兴致蛮高。不是周会计来找我说事,他还要继续谈下去。那天晚上,我没有觉察出他有丝毫的异常。记得出门时,他还用手拍了拍我女儿的嘴巴。”

    杜元潮十分客观地叙述了那天晚上林文藻的到访。

    几个公安听了,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接下来,公安将这几天的调查情况向杜元潮作了介绍,希望杜元潮能就这些调查得来的材料发表看法。

    杜元潮很认真地听着。

    在公安的叙述中,邱子东的名字被一再提及。这些材料的底部沉淀着一个粗大的问号:林文藻之死是否与邱子东有关?

    这些材料似乎都在杜元潮的预料之中。听完后,他深思了片刻,十分明确地说:“说此事涉及到邱子东?这绝不可能!”

    几个公安又互相望着。

    “绝不可能!邱子东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杀不了人!”

    一时双方无话。

    后来的说话又进行了约一个小时,几个公安只觉得一头雾水,更不知道该如何作结论了。

    最后,杜元潮建议:“你们可以直接询问邱子东。”

    公安说:“我们正在考虑这样做合适不合适呢。”

    “这有什么不合适?邱子东这些天精神压力很大,你们找他谈一次话,让他将事情说清楚了,是件好事。”

    公安说:“那好。”

    杜元潮来到大门口,从门缝里对守候在门外的朱荻洼说:“开门。”

    朱荻洼开了门。

    杜元潮看到门口站了几个人,用不高不低却响亮到足以使在场人听到的声音,对朱荻洼说:“去找邱镇长,说公安局的人找他。”

    听到了这句话,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当邱子东还没有被朱荻洼找到时,油麻地却有半数以上的人知道了这个已被预测了许多时候的消息:公安局的人找邱子东谈话了!

    过了整整一个星期,这天黄昏,那艘白色*小轮船终于离开了油麻地。公安局最终没有留下一个十分确切的结论,带着无数相左的互为消解的材料走了,将一团模糊,一团疑云,也将一个巨大的可以继续想像的空间留给了油麻地。

    邱子东陷入在一种不明不白的境地里。

    他想呼喊,可没有理由呼喊;他想号叫,可没有理由号叫。他只能跑到荒野上,举起猎枪,将正在空中飞翔的一群麻雀打落下无数。

    这天上午,杜元潮正在镇委会办公室里看报,朱荻洼匆匆进来,说:“林家上百号人,往镇上来了!”

    “是吗?”杜元潮连头都未抬起。

    朱荻洼见杜元潮这里毫无动静,无趣地走了。

    不一会儿,披麻带孝的林家人就走进了油麻地镇。与上回刘家桥刘家闹丧队伍一样,林家的队伍也是从小镇的大街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不同的是,刘家的队伍是沉默的,而林家的队伍却是一路走一路呼口号一般大声喊叫:“邱子东杀人了!”“杀人要偿命!”“邱子东,出来!”“邱子东跟戴萍睡觉,让林文藻捉住了!”也不统一,百十号人各喊各的,其中一些人并无悲伤,却有几分快意。

    那呼喊声,声声入耳,邱子东哪里敢站出来,躲到了一座废弃的仓房里。

    杜元潮一直坐在椅子上看报,门外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甚至都未能使他的头抬一下。等到将报屁股上的一行字都看完了,他才站起身来,用双手搓了几下脸,走出镇委会,见到朱荻洼,便让他立即去将民兵营长叫来。不一会儿,民兵营长就被叫来了。杜元潮说:“通知全体民兵,在邱镇长家门前集合!”

    林家的闹丧队伍在到达邱子东家前一刻,一百多个身强力壮的民兵早站到了邱子东家门前的空地上。

    林家人仗着这是闹丧的队伍,想也不会有谁敢阻挡,继续往前走。

    民兵们竟然往后退却着。

    这时杜元潮出现了。

    人群立刻闪出一条道来。

    杜元潮走来时,林家人犹如走在旷野上,突然被一股凉意深重的野风所袭,一下被震住了,夸张的哭闹声顿时停息下来。杜元潮站在民兵队伍与家队伍中间,声色*俱厉:“我看有谁敢动一砖一瓦!还无法无天了!”他一下就能感觉到这支队伍的灵魂———那个为首的人是谁。他用眼睛死死盯着这个从穿着上便可看出不是一般农民而肯定是国家干部的人,说:“趁早领着他们回去。出了事,你负一切责任!”这不禁使那人大吃一惊,也使整个林家队伍大吃一惊。就像是一座城堡上的一盏使城堡大放光明的灯被一下打瞎了,这城堡顿时跌落于一片黑暗一般,林家的队伍顿时疲软下来。

    杜元潮转身对那些民兵说:“谁敢乱动,就将谁捆起来!还没有王法了!”说完,走了。

    众人又立即闪出一条道来。

    林家人看着,就觉得眼前是片茫茫大水,杜元潮走过时,那水竟哗啦啦分向两边,直辟出一条白色*的大道来。

    油麻地的民兵一个个嘴巴紧闭,面孔威严地站立在林家的队伍面前。

    林家人象征性*地毁了一段篱笆,踩倒了一小片菜,用砖头砸坏了一只小小的酱油缸,便撤了。但一路上更加大声地高呼那些口号,仿佛有一股力量本计划是用在打打砸砸上的,现在却用不上了,而改用在了呼喊上。

    杜元潮与采芹又在僻静处驾了船,行向芦荡深处。

    阳光灿烂,天高水阔,到处是油汪汪的绿色*。水上凉风习习,杜元潮的心情好极了。他要将船摇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无船会行到的地方,一个天外世界。望着一望无际的芦苇,他由衷地感激那些根根相连、叶叶相擦的芦苇———是它们为他和采芹营造了优美而安静的一隅。

    今天是采芹第一次从头上取下戴了许久的白布条。她特地选用了一根鲜艳的红头绳扎了一头的乌发,看上去,换了一个人儿。

    当油麻地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之后,采芹坐在船头上唱起来。唱的是童年的歌,是杜元潮所熟悉的歌。这些歌,他在从前的程家大院里听过,在与采芹一起玩耍于田野上时听过。此时听来,情意绵绵,消逝的岁月,从水面上走来,鲜活如初春的草芽。

    杜元潮摇着船,听着采芹的歌,望着天空的云彩,就觉得心里干干净净的,清澈到了极致。他不由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些在油麻地郁积于胸的浑浊之气,一下被吐到了这万里晴空下,被水上的风吹得不剩一丝痕迹。他真希望一生驾着这条船,一生行进在这不见人烟,只见飞鸟与芦花的水面上,不要再看到猪喊驴叫、人来人去的油麻地。

    杜元潮觉得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沉重而劳累的心犹如一丝芦花飘动起来。

    他将橹摇得越发的潇洒。

    采芹眯缝着眼睛,看着杜元潮的摇撸姿态。他有节奏地摆动着的臀部,使她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渴望与慌乱。

    一次又一次的幽会,已使她有点儿不能再把握自己了。往往过不了几天,无论是心还是肉体,就会有一阵阵按捺不住的渴求。时间一久,这样的渴求就会如火苗烧燎野草一般,身心变得十分焦灼。当杜元潮终于用撞击、抚摸、轻唤她的名字,用汗水、唾液、精液、向天空大声嘶喊而使这一切烟消云散时,她竟然会为自己重新获得安静、无欲而泪流满面。

    有一阵时间,他们谁也不说话,两人都在期盼着那个停泊地的到来。杜元潮更快地摇着船,而采芹一直用眼睛向前眺望着。

    船吃力地穿过一片芦苇,终于来到了他们的天堂。

    那是一片远离村舍、四周都长了芦苇的水面,因风被芦苇挡住,这片水面竟无一丝波纹。天映在水中,使人分不清到底上面的是天还是水里的是天。

    船停在了这片水的中央,船倒映在水上的影像,都能看得清木头上的花纹。

    两人倒一时羞涩起来。

    采芹问:“子东他没事了吧?”

    杜元潮说:“大概没事了吧。”

    采芹说:“你帮了他。”她感叹了一句“到底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

    天空中飞过一群大雁,将天空衬得越发的高阔。

    雁过之后,大大的一个太阳天下,天边竟然响起雷声。那雷声轰隆如炮,其声竟好像从水面上一路滚动过来,直滚到这片荒寂的水泊,震出一片波纹。

    “天要下雨!”杜元潮看看天色*,一阵兴奋。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的。”采芹从船头上站起来,也仰头去看天空,心中也是一阵兴奋。

    两个人都渴望着天能下雨。

    又是雷声。

    太阳被一层薄云所蒙,由金色*而成红色*。这红色*均匀地弥漫开去,水天一色*,皆为胭脂。

    天真的开始下雨了,先是纤纤细雨,透明的,使胭脂世界变得更加胭脂。

    采芹躺在船头平滑的木板上,就像儿时的那个夏季躺在荷花塘畔的草地上。

    静如睡莲。

    她没有去看正将衣服一件件扔到船舱里的那个正在十分忙碌着的男人,而是旁若无人地望着天空:太阳半隐半显,在梦幻的云彩里穿行着,雨丝从空中飘下时,一样也是胭脂色*,丝丝胭脂,织成一顶无边的胭脂帐,笼罩在胭脂湖上。

    他站在船舱里,抓住她的脚踝将她的身体往后拉了拉,像一只熟悉自己圈栏的羊,轻车熟路地就进来了。

    雨渐渐大了起来,那胭脂色*忽淡忽浓地飘浮在水上、船上、芦苇叶上以及两具肌肉紧张的躯体上。

    因有雨水,采芹的眼睛只能半眯着望着天空。

    杜元潮偶尔也会抬头看一阵天空,但更多的时候,是看着采芹的脸以及她在雨丝下的身体。他看到雨丝落在她的乳峰上,油珠儿一般滑落了下来,流到了她的胸脯上。它们滚动着,犹如滚动在一张半展半卷的荷叶上。水珠儿先是细小的,几粒水珠儿相遇,就融成了一颗饱满的水珠儿。两乳间形成一道悠长的水道,雨水顺着这条水道,向下流着,在那儿有小小的浅浅的湖泊,那里已经积满了透明的雨水。

    杜元潮觉得嗓子有点儿发干,便低下头来,将那片湖泊中的积水喝干了。

    杜元潮看到,不一会儿,那片湖泊就又积满了雨水。

    杜元潮像一个正在玩陀螺或正在用麦秸编织一只蛐蛐笼的孩子,在聚精会神地做着自己的事。

    采芹非常喜欢杜元潮的这番神态,这番专心致志的神态,曾无数次地吸引过儿时的采芹。当时,杜元潮在地上挖一个小坑或是制作一只风筝,采芹不是看他手中的活,而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脸———脸上的神态。采芹又看到了这番神态———孩子般的神态。看着看着,她的胸脯儿一个劲地向上挺去,两腿绷直,双脚紧绷,本就弯弯的脚弓就越发的弯弯。

    雨也大了,胭脂色*也浓了,湖水像是蔷薇挤出的汁水。

    杜元潮的视野里,是一雄一雌两只野鸭。那雄鸭绕着雌鸭转着圆圈,并用嘴不住地点着湖水。那雌鸭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但禁不住雄鸭的苦苦相求,也呼应着用嘴轻点着湖水。雄鸭便紧紧地挨着雌鸭。一副火烧火燎的着急之后,雌鸭将身体矮入水中,雄鸭觉得火候已到,便扑动双翅站到了雌鸭的背上。接下来,它竟然用嘴啄住雌鸭脖子上的羽毛。那可怜的雌鸭,在雄鸭的重压下,几乎沉没在水中。它不住挣扎着,抬起被雄鸭用嘴死死按住的脑袋,将鼻孔露出水面勉强呼吸着。但不一会儿,又被雄鸭按入水中。

    一切都已结束了,雄鸭心满意足地扑着双翅飞向空中。飞了两圈之后,笨重地落入水中,而那时,雌鸭正带着劫后的余欢,用嘴不住地向脖子上撩着清水。

    船在不住地翘动着,像一只巨大的水上摇篮。

    纯净的雨水从采芹的身上缓缓流向了阴*阳相接之处,采芹感到有一股股让人舒服的清凉进入了体内。

    那根被雨水浸得更加红艳的头绳在忽闪着。

    呻吟中的采芹,眼缝中只露出一线眼白,这使杜元潮感到有点儿害怕。

    突然,从遥远的油麻地传来一声枪响。

    杜元潮微微一震,翘动着的船慢慢平稳下来。

    又是一声枪响,声音更加的猛烈,那天空的雨仿佛受到震动,犹如雨后的大树被人摇撼,一时雨滴纷纷坠落。

    突然地,他甩了甩脑袋,头发飞张开来,只见水珠乱飞,也分不清是汗珠还是雨珠。

    船大幅度地翘动,将一湖胭脂色*的湖水颠簸出一簇又一簇的浪花来。

    “我想喊。”

    “喊吧!”

    “喊了?”

    “喊吧喊吧!”

    “我想喊我想喊我想喊”

    她的腹部突然高高向天空隆起,随即尽情地毫无保留地尖叫了一声,随着这千年一叫,天为之动容,那雨竟哗哗倒下。

    杜元潮跪在已积了几寸深雨水的船舱中,喘息着,两眼失神地望着眼前的那片丰饶之地。

    采芹胸前的那粒红痣,因雨水的浸润而显得十分鲜亮。

    雨变为细雨时,杜元潮在采芹的身旁慵懒地躺下了。采芹侧着身子,看着它,见它一时变得老实乖巧,转过脸去笑了。

    “笑什么?”

    采芹没有告诉他。在采芹的童年记忆里,它有点儿弯曲,而如今依然有点儿弯曲。她不禁用手轻轻拍打了它一下,并骂了一句:“坏死了!”

    “它有罪吗?你狠心打它。”

    “当然有罪。”

    “它倒是真有罪,可我没有。”

    “你也是有的。”

    “我是没有罪的。说个故事你听着。有个人家,姐妹俩,河东有一个叫张小三的,总想她俩的心思,可惜总是没得机会。这天终于有了机会:那姐妹俩的娘走亲戚去了,晚上赶不回来。天一黑,张小三就摸到了那人家窗下,偷听着屋里的动静。姐妹俩上床睡觉了,合睡一张床,并合用一床被,一头睡着姐,一头睡着妹。那被子总是盖不住两个人,姐姐就教妹妹:我俩得弯套弯睡外面的张小三听成了叫张小三来睡,乐死了,大叫我来了我来了,推门就进了屋第二天娘回来了,姐妹俩就将昨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娘,娘听罢,拿了一把菜刀,要找张小三算账,没想到刚出门,就听见张小三正躺在她家菜园里的一片茄子丛里唱歌。你猜他怎么着?他用一根草拴住那个,将它吊在一棵茄子上,而自己躺在那儿美滋滋地吃饼,一边吃一边唱:有罪的上吊,没罪的吃饼睡觉”

    采芹禁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采芹解下头上的红头绳,轻轻给它扎上了。她觉得那样子很有趣,又吃吃吃地笑了一阵。

    后来,她也在他身边躺下了,不一会儿,两个人竟相拥着,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风吹来时,红头绳就会飘动起来。风一歇,它就又落下去。

    天又开始掉雨点了。

    杜元潮先醒来了,他轻轻坐起,看着还在睡梦中的采芹,心里既感到温润也有隐隐的酸痛。他朝油麻地方向望去———油麻地早消失在烟雨里。想到过不一会儿,他们就要分手,就要回到油麻地,他心里感到一片空虚。他不想回油麻地,许多次他坐在镇委会的办公室里,突然地就会觉得无聊且又无趣,胸口发堵,觉得天也荒荒,地也荒荒,心也荒荒。

    雨大了些,采芹也醒来了,双眼惺忪地看着杜元潮:“你在想什么?”

    杜元潮摇摇头:“没想什么。”

    西坠的太阳被云所遮,更将浓重的胭脂色*倾向大地。

    他们并排坐在船头上,望着被胭脂色*浸染的茂盛的芦苇。

    一只鹤从芦苇丛里飞起,在天空飞翔了几圈之后,居然落到了船尾。头顶上的一粒红色*绒球,简直美丽绝伦。

    在离开他们的天堂之前,杜元潮带着那根红头绳又要了采芹。

    采芹的长发落进了水里。

    杜元潮看到,随着船的颠簸,那长发一会儿在水中收拢一会儿又在水中荡漾开来,像是一团黑色*的水草在水中悠然飘动。五六条体形秀韧的青背小鱼游过来,与摆动着的头发戏耍着,它们甚至还敢穿越发丛。它们的脊背,其颜色*几乎就与采芹的头发为一色*。这几条小鱼的游动与头发的摆动呼应着,在这片无人问津的清水中荡漾出一片无人问津的旋律。

    采芹问杜元潮:“知道为什么喜欢你吗?”

    杜元潮摇了摇头。

    “喜欢你既有文性*子,又有荡性*子。”

    那只洁白的鹤居然在船尾舞之蹈之。

    不知过了多久,采芹发出裂帛般的一声尖叫。

    喊声惊动了那只鹤,它拍翅飞去,而随着它的飞去,他们灵魂逸出湿漉漉的肉体,也随之飞去了

    天近黄昏,琵琶乖巧地坐在小凳上,聚精会神地望着门前的路。

    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停下手中玩耍的一切,坐在门口安静地等待杜元潮的归来。

    相比之下,她与杜元潮更亲。每当杜元潮出现于她面前时,她会立即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并张开双臂用亮得出奇的眼睛仰望着杜元潮:“爸爸抱。”而杜元潮一旦回到家中,最让他高兴也最令他心满意足的一件事就是蹲下来,将他的爱煞疼煞的女儿抱在怀中。在家中,他拒绝一切公事,即使偶尔要谈一些公事,他也会一边将女儿抱在怀里一边谈。他抱她去看太阳,去看月亮,去看大河,去看风帆,去看树,去看花,去看燕子,去看蜻蜓。他总与她说话,没完没了地说,像一对月老树下的情人。天黑之后,女儿会露出一丝毫无理由的恐惧,仿佛黑暗处到处藏匿着什么。那时,她最希望杜元潮能在家中守候着她。除了晚间有推不脱的会议,他晚上只是在家中守候着艾绒与女儿。他的恋家,是油麻地的女人们怒骂与斥责那些不安分总想打野食的男人们的最有力的武器:“瞧人家杜书记!跟人家杜书记比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他真的是很乐意于在静悄悄的夜晚守候着艾绒与琵琶,没有丝毫的勉强。女儿的晚间入睡,居然绝大部分是由他相陪着,哼唱着千古流传的乡间摇篮小曲而完成的。这是一个优美得让他的心软化为水的过程。看着女儿的眼睛渐渐如两片沾了雨水的树叶一般合上,看着女儿的小嘴如同早晨池塘中的小鱼浮上水面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般咂巴,他觉得实在已没有什么理由再在心中记挂什么了,风尘岁月所留下的瘢痕,当随水而去。他甚至会在与艾绒做#¥#爱时,一旦发现惊动了女儿,都会暂时偃旗息鼓。杜元潮的这番儿女情长,使艾绒常常为之感动,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就知道喜欢你女儿。”

    但近来,杜元潮让女儿等候的次数却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女儿没有生气,依旧的安静,依旧的聚精会神。

    雨还在下,当阳光转变为霞光时,那胭脂色*暗淡下来,但却更成了胭脂色*。

    艾绒坐在女儿身后的椅子上,与她一起眺望着门外。她怀中抱了琵琶,近来,她会常常想到这把从苏州城带来的琵琶,觉得自己越来越需要它。相对于油麻地的人家,她家似乎太安静了。这是油麻地的一户特殊的人家,不养猪,也不养鸡鸭,甚至不种地———虽说也有自留地,但却不需要艾绒操心,到时朱荻洼自然会领了人来帮助播种、施肥、除草与收割。

    自从她成为杜元潮的妻子,就再也没有下过地。当那些一同从苏州城来的知青像牛像马一般挣扎于连绵不断的农事中时,她却能一身干净的打扮,安闲地呆在家中。在家中,她除了带女儿,服侍丈夫外,几乎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可做,稍为劳累一点儿的事,即便是有,杜元潮也不会让她去做,或是他亲自动手,或是让朱荻洼叫了人来做了。艾绒虽生活于阳光强烈、风雨不断的乡野,却是一番城里人的穿着,一番城里人的脸色*,只不过是肤色*多了些红润罢了。但这样令人羡慕的生活,也常常会使艾绒感到空虚与迷惘,而近来又添了些不安与郁闷。若是晴天白日,她会带着女儿去田野走走,去观望一朵花的开放或是一只蜻蜓戏水时的样子,那时,她也许会快乐一些。但油麻地偏偏老是下雨,下得人心里一片的忧郁。

    这个时刻,她就会从布袋里取出琵琶,坐在椅子上,将面颊贴在光滑的令人心中感到熨帖的琴身上,将那双远离农事的纤细而有质感的双手放到了弦上。

    那琴声仿佛已奏响多时,流淌进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竟无一丝突兀。

    弹、拨、勾、轮、揉,琴声没有丝毫的焦躁,点点滴滴,欲扬先止,常常一个音符响起直到余音渐弱为游丝,才又响起一个新的音符。也有小小的接二连三的高潮,那也只是青豆落在板上的细碎之声,不足以撕心裂肺。这琴声更多的是彷徨与犹疑不定。

    琴声与雨声相谐,竟让艾绒一时错将雨声当成了琴声,而又将琴声当成了雨声。

    艾绒就有了奇怪的想法:原来,这琵琶是因雨而生的。

    说来也怪,每当艾绒弹起琵琶时,女儿就会显得越发的安静,并且神情显得有点儿悠远,全然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神情。

    有时,艾绒看着女儿的神情,会将琵琶向前一倾,并微微一笑。

    说来意味深长,琵琶声中,不见油麻地,却只有梦样的、诗样的苏州,那个生她养她的烟雨小城———小巷深深,小巷无数,织成一张温柔的大网。青瓦粉墙,漆门铜环,墙外是一番清幽,墙内是一番神秘。尤其是那些傍水小巷,更是风情万种。那些石子路、石板路,将世界引入平常,引入悠远,引入世俗,引入优雅。桐芳巷、蒹葭巷、西美巷、燕家巷、瓣莲巷、斑竹巷、桑叶巷、槐树巷、仓米巷、柳枝巷著名的不著名的,却都一样的使人感到温馨,感到情意绵绵,感到雅致。

    雨天的小巷,更见苏州的那番精神:雨打湿了石子、石板,一番干净,一番清凉。那些身材修长的女孩儿举着橘红的油纸伞,款款走在悠长的路上,衣袖滑落下来时,露出象牙色*的手臂,让潮湿的风吹着,心里忽然有了某种感觉,便将柔和的面孔微微上扬,显出一番说不尽的风韵。

    风丝丝,雨丝丝,情也丝丝。

    早晨,小巷格外的清静,而清静中,会有一个姑娘或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挎着篮子,用柔婉的声音沿路叫着:“栀子花!———”或叫着:“白兰花!———”声音在寂寂的巷里回响着,于是幽幽的院落中,就会有女孩或妇女想到,鬓与襟上如果佩戴一朵栀子花或白兰花,该是多么的好!

    夜晚,那些沿街叫卖馄饨的骆驼担,使这座小城有了别样的灵魂。精巧的炉子,将蛋黄般鲜亮的炉火呈现在灯光不很明亮的小巷之中。夜深人静,那清脆的梆子声,笃笃笃地传播于夜色*之中,既使夜晚变得更为静谧,也使人觉到,即便是夜晚,小城仍还安详地跳动着生命的节奏。

    还有太平山的枫叶,这片片不湿的火焰,既使秋天更像秋天,也使秋天有了一番静穆的壮烈。

    还有玫瑰酱、玫瑰露、玫瑰酒。就在那个玫瑰花盛开的季节,那些卖花的姑娘将一篮篮玫瑰花送到城里人家。那些花被小心翼翼地装于篮中,花蕊一律朝上,犹如还在枝头,都采摘于天亮之前,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玫瑰酱、玫瑰露、玫瑰酒,散发出的却又都是玫瑰的香气,从高高的粉墙那边飘出,飘到巷里,飘到石桥,飘到水上。

    当然还有评弹。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简朴也最优雅的艺术了。从头到尾的朴素,从头到尾的单纯,又是从头到尾的清雅。高而不喧,低而不闪,明而不暗,哑而不干,放而不宽,收而不短的说唱,给人的是得当,是分寸,是有节制的情感流淌,是哀,是怨,是悲,是喜,都没有那顶点的沸腾与大红大绿的喧嚣。

    艾绒看到了父亲母亲,看到了他们朴实无华的弹唱。

    已是黄昏,雨依旧在下,虽在夏季,却有几分凉意。

    艾绒弹着琵琶,心中不觉有了悲愁,听着这嘈嘈切切的雨声,不禁轻声吟唱:庭边木樨花冷落,篱边黄菊叶凋零,山茶放,腊梅生,暖阁红炉酒频斟。

    礼部春闲二月星,马蹄踏遍杏花尘。

    一曲未了,两行清泪已细细地顺着她的鼻梁流淌下来。

    那时,杜元潮与采芹驾船还在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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