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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进去?”乐文心里急着,嘴上却装作满不在乎。

    “那帮狗日的,喝掉我一箱茅台,洗掉我半个媳妇钱。”高风既像是恨又像是夸耀地说。乐文一听他又是从那种地儿来,没好气就说:“你能不能不带细菌回来?”

    “干净,我保证今天干净,先声明一下,我今儿没洗。”高风嘿嘿一笑,接着道:“你猜咋着,一进去就碰上熟人,还都是吴水地面上惹不起的主,害得我白掏了几千。”

    两人斗了一阵嘴,高风酒醒了许多,这才有点儿正经地说:“我打听过了,红河大桥的事,跟嫂夫人没有关系。”

    “谁让你打听,吃饱了撑的?”乐文突然发起了火。这就是乐文的性格,明明想知道一些内幕,却又总装得事不关己。高风对他也是吃得透,没理,继续说:“不过这事儿麻烦,弄不好也会捎带出些什么来,所以我急着赶来,跟你通个气。怎么,嫂夫人还是不回家?”

    这话捅到了乐文的疼处,一把夺过高风手里的烟:“少抽点儿行不,弄得乌烟瘴气!”

    按照高风的判断,此事目前还在秘密阶段,所以外界的传闻根本不可信。不过可靠的消息是,纪委的确插了手,看来这事非彻查不可。“不过,”高风顿了顿又说“这事推到周晓明身上的可能性不大,周晓明那人我了解,跟我一样,不会为挣钱不择手段,其中必有内幕。”

    “少跟我提他!”不知怎么,这些日子乐文一听“周晓明”三个字就敏感,就犯神经,有时甚至无端地瞎想,他跟司雪到底到了啥程度?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周晓明咋了,惹你了,还是哎,知道这家伙的底细么?”高风像是有意要刺激乐文,不管乐文爱听不爱听,接着道:“这小子还算个人,当初那档子事,明知道是受人陷害,出来竟一个字不提。你说这种人值不值得交?”

    乐文无话。社会上很多事,他原以为能看透,能看出本质,结果每次都发现,自己看到的只是皮毛,写出来的就跟本质更远。他为此恼怒,为此绝望,可又没一点儿办法。一个作家如果无力触摸到社会的核,他手里的笔就算是废了,这也是苍凉之后他迟迟下不了笔的缘由。

    不管怎样,高风的到来还是缓解了他的症状,让他又能对生活抱一点儿乐观态度了。这时他才发现,吴世杰说得对,离了司雪他屁也不是。司雪这还没出事,他就已六神无主,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怕是他就要疯掉。一个人的承受力跟外表竟是如此的不同,乐文永远看上去达观、积极,还带点儿玩世不恭的潇洒,可真到了生活要起波浪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脆弱得如同一块豆腐。

    第二天他送走高风,找个地方美美泡了一个热水澡,当然花的还是高风的钱。谁也不知道乐文的钱花到什么地方了,他应该不缺钱,可他总处在没钱的状态。中间老板进来问:“要不要叫个小姐陪?”乐文爽快地说:“要,当然要,不要我跑这种地方洗个啥?不过,你必须得保证,叫来的小姐没让任何男人动过。”老板一听,又遇到个神经病,气得掉头就走,边走心里边骂:“洗死你,没让男人动过,没让男人动过能叫小姐?幼儿园有,你敢要?”

    乐文再次回到家,心情就大不一样,破天荒地拿起抹布,打扫起卫生来。刚把屋子清扫干净,门铃响了,乐文以为高风又杀了回来,还没开门便骂:“你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安静了?”开门却见是李正南。

    他怎么找到了这儿?

    李正南来的目的很简单:送钱。拐弯抹角说了一大圈,李正南将手里的包放下,说:“一点儿小意思,权当小弟表示点儿心意,一份,你留着,一份,你掌握着跟大家分一下。”说完,起身告辞,乐文也不强留,临出门时,李正南又说:“这事跟高董事长就别提了,算是我个人给作家们的一点儿辛苦费。”

    乐文这就搞不懂,李正南凭什么要放自己的血?再说了,给他那份是十万,厚厚一沓,给大伙分的却只有两万,全是五元的碎票,看上去倒是跟他那份一样厚。

    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难道又是一个陷阱?

    12

    相比之下,作家老胡这阵子倒是自在,一个人躺在梅村,有吃有喝,滋润得很。阳光带给他的那点儿委屈,早让幸福冲到了脑后。

    茹雪梅还是天天来,有时坐一会儿,有时,也会拿一下午的时间陪着他。老胡问:“你这么陪着我,宾馆的事儿能行?”

    “没事,哪有那么多事,宾馆就是住人呗,来了登记,走了结账,没你写小说复杂。”茹雪梅说。

    这段日子,老板娘茹雪梅已把老胡了解了个够,当得知老胡中途没了妻子,着实欷歔了一阵子,过后,她问老胡:“没再找一个?”“找过,没成。”老胡实话实说。“咋个没成?”“我这样子,好的,看不上我,能看上的,我又不大顺眼。”

    老胡的话逗笑了茹雪梅,茹雪梅认为老胡是个很有意思的男人,说起话来一点儿也不拐弯,怎么想就怎么说。还有,茹雪梅发现,老胡在女人的问题上很自卑,一提女人,他的眼神准会暗淡。

    老胡对茹雪梅,也有了一些了解。茹雪梅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顶替父亲进了厂,厂子起先还红火,茹雪梅干得也起劲儿。慢慢地,厂子就变得艰难,茹雪梅的日子也跟着艰难,五年前厂子终于破产,茹雪梅领了不到两万块的补偿金,下岗了。

    茹雪梅是十年前结的婚,丈夫秦岭是个汽车司机,以前给厂领导开小车,后来自己买了大卡跑长途,没想,一场车祸,就成了现在这样。

    “好在命是保住了,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吓人,天下雨,路滑,又是山路,一个闪失就栽了下去。”茹雪梅谈起那场车祸,还是如临绝境般地发颤。她告诉老胡,那次车祸中一同栽下去三辆车,另两辆,司机都没了

    老胡听了,久长地喘不过气。

    这家宾馆,就是拿秦岭的保险费还有他父亲的退休金从别人手里租的。茹雪梅是个心气很强的女人,她说如果经营得好,她想把这家宾馆买下来,但眼下想这个还有点儿远。

    老胡想安慰一下茹雪梅,却死活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末了,笨拙地说:“你这命,咋跟我一般苦哩。”

    茹雪梅笑了一下:“啥命不命的,你是作家,文化人,甭信这个。”见老胡傻傻地望着她,又说:“苦不苦的,就看你咽得下咽不下,嚼碎了,咽了,也就不是个苦了。要是老把它当个事,挡着你,这日子,还真就让它挡得过不去。”

    “说得对,说得对,你这话,说得比我强。”老胡真像是受了启发。

    “看你,又笑话我不是?”茹雪梅脸红了下,她是跟老胡说真心话哩,这些年,摸爬滚打的,她也算悟出了一些活着的理。

    时间过得很快,每次总是话还没说够,茹雪梅就要走了。毕竟她是有事的人,不像老胡这样可以长时间地为思想活着。茹雪梅一走,老胡就恍惚,就有些空落落的。后来他想,老这么赖在人家这里也不是个事,毕竟,当年也只是帮着人家写了几篇稿子,呐喊了几声,也不是个啥功劳,况且这都过去了多少年,幸亏人家还记着,就是忘了你也没话说。老胡收拾好东西,跟茹雪梅告辞,茹雪梅突然拉下脸,很是想不开地说:“嫌我慢怠你了,还是你哪儿不舒服了?”

    老胡忙解释:“没,真没,我就是不好意思再住下去。”

    老胡真是遇见了贵人,茹雪梅说:“我打听过了,你们当作家的不用坐班,只要按时把东西写出来,能给上面一个交代就行。你就放心住着吧,要是嫌吵,我就给你专门腾间房,你在这儿写。嫌我来得勤,你也说,我就少来。你要是真走了,我这心,还真能落下一块病。”

    这两个人,说起话来一个比一个老实,一个比一个不会绕弯儿。茹雪梅一席话,说得老胡想走都不能走了,只好乖乖儿住下。不过,茹雪梅紧跟着说出的话,让老胡犯了愁。

    “你也别以为我留你就是想让你住着,我是让你写,你把啥心思都收起来,一门心思写。”

    刘征突然找上门来,要请老胡吃顿饭。老胡疑惑地盯着刘征:“你请我吃饭?”刘征点点头,老胡嘿嘿一笑:“这倒怪了,你咋突然想起请我吃饭了?”

    刘征很是尴尬,不过他还是很诚恳地说:“胡老师你就别问了,我是真心请你,你是去还是不去?”

    “去,咋不去,看你,不就吃顿饭么,搞得这么紧张。”老胡很快放松下来,在文学院,很少有人请他吃饭,老胡心里真有些激动。

    两人到了餐厅,刘征说:“胡老师你想吃啥,尽管点。”老胡开玩笑道:“发财了,是不是阳光给了好处?”刘征说:“哪儿啊,我今儿个就是想花点儿钱。”老胡觉得奇怪,刘征跟他一样,也是个穷光蛋,一向把钱袋子看得贼紧,怎么突然间想花钱了?

    “刘征,莫不是遇上啥事了吧?遇上了要想开,可不能拿钱出气。”

    “胡老师你别这么想,没啥事,真没,我就是想请你吃顿饭。”

    老胡心里嘀咕着,刘征要么有事求他,要么,就是遇到了不痛快。当作家的,能有几个痛快,反正这辈子老胡就见过一个乐文。他顺口点了几个菜,都是家常菜,就算刘征想花,他还舍不得呢。

    刘征没说什么,知道老胡是替他省钱,要了一瓶酒:“胡老师今天我们好好喝一场。”

    喝了几杯,刘征脸上染了酒色:“胡老师,你说我这步路是不是走错了?”

    “哪步?”

    “就是硬着心想当作家,想搞文学。”

    刘征说的是实话,就在他打算请老胡吃饭前,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马才打来的,刘征一时记不起这个马才是谁,后来一想,不正是当年坐他对面喝着茶翻着报纸大谈什么个人奋斗的那个马怪物么?他跟马才完全是两路人,却又不完全是两路人,两人共同的毛病就是爱幻想,一个想名,一个想钱;一个追求理想,一个追求女人。总之,都是些跟现实不大吻合的东西。相比刘征,马才可能更善于捕捉机会,他在那座叫白银的小城就捕捉过不少机会,可惜都没抓住,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马才最后抓住了爱情,听说他跟一个叫水粒儿的女人私奔了。

    马才在电话里并没谈水粒儿,而是跟他谈起了股市,问刘征想不想炒股,如果想,他可以帮忙,保证刘征大赚一笔。刘征哭丧着脸:“我是想大赚一笔,狠狠地赚一笔,可我得有本钱啊,我现在穷得就差卖裤子了。”

    一听这话,马才那边立马变了口气:“刘征,真没想到,这些年你怎么混的,是不是还在做梦当文学家啊。醒着点儿吧刘征,把你的梦留给儿子做,你想法子挣点儿钱好不,别一打电话就跟我装乞丐。”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这个不期而至的电话彻底搅乱了刘征内心的平静,他刚才那番话,就是在发这种感慨。

    老胡咽下一杯酒,道:“刘征,你问我别的,或许我还能多少回答点儿,问这个,我也犯惑。老实说,到今天我还没搞清呢,自己是不是也搞错了?”

    “胡老师,你说句实话,搞文学是不是特没劲,特没出息?”

    “刘征,你跟我说实话,今天你怪怪的,到底出了啥事?”

    吭半天,刘征颓丧地说:“啥也没出,就是我跟麦主席吵了一架。”

    是因那篇报告文学。刘征怀着满腔激情,埋头苦干几天,终于将报告文学提纲拉好,小心翼翼拿到麦源面前,想让他看看这样写行不。没想麦源只望了一眼,就把提纲还给他。

    “你就顺着你的路子写,这种东西,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麦源道。

    刘征心里很是不舒服,为拟这提纲,他几乎翻遍了阳光提供的所有材料,还亲自跑了几个部门,跟管理层做了访谈。阳光的成长史令他激动,令他沸腾,他决心写一部伟大的作品,忠实记录阳光人的奋斗历程,也为改革献上一曲。没想麦源竟用那种态度。

    回到房间,刘征越想越不是味,二次拿着提纲上去,一定要麦源过目。没想麦源突然就来了气:“我说你烦不烦,不就一篇应景之作么,还要我教你怎么写?如果这你都搞不定,我看你不如回家去。”

    “应景之作?”这话深深伤害了刘征。这么大的声势下来,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完了还要拿人家的,居然说要写应景之作。刘征不能接受,当下就反驳道:“麦主席你这话有问题,我们不能搞应景之作。”

    “什么意思?”麦源盯住他。

    “我们应该拿出真诚,你不是常讲文学创作是很神圣的么?”

    “刘征你是不是喝酒了,这是哪儿跟哪儿?我讲的神圣是指文学创作,能跟这扯上边?”麦源看上去很不屑,手里把玩着高风送他的新手机,不停地举起,为自己拍照。

    “麦主席这不对,”刘征较上了劲儿“我不认为报告文学就不是文学创作,它同样是要付出真诚的。”

    “刘征你有病啊?”麦源惊讶了一声,一看刘征那傻模样,哭笑不得地说“去去去,你爱咋想就咋想,反正按时写出来就行,发表的事不用你管。对了,千万别写得太肉麻,免得让人家说我们拿了好处。”

    刘征不得不对麦源刮目相看了,兴许麦源这些天太滋润,也太有点儿得意忘形,把刘征那股子较真劲儿给疏忽了。等意识到不对头,事情已发生了逆转。

    “麦主席,我今天才看清你!”刘征“哗”就把过激的话讲出来。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成心捣乱是不?”麦源不能不生气了,刘征如此不开窍,真是令他大失所望。再加上刘征一向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突然给他来上这么一句,他哪儿受得了。

    两个人吵了起来,刘征也是太激动,吵着吵着就把麦源夜里偷偷去娱乐城的事讲了出来。“麦老师,我本来很尊敬你,没想你这次的所作所为太令我失望!”

    老胡听完,哈哈笑了起来。“刘征啊,有你的,敢跟麦大主席叫板,我看你是不想待在文学院了。知道我们背后叫他什么?麦大清高,麦大虚伪,麦大坏人!收拾东西,回你的县城去吧,文学这碗饭,你是吃不下去了。”

    刘征并不在意老胡的话。“我已想好,明天就回去。”他喝了一口酒,道。

    “怎么,你真的要回呀?”老胡突然止住笑,大眼瞪住刘征。本来他是说着玩的,权当解解气,麦源这回总算是显了形,痛快。谁知刘征居然当了真。

    “不回咋办,反正惹恼了他,也不可能再待下去。”

    “刘征,我问你,你是真想走还是赌气?”

    刘征结舌,觉得这问题很难回答。

    “你要是真想走,我也不拦你,反正这碗饭不好吃,弄不好就把人给吃废了。回去也好,跟妻子认个错,发誓以后不写了,该做啥做啥去。”

    “胡老师你?”

    “不想走吧,”老胡怪怪地瞪住刘征“我就知道你还是放不下。悲哀啊,想想我们,明明知道是死路一条,却谁也不轻易放下。不撞死不回头,这就叫作家。”

    老胡狠狠地灌了一杯酒,涨红着脸说:“再拿一瓶,今天这酒,得放开喝!”

    两瓶喝完,两人居然都没醉,真是罕见。拿老胡的酒量,这阵就该大放厥词抨击现实了。他却一把搂过刘征,很神秘地说:“你要真想留下,我教你一个方,保证管用。”说着,嘴对刘征耳朵上,如此这般,点拨了一番。

    刘征大惊:“胡老师,这法儿行?”

    “行!要是不管用你再来找我,到时我请你喝酒!”

    13

    司雪终于回了家。

    一开门,屋里怪怪的,干净,清爽,从没有过的整洁。客厅里居然摆了两盆鲜花,她嗅了一下,空气是从未有过的新鲜。

    乐文坐在电视前,正在看姚明。

    “回来了?”乐文挪了挪身子,想起来。看见司雪一脸冷淡,屁股又灰心地落稳在沙发上。

    司雪换了鞋,往卫生间去。她在卫生间待了好长一阵,根本不像是在搞卫生,倒像是必须找个地方,缓和一下神经。的确,家里的变化令她紧张,令她心悸,她有种误闯到别人家的感觉。

    “那事儿,过去了?”等她走出来后,乐文问。

    “啥事儿?”司雪强装出一副镇静,她不想把自己的另一面露给乐文。

    “就是,就是那事儿。”乐文的关心正在消退,好像刚挤出一点儿牙膏,手一松,噌又要回去。

    “啥事儿也没。”司雪丢下一句,往卧室去了。

    乐文家三个卧室,这空间是别的作家不敢比的,可卧室的分配也是别人家不敢比的。乐文占两间,司雪独享一间。乐文要是想进司雪那一间,必须得酝酿好久的情绪,还要用最恰当的方式征得司雪同意。当然,一旦进去了,他们也会很投入,有时还表现得要死要活,可等那劲儿一过去,两人马上又出现冷反应,乐文会抱着自己的衣服,灰溜溜地离开。这种生活持续了很久,有七八年吧,好像自从女儿突然走了以后,这种日子便抬了头。到现在,谁也没觉不正常,更没想过必须改变些什么。乐文这边是图自在,相当一段时间,乐文抱着你不要才好这样混账的想法,你不要我就去找别人,到时候出了问题,你至少也得负一半责任。乐文真是这么想的,后来跟司雪的吵架中,他还光明磊落地把这理由搬了出来。

    司雪呢,一开始是冷,真冷。性学专家说,女人婚后六到七年,会出现第一次冷潮,可能要持续那么一段时间,这时候也是婚姻的危险期,因为性的冷会带来一系列冷,包括对丈夫对爱情对家庭的种种误读。司雪相信了这专家的鬼话,还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生理上。结果,等她再次需要时,问题出来了,被冷驱走的热空气再也回不到这个家了。其实司雪后来明白,那不是狗屁专家说的那种原因,是女儿,女儿夺走了她热的权利,女儿也夺走了她对乐文的信任。她顽固地认为,女儿的横遭不幸是乐文一手导致的,谁要他给女儿买摩托车?一个屁大的孩子,买什么不好,非要买一件凶器送她做生日礼物。可恶的乐文,居然还答应有一天出了名给女儿买跑车,坚定地做她飙车族的支持者。

    疯子!两个疯子!

    乐文被司雪臭在那里,冷也不是热也不是。想了想,拿起衣服,一摔门,出去了。

    司雪的双手被一声门响震住。其实她半天不出来,是在战战兢兢换衣服。乐文主动问她,让她忽然间找回一点儿以前的感觉“家”这个字很猛地跳出来,把她身体里的其他想法全给击了回去。禁不住就拿出一直珍藏的一件睡衣,想以这种方式投入到今天的气氛中。其实司雪并不想拒绝乐文,甚至一直在默默地期盼着。更多的时候,司雪处在两难中,一个心里她痛恨乐文,是他亲手毁了这个家,尽管毁得还不算彻底,但至少,把她的希望和梦全给毁了。另一个心里,她也怕乐文继续毁下去,乐文是作家,是天底下对家最不负责任的一种男人,他要是以作家的方式毁起这个家来,等待司雪的,将不只是地狱,她极有可能被撕碎,血淋淋地被撕碎,司雪怕,就算是死,司雪也想保全一点儿体面。所以司雪还存了一丝幻想,想让时间将横在婚姻中间的一堵堵墙慢慢移开,为他们提供一个通道,能重新拥在一起的通道。况且司雪是女人,是旺盛期的女人,对男人,不可能没有需要。这件睡衣,就是专为这种时候准备的,可惜这种时候总是很少,睡衣孤独地睡在衣橱里,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啥用场了。司雪捧着它,忽然就有一种捧住幸福的错觉。一种久失的幸福,一种接近于虚幻的幸福。司雪缓缓地褪下衣衫,褪下白日里的严肃和正经,把自己开放成一朵有毒的玫瑰,毒气是那么的芬芳,那么的撩人,她已经不能自禁了,有点儿蠢蠢欲动了,甚至想提前呻吟几声,也好在即将来临的那一刻,能完全地进入状态。

    是的,状态。对女人而言,状态是致命的,司雪现在几乎完全失去了作为女人的状态。这很可怕,不管婚姻往哪个方向走,是离是合,这种状态都不能丢,丢了,幸福就再也找寻不到。

    司雪捧着睡衣的手在颤,轻轻地颤,每颤一下,她的心就温暖一下,身体的某个地方,就跟着响应一下。很快,她就找到状态了,那儿有层热,湿热,司雪轻“哦”一声,又“哦”一声,她就幸福得抖了起来。

    “砰”一声!太可怕了。司雪的手指猛从纽扣上跌落下来,等听清是乐文拍门而出的声音,她的身子冰凉了,凉得那样快!所有的希望和幻觉瞬间退潮,半裸的身子中止了起伏,成了一具活着的僵尸。

    “乐文,你个杂种!”

    司雪咬着牙,喷出了这几个带血的字。

    司雪所以选择今天回来,是跟她的心情有关。这段日子,她被搞得相当紧张,不只是社会上突然涌起的那些传闻,更重要的,有人想借红河大桥,彻底置她于死地。

    她先是被秘密带到某个地方,带她的是两个中年男人,一进门先没收了她的手机,然后告诉她,你现在可以跟家人通电话,但必须用我们这部。司雪摇了摇头,关于双规还是别的,她这一级位子上的人都清楚,而且谁都在心里暗暗做着准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是说哪一个人渴望进去,事实是要你进去时压根儿你就没有争辩的理由。她平静地看着这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伸出双手。其中脸黑一点儿的那位说,不必,你只是配合调查。等到了地方,司雪才清楚,事情没她想得那么坏,按常规,这种时候的控制对象是没有级别的,更别谈什么享受,但她来的这地方却很讲究,甚至比她住过的酒店还要好。

    他们先是问了一些问题,都跟红河大桥无关,比如她啥时进交通局,啥时当科长,当科长那几年主要干过些什么,等等。搞得跟组织部一样,让人误以为又一次提拔的机会来临。后来跳出一个问题时,司雪顿时明白,他们的目标不是她,也不是周晓明,而是前厅长安右波。

    司雪哗就给恼了:“如果你们是调查红河大桥,我可以配合,如果另有目的,对不起,我请你们放我回去。眼下红河大桥的调查正在关键阶段,你们也不想因为一些无聊的事而让事实被篡改吧?”

    两个男人对望一眼,显然,他们低估了司雪,没想到这种时候她还这么镇定。

    “对不起,大桥的调查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内,你只需要把该说的问题说清楚。”

    “我有什么问题,你们想听我说什么?”司雪愤怒了“这样好了,你们想要什么只管写,写好我签字便是。”

    接下来她便沉默,整整两天,没开口讲过一句话。第三天下午,有电话打进来,像是态度很强硬,两个男人唯唯诺诺一阵,连忙将她送了回来。

    司雪清楚,秘书长那边起作用了。

    乐文打电话问吴世杰时,司雪的安全的确已得到保证。

    但她不敢掉以轻心。她将手机卡扔了,让叶小桥以他同学的名义重新弄了一张卡,接着,她叮嘱叶小桥:“我回来的事跟谁也别提,这段时间有人找我,你一律给挡回去。”

    司雪连夜离开省城,去找一个人。

    当初红河大桥地质结构论证时,她请过一位专家,专家当时就已退了下来,回了河北老家,是她通过关系硬将他请来的。司雪就是司雪,三天后她拿回一份资料,是当时专家向工程指挥部提交的一份备忘录。专家兴许想得远,当时偷偷备存了一份。

    等她回来,叶小桥这边也有好消息,白茫教授终于从周晓明那份施工日志中找出疑点,以他自己的名义,向有关部门写了一份投诉书。司雪一看,心都要裂开,预感被证实后,原是这样恐怖!他们真敢玩调包计,真敢把这么大的事实隐藏起来!

    太可怕了,如果真相被揭开,整个指挥部都要被搅进去。

    司雪吃不准,这时候光凭激情和正义远远不够,这种事儿,一旦掀开,炸翻的将不止是十个八个。她在电话里委婉地征求了一下秘书长的意见,最后狠着心将白茫教授那份投诉书从档案袋里抽出来,颤着手交给叶小桥。

    “记住了,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拿出来。”

    叶小桥重重地点了下头。

    很快,司雪通过另一个渠道将专家那份备忘录呈了上去。

    接下来她便躲在宾馆等。一天,两天,时间过去了一周,上面没一点儿动静。而此时,另一条消息却不胫而走。有人传出她跟周晓明的不正当男女关系,时间,地点,说得清清楚楚。而且,她当局长后的第一任司机——周晓明的表弟突然失踪。叶小桥一告诉她这些事,司雪便想完了,这次他们把看家本领都使了出来,如此隐秘的事都能翻腾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她沮丧地躺在床上,暗暗咬着牙,恨当初不该跟着安右波去认识什么周晓明。

    该死的周晓明,这下你我全完了,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胡乱想了一会儿,司雪忽地起身,乐文今晚肯定是不回来了,自己窝囊在这里,还有啥劲儿。她抓起电话,就给叶小桥打:“你马上来接我,对了,你把随身用品带上,我想去一趟下边。”

    外面虚度了两天,乐文百无聊赖,这种冷战实在没意思,真没意思。正考虑着要不要回家,吴世杰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

    乐文说:“我在街上流浪。”

    吴世杰说:“乐文你是小孩子啊,咋就一点儿不懂事,这个时候不在家好好陪司雪,抽的哪根筋?”

    乐文说:“我是想陪她,可她让陪?热脸蹭个冷屁股,你不知道我有多窝囊。”

    “乐文,听我一句话,少摆你那臭架子,司雪她真是不容易。”

    “她不容易我容易?我摆架子,我乐文现在还有什么架子?”乐文真就抽起筋来,他真是不明白,这段日子吴世杰为什么老训他。

    “好了乐文,就算你没摆架子,你们两口子也不能老这么闹下去啊。我想不通你们闹个啥,你们很年轻是不?”

    “你什么意思?”乐文哽哽的,觉得什么地方被吴世杰捅了一下。“吴世杰,以后你少拿这种口气训我!”乐文吼完,就想挂电话,吴世杰跟过来一句:“爱听不听,我还懒得管,你现在马上回家,等一会儿有人上门找。”

    乐文硬着头皮往家走,尽管对吴世杰有十二分的不满,吴世杰说话他还得听,如果连这个朋友也没了,他乐文可真就成了孤家寡人。

    家里一片狼藉。司雪出门时,气急败坏地将两束花掼地上,顺带将乐文的手稿撒得满地皆是。一看这场面,乐文就知道,他再次刺伤了司雪。

    刚把屋子清扫干净,门就被敲响。来的是吴世杰的秘书小侯,还有一个中年人,乐文不认识。小候介绍道:“这是吴水市国资委乔主任。”

    寒暄一阵,谈话转入正题。乔主任问:“乐老师跟高风什么时候认识的?”乐文想了想,道:“早了,大约有十五六年了吧。”乔主任“哦”了一声:“你们私交很好?”乐文没否认,也没点头。

    “怪不得呢。”乔主任跟小侯相视一笑。

    接下来,乔主任的问话就让乐文不舒服。

    “李正南找过你?”

    乐文忍住不快,望了眼小侯,小侯什么表情也没,乐文吃不准乔主任这话的动机,略一犹豫,道:“找过。”

    “啥时候?”

    “两个星期前。”

    “找你什么事?”

    “你们什么意思,是审查我还是审查他?”乐文突然激动起来,语气很不友好。

    小侯赶忙道:“乐老师你别误会,乔主任只是找你了解些事情。”

    “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采风那档子事。”乐文极不耐烦地说。

    乔主任见状,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紧跟着他又问:“你们真打算宣传阳光?”

    乐文的目光在乔主任脸上盯了很久,难道高风这小子又惹了什么事?见乔主任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乐文也装起一副腔调:“差不多吧,事情都已定了下来。”

    乔主任已感觉到乐文语气的变化,遂用商量的口吻道:“我来的目的,是想征求一下乐老师的意见,能不能先把这事搁一搁?”

    “为什么?”乐文有点儿不解。

    “乐老师不要多想,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当然,我也不是刻意要瞒乐老师,如果”

    “算了算了,这事跟我说也没用,你们找麦主席,这事他负责。”

    乔主任说:“麦源我们见过了,他说这事是你联系的,具体也由你协调,他呢,只是挂个名。”

    老油子!乐文心里恨了一句,嘴上却客气道:“好吧,这事我跟高风碰个头,如果你们地方政府认为不合适,我们也不会无事生非的。”乐文故意用了无事生非这个词,果然,他看到乔主任脸色有点儿僵。

    姓乔的跟小侯刚走,乐文就打电话质问吴世杰:“你玩的什么阴谋,有啥话不能直接跟我讲?”

    吴世杰说:“乐文你太敏感,他们只是工作,跟你写小说一样。”

    “敏感?我觉得你们才敏感!”

    吴世杰不想跟他吵,或者,真有什么隐情不便告诉乐文,草草说了几句,将电话挂了。

    乐文再也无法安神,心思一下让高风扯了去。

    难道他真的出了事?

    14

    采风团在一场细雨中回到省城,跟去时的风光相比,回来就显得有点儿落寞。加上又是雨天,那景儿忍不住就让人多想。

    唯一心怀激动的,怕就只有刘征。老胡那个坏点子真灵,麦源都把话放了出来,就等回来开会宣布,让他卷铺盖滚蛋。没想让老胡略施小计,就把局给搅了。

    其实那点子也没多坏,老胡只是让刘征去找麦源,就说贺小丽刚找过他,还给了他一样东西。刘征刚把这话说出来,麦源便惊了起来:“她找过你,跟你说了什么?东西呢,快给我。”

    “对不起,麦主席,这东西我不能给你。”

    “刘征,你想做什么?”麦源瞪大眼睛“好,好,刘征,你终于出道了,知道怎么算计人了。”

    第二天,麦源让刘征把提纲拿上去,说他琢磨琢磨。没等麦源琢磨出个啥,那个乔主任还有几个部门的工作人员一同来到阳光大厦,说是跟采风团商量件事儿。这一商量,麦源立刻坐不稳了,恨不得立即打道回府,哪还有心思考虑刘征的事。

    刘征将结果告诉老胡,老胡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怎么样刘征,我没骗你吧,对付这种人,就该用点儿下三烂手段。”刘征却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不知怎么,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暗淡。望着窗外绵绵的细雨,刘征忽然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个叫白银的小城。

    刘征忍了很久,终于还是阻止住给妻子打一个电话的念头。

    刘征想哭,真的想,这是离家两年来头一次产生这么强烈的感觉。

    这趟采风,刘征看到听到许多不该看到听到的,他心里神圣的文学在阳光那个大豪宅里摔了一跤,文学头顶上的那个光环摔碎了,他看到里面的暗疮。更可怕的,在他心中视为偶像的那些作家、名人,怎么一抹了帽子,全都露出虱子来。麦源、老胡,甚至他一直仰望着的乐文,怎么一脱下作家这身套装,就丑陋得不成个人样。那晚他跟橙子跳舞,橙子同样用仰望的目光注视他,无不羡慕地说:“你终于挤进去了,多少人渴望着有这么一天。”刘征忽然就败兴地说:“挤进去能咋,挤进去你就成了一堆烂泥。”

    是的,烂泥。

    刘征现在有种感觉,文学真像个菜园子,里面种出的不只是番茄、西蓝花,更有烂萝卜、坏土豆。那些掌管园子的人,也不全是心里装着空气和阳光的农夫。

    刘征恨自己的单纯、无知,好歹也在世上走了三十年,咋就从没想过眼里会钻进尘埃、污垢?罢了,他对文学的信心是没了,至少,动摇这个词,现在很强烈。他甚至怀疑,自己选择这条道,是不是真就如妻子骂的那样,是脑子进了水?

    刘征昏昏沉沉,在文学院借给他的那间小储藏室里度过了几天,雨过天晴,重新走出来时,整个人像是蜕了一层皮。刚到大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刘莹?”刘征喊了一声,果然是刘莹。

    “你怎么在这儿?”刘征喜出望外。

    “我来找你,他们都说你回了白银。”刘莹也是一片惊喜,她告诉刘征,这两天她天天等在门口,她不信刘征会回到白银去。

    “怎么不信?”刘征问。

    “你回白银干啥去呀,那儿全是伤心。”

    说了几句话,刘征让刘莹到他住的地方去,刘莹想了想:“还是到我那儿去吧,你那儿又湿又潮,去了心情更不好。”

    刘莹现在住在外滩,不是上海那个外滩,是黄河桥往北去的那一块,省城人叫做外滩。这儿原是郊区,种菜为主,这些年省城发展快,这儿开发得差不多了,这个区那个区的,看上去很是红火。刘莹她们住的这一块,是桥头离开发区中间的一块洼地,因为黄河的缘故,这块地一直被保护着,没让那些新技术区吞没掉。可所谓的保护,就是郊区农民拿工地上捡来的破砖烂瓦还有断裂的楼板盖起一间间简易棚,租给打工者住,外面用铁丝网拦着,四周都是养鱼的池塘。

    还没到跟前,一股刺鼻的腥味就扑面而来,刘征笑着道:“你这儿也比我那边好不到哪儿去。”刘莹狡辩:“当然要好,至少我这儿有阳光,还有新鲜空气。”

    “一定还有蚊子吧。”刘征说着,果真就看见刘莹脸上被蚊子咬的伤。

    刘征跟刘莹是在乐文那儿认识的,乐文跟刘莹热乎的时候,常常拉刘征去吃饭,给他们充当电灯泡。刘征这人别的方面守旧,男女方面却有着看不出的前卫。当然,他推崇真爱,尤其推崇可遇不可求的红尘知己。这可能跟他的婚姻有关,也可能是文人的通病,一谈起爱来便云里雾里,把这个字说得跟水晶一样。

    两人同姓刘,又都两个字,刘莹便一直唤刘征叫哥。刘征也乐意有这么个妹妹,认识不久便煞有介事地担当起保护者的角色,有时唤她妹,有时唤她莹子。每每刘莹在乐文那儿受了委屈,他便陪着她在黄河边伤心。乐文跟刘莹彻底闹翻后,他这样安慰刘莹:“算了妹妹,那个人我一开始便说过,靠不住,他是拿爱情当茶喝的人,一开始新鲜沁心,喝得赞不绝口,久了,便又想到另一种茶。”

    “可我是人,不是茶。”刘莹恨恨的。

    “正因为你不是茶,你们才久不了。”

    “谁说要跟他久了?”刘莹跺着脚,突然地就把气撒他身上。

    黄河在他们面前滚滚流过,一对对情人相偎在岸边,空气里满是这个年代特有的情欲味儿,可这两个人,却被情伤着。

    刘莹现在在一家晚报广告部跑业务,以前那家商报待遇不错,广告部主任也不想让她走,刘莹嫌这工作是乐文找的,一天也不多留。人是跳了槽,客户和业务还是原来乐文介绍的那些,即便拓展新业务,乐文的旗号还是照打不误。房间布置得一尘不染,几平米的屋子,收拾得却井井有条。跟刘征那儿一比,女人的优势就显了出来。刘征见她有了电脑,惊讶地说:“你都鸟枪换炮了?”刘莹说:“小意思,二手货。”刘征说:“我现在连三手货都用不起。”说完,心情无端地暗下来。

    刘征做梦都想有一台电脑,这样写起东西就快,而且再也用不着为用一会儿电脑动上脑筋求麦源。

    “怎么,你现在还手写啊?”刘莹跟刘征有些日子没见了,刘征的事儿她还真是不知。

    “不手写咋办,还指望文学院给我配电脑?”刘征很是泄气,电脑是他一块心病,就跟专业作家一样,是他目前最大的两个心理障碍。

    “怪不得发稿那么慢,现在谁还看手写稿?我们报社全都自动化了,纸质稿很少看。”刘莹不说还好,一说,刘征心里的五味瓶就翻了,双手抚键盘上,半天不说一句话。

    “要不,这台你拿去?反正我也用得不多。”见刘征难过,刘莹忽然说。

    “别别别,莹子,你可别吓我。”

    “谁吓你了,我说的是真的。”刘莹当下就要往下拿线,惊得刘征一把摁住她的手:“莹子,你要这样,我就走,再也不来你这儿。”片刻后,又说:“我刘征是没本事,窝囊,可也不能让你救济啊。”

    “我咋了,我的钱不干净,还是你也跟他一样,嫌我是乡下来的,没档次?”

    “莹子,你乱说个啥?”刘征松开手,猛就觉自己是那样的没用,那样的不配活在这世上。

    其实这个想法,也不是突然间才有的。在阳光的每一个日夜,他都被这想法折磨着,摧残着。活到今天,他还是头一次出入那样豪华的酒店,那样神秘而又奢侈的夜总会。难怪他写的小说,编辑总说离生活太远,尤其写官场写企业家写堕落的地方,编辑笑他是按自己的臆想去杜撰生活。阳光一行,终于让他懂得,他岂止是在杜撰,简直就是拿小学生的眼光来评判这个世界。

    刘莹生了一会儿气,兀自一笑,知道是冤枉了刘征,忙赔着小心说:“不要也好,过两天有家电脑公司给我提成,索性弄台新的给你。”

    三天后,刘莹真就弄来一台电脑,全新的,款式和配置都是目前市场上一流的,价钱自然不菲。刘征愕得说不出话,刘莹像是无所谓,一边笑盈盈望着刘征,一边略带几分夸张地说:“这下你可要出作品了,再出不了作品,看你怎么说。”

    “莹子,这”刘征张口结舌,看得出他对此事是多么的恐慌。

    “啥也别说,就当妹妹支持你。”

    正说着,乐文忽然走了进来。乐文这天也是来文学院走走,顺便看看有没有信件。他在传达室看到刘征一封信,北京一家杂志社寄来的,就想刘征又有小说被采用,赶过来给他通知。没想正撞上这一幕。

    乐文极为尴尬,自打跟刘莹闹翻,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原想自己是彻底把这乡下姑娘给忘了,这一见,心里竟忽悠忽悠的,更怕刘莹当着刘征说出什么过激话,搁下信就想走。刘莹却喊:“乐文你站住。”

    “有事?”乐文的声音发憷,心想完了,刘莹一定不放过他。

    “我想请你吃顿饭。”

    吃饭?不只乐文,就连刘征也有点儿傻。

    “说吧,给不给面子?”刘莹倒是落落大方。

    “我我没空。”

    “怕了是不?乐文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胆小,瞧瞧你现在的脸色,让我说什么好呢。原来我想你虽不是个可靠的男人,但至少不算阴暗,现在我懂了,你压根儿就是一个负担不起自己的人。”

    “莹子!”刘征叫了一声。

    “你别管,这事跟你无关!”刘莹再次转向乐文:“乐文,太小气了吧,你大作家至少比我这乡下丫头有见识吧。”

    乐文一脸惨白。

    “我见过司雪,就在你去阳光采风的时候,怎么,她没跟你提?”

    “你——”乐文这下不只是怕了,简直要咬牙切齿,怪不得司雪出了那么大事不跟他吭一声,原来是这个乡下丫头作怪。

    乐文不敢蛮战,狠狠剜一眼刘征,走了。

    刘征好久无话,电脑带给他的惊喜和冲动荡然无存,模棱两可的样子让人猜不透他心里想啥。

    刘莹腾地坐到他对面,样子气气的,胸脯一耸一耸。“刘莹你不该这样。”刘征嘀咕了一句。

    “我该咋样?你告诉我,我该咋样?我是成心请他吃饭,我不想纠缠他,但也不想让他把我当陌生人,我错了么?!”刘莹的话像机关枪一样,这丫头,多日不见,嘴巴上的功夫倒是长了不少。

    “刘莹!”

    “少拿那种口气教训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刘莹咆哮起来。刚才她是真心的,她一直想请乐文吃顿饭,跟从前一样。她现在想通了,对一个毫无指望的男人抱希望是没一点儿前途的,但她不想因此在两个人之间留下什么阴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乐文还是最初的乐文,她还是那个表哥领来的乡下丫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可他咋就那么怕她,难道她还有心思再赖在他怀里听那些虚无缥缈的话?

    “你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啊!”刘莹骂完这句,就伏在电脑桌上哭起来。

    她的哭来自于另一个自己,其实她是想忘掉乐文的,彻底忘掉,可今天一见,发现自己竟然还是忘不掉。她恨自己没出息,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完全是她对自己的一个借口。今天一见乐文这样,她马上就伤心了,什么混蛋想法,凭什么还要对他低三下四。

    哭了一阵,不见刘征安慰,刘莹忽然抬起头:“你就不能哄我两句啊,上万块钱的电脑连两声谎话都换不来?”

    刘征早已慌得手足无措,一个心里替刘莹急,一个心里又怕乐文怪他。刘莹见他这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算了,我也不难为你了,走吧,请我吃饭去,我肚子饿了。”

    两人吃饭的时候,刘莹告诉刘征,她是找过司雪,起初也是赌着一口气去的,可真见了面,心就虚了。“没法不心虚,她那个架势,见了真害怕。”刘莹说“真的,她看上去很厉害的,一看就是个局长,神圣不可侵犯,妈呀,你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有多怕。”

    刘征让她的描述弄得想笑,这丫头,一旦摆脱了阴影,可爱就出来了。

    “你干吗想到要找她?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

    “跟她拉广告啊,她管着那么多,随便一句话,我这一年的任务就超了。”刘莹看上去毫不在乎,好像司雪是她熟人。

    刘征很是惊讶:“你也胆子够大,明知她恨你恨得要死,还敢自己找上门去。”

    “我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猜怎么着,她还真给了我一大笔广告。”

    “不可能!”刘征大叫。

    “不信拉倒,反正我也纳闷哩。”刘莹垂下头,嘟囔道“不瞒你说,这电脑就是拿那笔提成买的。”

    不可思议!这一次,刘征说啥也弄不明白了,明明知道是第三者,却还要帮她,天下竟有这样的事。

    “我说嘛,你们男人想问题就是简单。不过,她为什么要给我广告,到现在我也想不清楚。”刘莹说的是实话,这事让她困惑了很久。她抬起头,望着刘征说:“她会不会是感谢我,是我把乐文还给了她?”

    “刘莹,亏你敢这么想!”刘征被刘莹的傻气和天真逗得差点儿笑出泪,笑完,他忽然问自己:“那你说,她凭什么要给刘莹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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