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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灯芯在大门口伸了个懒腰,这个动作有点夸张,其实她脸上是不带一丝倦意的,倒像是故意告知人们她在炕上是多么的贪婪,那一伸一扭,便把她蛇似的软腰扭了出来。哟嘿嘿,这女人,你瞅她那个腰,比水蛇还细,比水蛇还柔软。这命旺,临死了还有这般福气。更有眼尖者,在灯芯二次扭腰时,一下就看着了她红衣绿裤间泄出的那抹香红,那是女儿家裹身子的肚兜儿,沟里一般人家是没有的,既或有也是粗布,拿红颜色水里泡出来的。灯芯的那抹红却是真正的香红,一闪便把人的目光给捉住了,有心人便想,一定是凉州城有名的丝绸铺子里买的,据说凉州城里,穿这样香红肚兜的也没几家。寻着这香红想上去,男人们便纷纷在心里猜,那肚兜裹住的高耸的奶子,不定还拿啥值钱的香草裹着哩。

    众人的惊望里,少奶奶灯芯放开步子,走得有些得意,略带几分夸张,青石路面上,立刻就流动出一片片风摆柳似的娑影,脚下是沙沙的流水声,不,是风,一脉儿一脉儿荡过山野的那风。沟里人全都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影儿看。肚子显然还是平展展的,一点开怀的迹象也没。这倒不打紧,反正沟里也没谁真就巴望着她能早日开怀。不开怀才好哩,那些沟里养着女儿的人家立刻有了新的想法,不过这想法也只是那么一闪,立刻就叫灯芯弄出的新奇给压了下去。

    这个后山女子真是不一般,粗一看,就像是三房松枝活了过来,细品,却又不像,各是各的味,各是各的风骚。你瞅她那屁股,高翘得很,也茁壮得很,每扭一下,都能把人的心提紧。那绿裤裹着的腿儿,哟嘿嘿,那是腿儿么,那是把人往死里馋的两根肉柱柱啊人们望见她径直走向菜子地,站在火红的太阳下,冲金黄的菜子做了个弓腰的姿势。

    此时正是菜子丰收的季节,因为今年雨水广,雨过天晴后太阳又格外地足,菜子比任何一年结的籽都多。镰似的菜角因为籽大肉厚,全都垂着头,坠得菜秆鞠躬似地弯了腰。嫩黄的菜花已不见,泛油的翠绿也早已逝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菜子沟在这个时节,是一年里最让人疯最让人贪的,你瞅瞅,从东边日出到西天落日处,百里长的沟谷还有那绵延无尽的南北二山,全都一个颜色,菜子的颜色。站在沟谷,满目的灿黄发出金子的色泽,耀得人睁不开眼。开镰的声响脆中带颤,落在心上便是一片激荡。放眼望去,执镰的人恍若林中的鸟,在一片咔嚓声中扑扇着翅膀。菜子倒地处,嫩绿的苦苦菜显了出来,都已没到了脚踝处。这带着苦腥味的野菜晒干了既是庄稼人过冬的宝贝,又是猪啊羊啊上好的草料。而此时,新起的苦苦菜恰到好处地弥补了收割带来的荒凉,让大地再次充满生机。偶有执镰人不慎踩折,便渗出黏儿黏儿的白汁。

    那白汁,便是今日里少奶奶灯芯精心要采撷的宝贝。

    灯芯知道,那乳汁状的黏液是能医百病的。她今天来,不仅仅是分享收割的快乐,更重要的,是要带了这些黏儿回去。

    男人命旺在菜子由开花转向成熟的几个月间,身子骨出奇地活了。

    这是个奇迹,怕连灯芯自己也没料想有这么快。

    灯芯绝然没想到,自个要嫁的男人,竟是这样一个痴子!纵是在后山娘家想过一万遍,做过一万种坏的打算,还是没想到,摊她头上的,竟是这样一个说不出口的活祖宗,活先人,活宝贝!

    说活是灯芯的气话,她也只有说活,还能咋个说?

    这么想着,她的泪溢了下来。记得刚进洞房时,她心里还扑闪扑闪的,抱着一丝幻想,兴许,爹说得有点过,有点怕人。爹是给她敲警钟哩,让她往最坏处想,让她不要抱啥不实在的指望。爹说过,这是一条苦路,比黄泉路还苦,你要咬住牙子走,你必须咬住牙子走,走过去,就是金光闪闪,就是一海的福,享都享不完。等她迫不及待地睁开眼,自个掀了盖头,想看个明白时,她的心就凉了,岂止是凉,她像是六月天掉进冰窟窿,从头到脚,哗一下冻住了。

    眼前,清油灯下映出的,蛐蛐一样蜗在红木椅子里的,哪是个人?分明是个毛头怪物,分明是个鬼,比鬼还狰狞。只见那个叫做男人的物什,口里流着一口的白沫,鼻子满脸拖着,找不出哪是鼻子哪是脸,这还不算,难看的是他的头,天呀,世上竟有这样的头!分明就是个猴子,就是个山里跑的野兽,眼倒是睁着,还冲她望,可那眼,哪有光啊,分明两个大窟窿,黑魆魆的像深井。再看四肢,就由不得灯芯不怕了,男人顶多有十岁娃儿那么大,纵是伸直了腿站起来,顶多也就到她肚脐处。矮倒是不怕,怕的是他胳膊圈着,像个牛鼻圈,弯弯的就把男人给箍在了椅子里。

    总之,初进洞房的那半个时辰,灯芯把世上能有的怪物全给想了起来,把脑子里所有骇人的记忆都给调动了出来,还是觉得没有自己要嫁的这个男人可怕。她也算大胆,居然没在那一天里给吓死。

    过了半个时辰,灯芯突然就自在了,不怕了,她走过去,学男人掀开女人的盖头那样,掀开裹住男人下身的那块红布。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当时并不明白,男人下身裹这么一块红布做甚?这样的穿戴她像是没见过,中医爹也没跟她交待过。但是她不管不顾了,她急着想做的,是把男人抱起来,想亲眼证实一下,他到底能不能站得起来,站起来究竟有多高?等她把男人腾一下打椅子上放地下时,洞房门哗地开了,奶妈仁顺嫂扑进来喊,使不得呀,红布,红布喊着,一把将男人夺过去,疾疾地拿红布又裹住男人的下身。

    后来灯芯才明白,他们在给男人讲究哩,怕她身上的煞气冲了男人,更怕男人会在掀盖头前忽然间病发。

    男人一发病,头件事儿就是扒裤子,然后

    灯芯弄清这些时,已是一个月后。

    一个月里,她所经见的,远比后山中医爹说给她的多。兴许,有些事儿爹也不知晓,毕竟,他也有十年没踩进过下河院了。

    如今,少奶奶灯芯早已见惯不惊,她的沉着,甚至比奶妈仁顺嫂还强出几分。

    早上公公进了西厢房,头一眼便望见儿子自个穿衣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这可是十五年里从未有过的事。他扑向儿子,颤着声音,抖着双手,一连让他脱了五次,又穿了五次,直到确信这不是梦境,老泪纵横地一把抓住儿媳的手,也不顾什么忌讳,连说了几遍他行了,他居然行了。

    天啊,我儿居然行了!

    公公的惊愕完全在灯芯的意想中,她颤颤地伸出手,犹豫了那么一刻,然后,大方地替公公抺去老泪。这个动作有点惊讶,可灯芯做得一点不造作,冰凉的手掌居然在公公湿热的脸上多停了会儿,那一停,似乎有万语千言在里面。灯芯凝住公公的脸,那满脸的沟壑瞬间让她悲凉,心也跟着一片潮湿,如果有可能,她真想一直抚下去,直到把那些曲曲折折的沟壑抚平。

    这种感触,是在这三个月里生出的,三个月里听到看到的事,让少奶奶灯芯对自个公公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隐情。

    公公哪里知道,她的心早也沟壑纵生,为男人,更为这下河院。公公转身离去的一瞬,深长地望她一眼,意思是说全拜托你了。灯芯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焦苦,任两行清泪恣意地流下来。

    夜里,灯芯唤来奶妈仁顺嫂,又叫了上房的丫头,坐灯下挤菜。白日从菜地采来的苦苦菜还带着新鲜的露水,用手一折,便有鲜如乳汁的液儿滴淌出来。丫头叫葱儿,自小没了爹娘,跟着奶奶讨荒,到了菜子沟,便舍不下这一地的菜子,嚷着要留下来。东家庄地给她奶奶十两银子,两人便住下来。后来奶奶过世,庄地送她一口棺材,葱儿便磕了头,唤庄地干爷,身前身后地侍候。葱儿捧着碗,小心地接着苦汁,接到半碗时不解地问,挤这东西做甚?灯芯瞅她一眼,问,你吃过苦菜么?葱儿点头说吃过,跟奶奶讨荒时正是靠它走到了菜子沟。灯芯说这东西养人补人,还治病,只是吃起来苦啊。

    灯芯跟葱儿说话的时候,奶妈仁顺嫂一脸哀愁,像是有很重的心事。灯芯想没准她还念着先前她说过的话,便宽慰道,话讲过便是讲过了,也没人想拿你怎样,你又何必哀声叹气呢。仁顺嫂摇摇头说,我不是愁自个,你就是把我老脸扒了,也不过分,只是一看见少爷,心就不由得哀起来。

    一句话说到了灯芯痛处。公公哪里知道,命旺好起来的路还长着哩,除了会穿衣,这三个月别的长劲全没。有些事是不能跟公公说的,就连奶妈仁顺嫂,也不得不遮瞒着。

    命旺得的是花病,还不只是花病。要是灯芯晚进门一月,怕是真就没治了。还是爹看得准呀,什么这鬼那神的,全都是管家六根弄出来吓人的。爹和后山半仙猜得一点没错,管家六根才是祸根子,他就是想让命旺早死。

    怎么能染上这病哩?连中医世家出身的灯芯也百思不得其解。按说这小的年纪是不会的,命旺才多大,十五,可偏巧就给染了,还很重。灯芯初夜跟他睡时,照着爹的话留意过。爹说的一点没错,十五岁的小男人一旦硬起来,跟火棍一样。不但会硬,还会流,就跟牛撒尿一样,一流一大摊。爹猜想,男人命旺就是流坏的,那么大个人,能经得住一夜三五次的流?灯芯全然顾不上羞臊,很多话爹跟她讲明了,羞臊不但会要了命旺的命,也会让她死得很难堪。这是一步险棋呀,菜子沟的深宅高院,不是任何一个女子都能进的,爹把宝押她身上,她把宝押在命旺身上,胆小羞臊就不能上那顶轿,不能进这个门。

    小家伙常常是夜里睡着时烧起的,醒了反而没事。灯芯哄着男人睡着,坐在菜油灯下等。果然它起了,雄赳赳的。男人在梦里抽搐着,一定是梦着了什么。能梦着什么呢,这么大个活人坐边上,他都不知咋下手,梦里怎就亢奋得要死?这时候她必须唤醒他,不让他在梦里游荡。她摇他,撕他,甚至打他,他便一个坐身惊起,揉揉眼,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再看他下面,奇了,刚刚还火一样烧着的棍,转眼就软塌了。灯芯长长舒口气,总算少流了一次。

    可是,更多的时候,灯芯也会睡着,睡得比他还死。那是白日里劳心的缘故。能不劳心么?表面上风平浪静的下河院,恰若一棵百年枯树,里面长满了窟窿,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顷刻间倒下去。除了男人命旺,这又是灯芯必须费心的事。

    她一睡着,一切便会照旧,男人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惊叫,发出要死的声音,那家伙便如一头亢奋的驴子,喷出一嘴的白沫。灯芯终于相信,男人正是在这一次次的喷射中虚空的,更别说他还有其它的毛病。

    中医爹在来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把包好的药装了一袋子,说这就是你男人的命呀,想办法让他吃下去,兴许一天天会好起来。顽固的公公却至死不相信儿子会得怪病,他坚信是儿子小时的某个夜里让鬼魂缠了身,那是个泼鬼,十六岁就辱死在娘家爹身子下,却找了命旺替她还债。所以他坚信只能请道士和和尚来做法场,尽早将辱死鬼赶走。对于中医爹的苦药,他是决不允许喂进儿子嘴的。

    不只如此,要是不小心叫他闻见中药味,这下河院,怕是又要闹腾上一场地震。

    想到这儿,灯芯不由得叹出气来。在她和奶妈仁顺嫂的百般小心下,药是吃了不少,男人的东西也一天天听话起来,可男人还是神志不清。尤其是吮奶的习惯,怎么打也改不了。她只能让奶妈仁顺嫂夜夜伴他,等他吮足了沉沉地睡去,奶妈才能叹着长气走出西厢房。

    这苦汁是爹教她的一个偏方,说实在不行,就让他喝,汁里加上后山带来的当参,兴许能让他身子实起来。

    她的苦心怎能全跟奶妈说?奶妈仁顺嫂是啥人,来时爹跟她讲个一清二楚。虽说她用了些心计,也软硬兼施地给她套了笼头,表面上奶妈仁顺嫂是服帖了,可到现在,灯芯还不敢断定她能不能跟自个一条心。丑话虽是端面子上了,能不能吓住她又是另回事。爹跟她说过,在这院里,甭看六根是管家,可真能让公公鬼迷心窍的,却是眼前这个女人。想到这,灯芯忍不住抬起眼,静静端详了奶妈片刻,这确是个妖媚的女人,要是再年轻几岁,保不准灯芯都要拜下风。

    让灯芯疑惑的是,近端日子,奶妈仁顺嫂也神经兮兮的,天天嚷着要做法场。做法场是管家六根的主意,打南山回来,管家六根突然提出要做法场,还说越快越好,和尚他都请好了,就等东家庄地点头。灯芯起初装没听见,她还不十分清楚管家六根的用心,也就不好采取什么对策,不过,她断定管家六根是冲她来的。灯芯先是不动声色地等公公,她倒要看看,对管家六根的话,公公是不是句句都当宝贝。平静了没几天,灯芯刚想松口气,忽然就听丫头葱儿说,东家爷爷答应了管家,要做法场哩。灯芯当下就跑进上房,也不管公公脸色,突然就开了口,爹,这法场不能做。公公没理他,照旧低头看着账簿。灯芯又唤了一声爹,这次她的口气重了,要是爹答应做法场,就先"休"了媳妇!

    这话一出,东家庄地不得不抬头看看儿媳了,说实话,做不做法场东家庄地到现在也没个定主意,他是烦六根天天跟他嚷,好像这法场不做儿子立马就会闭气,实在烦不过了就顺口应了一句。没想儿媳突然拿"休"这个字来要挟,东家庄地本来是可以显摆出公公的威风狠狠教训一顿她的,一看媳妇儿脸色,主意突然就变了。

    不做?

    不做!

    你能冲好?

    冲不好我替他先死!

    良久,东家庄地叹口气,手一摆,打发了灯芯。法场的事却因此搁了下来,再也没人敢提起。谁知,安稳了不到两个月,奶妈仁顺嫂却跳了出来,代管家六根说起了话,整天嘴里念叨的,不是道场就是法场。这就叫灯芯摸不准了,是奶妈仁顺嫂真心替男人命旺急,还是

    碗终于挤满,奶妈仁顺嫂再次提起和尚的事,说,管家六根这次请的是青山寺的法理智老和尚,拍了胸脯说能捉掉。捉掉?这院里上上下下,到现在还是一个心认定,男人命旺是让泼鬼缠了身,不捉掉泼鬼,男人命旺就缓不过来。灯芯嘴上没说甚,心里却恨道,泼鬼,还不知是哪个泼鬼缠了命旺呢?这么想时,恨恨剜了奶妈仁顺嫂一眼,奶妈仁顺嫂大约觉出了这一眼的毒辣,低住头,不言声了。灯芯也不想把她弄得太难堪,苦了脸,半晌,沉吟道,你们回屋去吧,剩下的事我自个来。

    奶妈跟丫头葱儿一前一后出去了,屋子里哗地静下来,豆大的油灯下,少奶奶灯芯看上去一片凄然,她既不想听奶妈仁顺嫂提什么和尚,更不想让她知道这苦汁做什么用,奶妈仁顺嫂再三问时,她只说自己想擦洗身子。

    这是她必须瞒着的秘密,再也不能跟奶妈仁顺嫂掏啥心窝子了,她如此情切地想说服自个,到底为了什么?想了一会儿,灯芯摇摇头,心思又回到命旺身上。

    比之穿衣,让男人吃饭更是件苦事儿。若要不是奶妈那两只大奶,他怕是早饿死了。十五岁的男人不会吃饭,别人喂还必须得有大奶吮,边吮边吃,他才咽得下去。可灯芯的奶直到今天也没让他碰过,不是舍不得,人都嫁他了,还有啥舍不得的?是怕她自个。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上轿时还记住中医爹的另句话,娃啊,人是嫁了,可三年不能同房,一旦让他沾上真事儿,啥心都不用费,只等抬棺材埋人。

    奶子缝在肚兜里,那是在缝她自己。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人,天天守着那么一根火棍,还不得让自个有非分之想,她容易么?

    但她必须得守住。

    白日里她从后院杀猪的屠夫手里偷偷要了一只猪尿泡,洗干净,想不到爹交的这个法子还真能派得上用场。洗时她脑子里闪过奶妈仁顺嫂那两只肥硕的乳房,她知道,必须得找个法子把奶妈仁顺嫂打发开,再也不能夜夜依赖着她,要不,剩下的事儿就更不好做。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更好的法儿,只能将就着用它了。灯芯想着,已将藏好的猪尿泡拿出来,对哄着往男人嘴上贴。男人起先躲着,反抗着,极不情愿似的,迫不得已,灯芯把它揣进自己怀里,就当自个身上长出的,男人果然兴奋了,张着嘴巴吮过来。灯芯紧着的心哗一下松开,旋即,却又更苦了。这一夜,不知又该多么漫长,望着男人一边吮猪尿泡,一边吸苦汁,灯芯的心就翻过了。

    谁也没想到,八月的星空下,管家六根神秘的目光从长廊探进来,忽忽悠悠的,像猫头鹰的两只绿眼。一听说命旺自个能穿衣了,管家六根的心掉进了冰窟里。几个月里,管家六根的眼睛时刻注意着西厢房,生怕里面传出对下河院有利的动静。谁知偏是在这节骨眼上,东家庄地神神秘秘发了道指令,下河院又多了条家规,西厢房包括小院子不得外人进入,除了奶妈仁顺嫂和丫头葱儿,谁胆敢越进小院一步,即刻撵出下河院。管家六根心里气得锅滚,嘴上还得发出一连串的赞同。他在下人面前憋足了劲,把西厢房说得跟慈禧奶奶的寝宫一样神秘,心里却恨不得点一把火把它烧掉。气死人的家规一出,管家六根的窥探便陡添不少难度,他不得不做贼般小心翼翼。

    连日来,管家六根狗一样灵敏的鼻子总是闻见西厢房飘出一股淡淡的异味,那味儿他当然熟悉,但苦于这事的敏感,加上又没捉到实质性的把柄,管家六根至今仍不能确定是不是熬中药。奶妈仁顺嫂自从二拐子仗义抱了新人得到东家庄地的宽容后,也开始变得神神武武,这个讨厌的女人一旦得到东家庄地的一个笑脸,便开始尾巴又往天上翘。眼下六根还是拿她没有太多的办法,毕竟,她的大奶头不只喂着命旺一个人,想要把她制服帖,六根还得等更好的时机。六根原想采取哄哄招,借她进出的方便探得院内虚实,想不到一趟南山回来,她就倒向少奶奶灯芯这边。管家六根对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恨之入骨,有时他真想豁出去,把她的脏事儿连同这院见不得人的秘密一并抖出来,可一想自个付出的五年心血,还是忍了。万般无奈,六根只好出自下策,自个鬼一样躲在长廊深处朝这边偷望。

    望着望着,六根便闻见了那股味儿,淡淡的,含着一股子山野百草的暗香,却又苦咧咧的,从西厢房飘出来,荡啊荡啊,荡到了自个头顶。

    六根猛地就想,要是有一天自个真就抓到了证据,那该是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

    上房的门吱呀一声,探出来的好像是东家庄地的身影,六根吓了一大跳,猫腰一弯,状若骇极了的山鼠,滋溜一下没影了。

    下河院复又归于一派死寂。

    管家六根那双猫头鹰似的眼,一开始就没瞒过灯芯。

    灯芯知道,不只是管家六根,这院里至少有三五双眼睛,随时随刻都在探向她,自个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他人的监视里。

    灯芯并不恨恼,或者来不及恨恼,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压根就抽不出时间乱想别的。爹说过,嫁过去的三五个月,是你最忙最无主的时候,你要各道四处打听,要摸清每一个人,看清每一张脸,要把院里每一个角角落落走遍,看清了,哪儿是个沟,哪儿是个坎,哪儿藏着暗井,哪儿布下险阵。这院啊,爹叹了一声,表面看着气派,热闹也是方圆几百里的财主家不能比的,可那份儿阴,那份儿毒,那份儿暗藏的惊骇,怕也是山里独一无二。

    灯芯最初不太信,爹的话总说得玄了又玄,好像把下河院说得比阴曹地府还害怕。现在她懂了,爹说得一点不过。这院里,不只是狼虫虎豹,妖魔鬼怪多得是。

    对管家六根的戒备,灯芯是打娘家就有的,那时虽说事儿还没个准,到底能不能嫁到下河院,她和爹还没十足的把握,但,对这个六根,她却是牢牢就恨上了的。

    管家六根瞒着东家庄地去南山的事,自以为做得很聪明,没谁会知道,岂知他前脚到南山,后脚信儿就到了灯芯耳里。他在南山的所作所为,包括一个笑一声咳嗽,全都没脱开灯芯的监视。灯芯把这些死死地压在心里,绝不敢在脸上露出来,不只如此,她还跑到公公那儿,装做浑然不知的样子问公公,管家呢,这院里他一不在,寂得慌。公公并不理她。公公对媳妇灯芯提出的所有问题都采取了摇头的对策,内心里他是不想看到媳妇多事,妇道人家,守着本分就行了。但嘴上他却不说,由着媳妇到处走,到处打听,包括盘盘腿儿坐地上跟下人们喧谎儿。她是后山中医的女子!她是三房松枝的侄女!每每灯芯这样,公公心里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他想念在亲戚份上宽容些媳妇什么,他是无奈!他太了解这家人了,媳妇灯芯今天的样子跟当初三房进门时几乎没甚两样,这还不算,媳妇灯芯眼里,分明要比三房松枝多出两道子光!这光让他骇怕,让他惊战,让他夜黑里禁不住会一个冷战跳出被窝,莫非三房的灵魂活了出来?

    细嚼却又不像,她比三房鲜活,比三房会眼色,也比三房多出那么一股子劲道。这劲道眼下公公还细说不出来,但鲜鲜地就活泛在他心里,有点喜,有点赞同,有点

    总之,公公模棱两可的态度里,也是藏了许多的,说穿了,她跟自个打断骨头连着筋,再咋说也比管家六根要亲,要近。一想到管家六根,公公的心哗就暗了。

    暗了。

    灯芯却不暗。管家六根躲在暗黑处伸长了眼朝西厢窥望时,她会一动不动盯住他。管家六根的眼会眨,她不会,她就那么一直盯着,死死地盯着。尽管暗黑和距离遮挡了他们相互脸上的表情,但分明,灯芯要比管家六根要狠,要恨,她切着牙,一手捏着男人命旺的胳膊,一手攥成一个死字。她知道,迟早,她要把这个字送给六根,让他也晓得,她灯芯并不像三房松枝或是柳条儿那么容易任人宰割。

    白日里偶尔遇了面,灯芯还是老样子,不躲,不避,照直迎过去,目光在他脸上跳上那么几跳。如要遇上管家六根问她少奶奶好,她会盈盈地放出一道子笑,启开一道子雪白的牙齿,说,好,好着哩,管家六根还没迈开脚步,她又飞过去一句,还没死!

    管家六根冷不丁就抖一下腿,很快,缩着脖子远去了。他晓得,这个死是冲娶亲那个晚上说的,轿子的事,她装在心里。

    这个上午,少奶奶灯芯心情出奇地好。

    管家六根的事很快显了端倪,一切尽管都还模糊着,但已隐隐约约让她捉到了线。

    这是一片雾,揭开了兴许下河院的天空就会晴朗,下河院的银子也不会再像流水一样莫名其妙淌到别的地儿。

    是的,银子,这才是灯芯所关心的根本。

    比之男人命旺的死活,下河院那些雪片一般来流水一般去的银子,才是她发誓要捍卫的东西。

    她必须要捍卫,否则,不等她把命旺冲过来,怕这下河院,就让那些看不见的黑手连抢带掠地给弄成个空架子了,那么,她豁了命嫁来,还顶啥用?

    发现管家六根那双眼睛后,灯芯觉得自己该有个帮手,一个能对付得了管家六根的帮手。再这么单枪匹马乱闯下去,就算自个再小心,也难免不露出破绽,到时再让别人抓住把柄,就不会像头一月出门犯忌那么简单。那次也多亏了公公,他居然轻易就饶过了她,灯芯都已做好挨打或是挨罚的准备了。要知道,在这样的深宅大院犯忌,轻者挨打受骂,重者,怕是要绑回娘家去的。公公却轻叹了一声,道,这院是有规矩的,比不得后山你家,念你初来,算了吧,往后,这院的规矩就是钉子上的铁,天王老子也没得改!

    苦思良久,灯芯猛然就想起了那夜抱她的人,冥冥中觉得,在下河院,兴许只有那双在她腿上身上窜过的手,才肯帮她。

    他救过她一条命哩!

    菜子已全部收倒,人们开始忙打碾,菜子沟洋溢在一种友好和谐欢乐的气氛里。东家庄地的丰收带给沟里人长久的快乐,管家六根也只有在这时候才变得大方,将银子给到他们手上。间或还会拿出些下河院用不了的东西,散给大家。一沟的大人小孩才能换上新做的粗布衣裳,才能吃上下河院刚刚宰到的猪肉。肉香弥漫在沟谷里,和着菜子的油香,还有畅意的笑声,能在沟外几十里闻到菜子沟横溢的幸福和甜蜜。

    有什么事比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更令人心醉的呢。

    少奶奶灯芯早已按捺不住自己,做梦都盼着亲眼看看沟里人打场的景儿,得到公公的允许后,她迈着欢快的步子,穿梭在大小碾场上。她要亲自过目丰收带给下河院的收益,这也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只有到碾场上,才能把一年菜子的收成算个明白。那么,下河院一年里让人劫走多少菜子,才能心中有数。这些,怕是连东家庄地也不能想到的。

    这个中医世家的独女,居然将算盘玩得异常熟悉。人们的记忆里,这神秘的珠子只有老管家和福跟六根这样精明的男人才玩得转,哪见过女人也玩这东西。所以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猴一样盯住灯芯。这个半夜里抬来的女人带给他们的新鲜已经够多了,包括她敢当着沟里人的面看牲口配种,敢在未开怀前走出院子,敢跟下河院的屠夫开荤玩笑,敢半夜摸到公公窗下偷听公公跟管家谈话等等,无一不丰富着沟里人对神秘的百年老院的想象。现在她又拿了算盘,笑盈盈跟管家六根边说笑边拨拉。人们望见她对管家六根的笑是很有意味的,眉眼儿一飞,小嘴儿一拧,就能把管家六根这样的人也弄糊涂。管家六根手里的算盘珠珠不动了,只是傻傻地盯了她望,脸上会因女人出奇不意的笑拧出些尴尬或羞臊。人们起先以为管家六根跟二十二岁的少奶奶有些扯不清。这样的事在深宅大院里不是不可能,况且就有现成的传闻拿来参照,便一边打碾着菜子,一边使了劲地放开想象,尽可能地将这个后山女人想得风骚些,想成狐狸精,这样才能把她跟一向正统得见了沟里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肯正眼望一眼的管家六根想在一起。想象往往会以对管家六根的抱憾告终,人们终于相信,管家六根也不是什么圣人,最终还不是踏了老管家和福的老路?

    但是,这样的结论未免下得太过轻率,几天以后,人们便发现事情远没那么简单,更没那么好懂。管家六根渐渐在女人的说笑里萎缩下去,胆怯下去,人们就觉不是那么回事。倒觉得管家六根让女人抓住了什么,不得不垂下他高傲惯了的头,就连见了一般的佃户,管家六根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不仅小而且谨慎。这便让人们放弃了将他们扯在一起的欲望,反倒期待着百年老院的管家和少奶奶之间发生些什么更让人激动的事。

    比之管家六根,少奶奶灯芯却大方得很。她会不时地在某个场上停下,跟赶着毛驴转的沟里人聊上一阵。有时也会冷不丁抱起场上玩耍的孩子,亲热地咬上一口。那一口立刻就让她跟沟里女人近了,要知道下河院的少奶奶亲穷人的孩子,这可是自古闻所未闻的事,纵是沟里年岁最长的朱二奶奶,也未经见过。也难怪,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里的猪都跟穷人家的不一般,甭说少奶奶!平日里隔着朱漆大门远远望一眼都算不错了,哪敢奢望她走出来跟你说话,还给你脏兮兮淌着鼻涕的碎娃一块糖吃?

    这一天,人们就见少奶奶灯芯正坐在沟沿旁给年迈的朱二奶奶梳头。哟嘿嘿,这更是个新鲜事儿。朱二奶奶都快要八十了,若不是那口牙齿好,还能咬动东西,怕是早入了黄土。不过朱二奶奶的懒惰和脏却是远近出了名的,拿她家媳妇的话说,一年不洗一回脸,不换洗一回身子底下的裤子。身上捂的虱子都有羊羔子大!那头发,早就朽成一块毡了,甭说梳,怕是看一眼都恶心得几天吃不下饭。下河院的少奶奶却不嫌弃,人们望见,她从正午时分梳到了现在,先是拿个盆子舀了清水,一边帮二奶奶洗,还拿来下河院最珍贵的洋胰子,听说一块值一匹骡子钱,这还是东家庄地年轻时到凉州城买的。在洋胰子滑润润的香味里,人们的心也跟着润滑起来,她们一边操心着闻洋胰子的香味,一边担忧着少奶奶灯芯甭叫二奶奶身上的沤臭味给熏倒了。结果没多久,人们便望见她拿了一把颇为稀罕的牛角梳子,唰,唰,唰给二奶奶梳起头来。至此,人们算是相信,来自后山的老姑娘灯芯是不怕脏的,更不怕难闻!她的耐心比二奶奶的媳妇都要强。一脸老笑的朱二奶奶咧开还有几颗牙齿的嘴,不停地跟下河院的少奶奶说东道西。这个老掉牙的,哪有那么多死话,你倒是快把少奶奶放开呀,人们还正待望哩。

    可是,人们却从少奶奶用心的姿势里看到一种东西,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梳头,更不像管家六根说的她是闲着坐不住,放着少奶奶不当,偏要跑出来瞎显摆。八成

    然而不管咋说,少奶奶灯芯一连串对沟里人亲近热乎的举动着实让人开心,比从管家六根手里拿到实惠的东西还开心。不知不觉间,下河院少奶奶灯芯在沟里的口碑一下好起来。

    很快,沟里的女人感动得跟她无话不谈了。这个世上,女人其实是最耐不得小恩小惠的,何况少奶奶灯芯用的绝不是小恩小惠。她是拿心跟沟里女人的心往一块贴,沟里还有哪个女人傻到不愿跟她贴心?关于租子的事正是在这时候开始说进灯芯耳里的,少奶奶灯芯佯装无意的问话让沟里人少了戒备,不小心便会泄出管家六根一些秘密。有些人倒更像是故意,顺着灯芯的话把对管家六根的不满发泄出来。渐渐,少奶奶灯芯眼前竖起一个贪得无厌的影子,大把大把去无踪影的银子让她恨不得立刻将管家六根的恶行摆到公公眼前。但她忍了再忍,她知道现在还不到时候,爹再三提醒对付管家六根切不可草莽行事,他在下河院水深得很,决不是轻易一两棍子就能把他打趴下的。

    灯芯只能从长计议。

    这天灯芯帮沟里女人草绳扬场,扬场就是将打碾下来的菜子拿木锨顺风扬起,让风吹走草屑或是杂物,黄丢丢的菜子便会变得干干净净。站在下行里,灯芯手握扫帚,将风吹到下行的草屑和菜角皮清扫出去。菜子打在脸上,草屑沾头发上,灯芯全然不顾,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跟草绳的谈话上去了。嫁过来以前灯芯就跟草绳认识,草绳生了四个丫头,急于要儿子,找她爹吃药,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草绳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肚里从来不装话,加上又对灯芯一家心存感恩,一听灯芯问管家六根的事,不遮不掩就给说了。场扬到一半就见管家六根远远出现在另家场上,灯芯丢下扫帚,径直走了过去。

    草绳紧忙在后边喊,少奶奶,心里装着就行了,犯不着跟谁也提。

    灯芯清楚,这是草绳在提醒她呢。沟里虽说都是些庄稼人,多一半又是佃农,可人跟人不一样,这一点她还是心里有数。

    管家六根正跟这家商量租子的成数,灯芯装做随意地问,几成?场上的男人嗫嚅着,半天不肯说。管家六根看了她一眼,大大方方说,六成。

    灯芯哦了一声,不是说按七成收的么?

    少奶奶的意思是我少收了?

    看你,话说哪儿了,我这不是才跟着你学么,多收少收一成的,不打紧,只是甭让他们白忙了这一年。

    少奶奶真是会替他们想。管家六根点头道,眼睛却一刻也没敢离开打场人的脸,生怕他一漏嘴说出什么来。那人见少奶奶这么说,忽然就大了胆,嗫嚅道,少奶奶,真按六成收啊?

    这事你问管家。灯芯突地丢过去一句,脸依旧笑盈盈的,一点看不出她说这话的意思。管家六根脸突地一绿,他刚刚跟场主商量的是按七成五收,上下就是一成五的出入,场主当然不乐意。

    不过他旋即稳住自个,说,多收少收也不是我说了算,这要看东家的意思。少奶奶要是真想给他们减,就先跟东家拿仗拿仗,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准。

    灯芯掉转头,忽地指着远天处的一团云,喊,快看,火烧云!

    远天处果然腾起一团火烧云。

    那边,草绳已在喊了,少奶奶,你答应帮我扬场的,我可顾不过来,这好的菜子,要是扬不干净,可惜了。

    我就来。灯芯甩过一句,抖着一身红衣绿裤,去了。

    管家六根僵在那儿,心里比火烧云烧还难受。

    菜子打碾到一半,各家各户能打多少便都在灯芯心里了。下河院的租子她也有了数。这时候她开始谋算另件事。

    这件事儿跟租子比起来,一点也不小。灯芯所以把它推到现在,是因一直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

    终于有一天,下河院奶妈仁顺嫂的儿子二拐子秘密走进了西厢房,就连他的亲娘仁顺嫂,这次也被瞒在了鼓里。

    管家六根照旧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偶有空闲,便来到东家庄地的上房里。

    东家庄地看上去气色稍稍好了些,他正在抽水烟,丫头葱儿站边上侍候。东家庄地的这个爱好也是管家六根带来的,以前他不抽,劳作乏困的时候,他躺老婆边上听曲儿。当然是三房松枝。三房松枝是个很会哼曲儿的女人,山曲儿从她鼻孔哼出来,就裹了一股清爽爽的山风,仿佛人到了山林中,耳边有盈盈的松涛,有啾啾的鸟鸣,还有一股山花烂熳的味道。到现在,东家庄地闭上眼,耳边还是那山泉般叮叮咚咚别有味儿的曲儿:风来了,雨来了,房上的米米儿就刮掉了。妈,妈,给我个筛筛儿我端上,给我个簸箕儿我背上

    去了,一切都去了。那如风如歌的曲儿,那有着鸟一样嗓子的人儿,都成了让霜露打掉的油菜花,夭折在某个寒冷的日子了。庄地纵是再想,也不可能把那埋葬掉的日子重新翻腾出来。

    东家庄地现在喜欢抽烟。

    端坐在方桌边雕花椅子上的庄地一边听管家六根说话一边没忘了抽烟,灵巧的手指在烟壶里熟稔地捻着金黄绵柔的烟丝,动作很是优雅。丫头葱儿划着洋火,燃起的火苗迅速对到烟嘴上,听他长长地一吸,烟壶里的水便发出悦耳的咕嘟儿声。

    管家六根站边上将打碾的事说了,庄地问今年能收几成,管家六根报了数字,这数字让东家庄地满意,遂说,家里家外你就多操点心,该怎么给佃户分还怎么分,丰收了就该让全沟人高兴。

    管家六根点头说是,他本想再问一声二拐子的事。日前他得到消息,被东家庄地打发到南山煤窑的二拐子不好好干活,还打着奶妈仁顺嫂的旗号,到处转悠。这还不算,这牛日竟然不跟煤掌柜打招呼就神神秘秘失了踪影,到今儿个也没回。管家六根想问个清楚,是不是东家找他有事。庄地却提起儿子命旺。

    东家庄地说,命旺近来有转机,气色一天比一天见好,法理智的道场就先推了吧。六根忙说,推不得呀东家,有转机管啥用,得让少东家赶紧好起来,再不好怕就

    东家庄地眉一蹙,问,你想说啥?

    六根吭了吭,没说。

    东家庄地搁下烟锅,伸长了耳朵等。

    六根这才支支吾吾说,怕是少奶奶

    我心里有数。东家庄地沉沉道了句,不再言声。脸色也忽然铁青下来,看得出,六根这话说的不是时候,东家庄地不爱听。管家六根磨蹭了会儿,眼睛偷觊在东家脸上,不见庄地脸色好转,管家六根败兴地往外走。快要出门时,突然听庄地丢过来一句,有空你多上西厢房看看。

    管家六根一阵暗喜,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不起作用才怪,我就不信你不拿儿子的命当命!管家六根这样想着,脚步已迈到长廊里。秋日的长廊阴扑扑的,太阳光一天里照不了多少,这阴凉好似重重叠叠地堆在了这里。但是六根并不觉得凉,心猛然间狂热起来,终于得到出入西厢房的权力了,再也不用猫一样藏在角落里,偷偷巴望。但他并不打算真去西厢房,不急,有的是时间。这一刻管家六根突然自信起来,庄地既然准了他进出西厢,就表明老东西对西厢也有了疑惑,这是个好事,大好事,只要找到药罐子,拿到喂中药的把柄,她不死都由不得。

    管家六根从长廊迈过步子,在太阳光下默站了片刻,忽然就想起一个地儿。天,我咋把这么要紧的地儿给疏忽了!

    三步两步,他就奔到了厨房。厨房门敞着,奶妈仁顺嫂正在揉面。在这院里,奶妈仁顺嫂只做三个人的饭,东家庄地,少东家命旺和灯芯。但整个厨房归她管。下河院的厨房共分三厨,一厨就是奶妈仁顺嫂现在揉面的这间,算是上厨房,专事东家一家人的饮食。二厨在边上,有这两个大,三个妇女轮换着做饭,主要管东家及长工们的吃食。还有间小伙房,一间半大,算是三厨,负责短工及下人们的伙食。下河院的长工不跟别处的长工,长工有身份,比管家和奶妈低,但比下人高,而且长工们不但每年拿固定的工钱,按月还有小钱,算是东家赏的,长工的家眷到了下河院,不但可以白吃白住一阵子,走时,还能得到东家的赏赐。短工则是按季节随时找来帮忙的,换得勤,工钱也就少,一般按天数论。下人则是外地逃荒或是落了难,寻上门找碗饭吃的,一开始只管吃管睡,不发工钱,熬过一阵子,若是让东家或管家看上了,自个又乐意长留下来,就有可能提到长工的行列里。

    菜子沟下河院最多时用过三十二个长工,五十多号下人,是在老东家庄仁礼手上。五十多号下人一大半是凉州府逃难逃来的,那一年凉州府大旱,灾荒闹遍四野,真可谓饿殍遍地,白骨满野,大饥馑后,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瘟疫,周遭几百里,怕是除了菜子沟,没一处不死人。这沟因此落下一个美名,人称赛天堂,大灾过后,得救者还自发背石背水,伐木取路,在南山修了一处庙,名天堂庙。庙里还专门供了庄氏祖宗的牌位,更有积德碑慈善碑仁义碑等立于寺庙显眼处。如今,那天堂庙的香火,一年比一年旺,每逢初一、十五,沟里人不辞辛苦,非要成伙结队,虔诚地去庙里磕拜。当年逃难来的五十多号下人,如今全成了地地道道的沟里人,在沟里娶妻养子,安居下来。草绳家便是其一。

    见管家进来,仁顺嫂忙直起腰问好,六根硬梗梗道,不必,你忙你的,我瞎转转。一厨的门上只有仁顺嫂有钥匙,平时院里人是不敢轻易进来的,管家六根也没随便进出的自由,毕竟,这是做饭食的地儿,加上东家庄地又是个饭食上极讲究的人,一厨便有了股神秘。管家六根大约心里还想着东家庄地刚刚说过的那句话,自以为这院他有了随便出入的权力,便放肆地在厨房里张望起来。奶妈仁顺嫂不满了,冲六根说,管家要是没事儿,还请出去,我这阵正给东家做饭哩。管家六根没理茬,照旧探了脑袋,锅台上下狗一样搜寻。也许是天意,管家六根的鼻子很快闻到一股药味儿,隐隐约约像是从缸里飘出,缸是米缸,盖着木头盖子。不等奶妈仁顺嫂做何反应,管家六根猛就掀开了缸盖,这一掀不打紧,却把缸里藏着的秘密给掀到了眼里。

    奶妈仁顺嫂唰地脸白。

    缸缸管家你——奶妈仁顺嫂的声音已吓得变了味。

    药罐子,你敢藏下药罐子!管家六根的声音近乎从嗓子里跳了出来,脸上,霎时成了另种颜色。有乐,有喜,有惊,有得意。

    你你你放下!奶妈仁顺嫂横扑过来,一把抢过六根已拿到手里的药罐,脸色苍白道,厨房的东西,由不得你乱翻。

    说,给谁熬药!六根此时早已没了怯意,正义得很,怒瞪住仁顺嫂,就等她说实话。仁顺嫂结巴着,半天吭吭哧哧,呶不出一个字。

    不说是不,好,我见东家去!

    你站住!奶妈仁顺嫂见六根真拿了药罐往外走,突然就有了力量。

    你一心想知道是不?那你听清了,这罐是我的,药也是熬给我喝的,中医李三慢给开的。至于谁准我喝的,为啥喝,我想你也不糊涂,有本事,这阵就跟我去,我倒要看看,东家他说话还算不算数!说完,腾地丢下手里的抹布,一把拉了管家六根,就要往上房去。

    这下,轮到管家六根怯步了。他万万没料到,奶妈仁顺嫂会跟他来这一手有些话一直放在暗处,兴许还由得你乱猜乱想,一旦豁出来摆到明处,你便没了思想的空间。这下河院的事,难就难在奶妈仁顺嫂身上,管家六根虽然疑神疑鬼,但真要拿某些事儿去跟东家面对面问个清白,量他也没这胆子!

    况且奶妈仁顺嫂亮堂堂就把东家庄地摆了出来,这等胆略,他何时见过?

    不敢了,怕了?我说六根,甭以为东家给个好脸,你就成爷了,远着哩!奶妈仁顺嫂趁六根发愣的空儿,一把夺过药罐,理也没理他,啪地就将它炖火上,打柜里取出一服草药,大大方方添了水,就要熬。

    管家六根顿时成了泄气的皮球,软了,蔫了,恨恨一跺脚,走了。

    妈妈仁顺嫂快快将药罐端下来,将水滗了,拿布把药渣包起来,重新塞进柜里。还不放心,怕药味儿飘出去,忙忙点了支松香,熏。

    管家六根气急败坏地在院里转了几圈,还不死心,找到沟里中医李三慢的药铺里,如此这般问了一番,中医李三慢说,方子是他开的,药也是他抓的,仁顺嫂得的是女人家的病,怕一服两服的还好不了,得耐上心子吃段时间。一席话说得管家六根想吐。

    管家六根刚出了车门,仁顺嫂的脚步就到了西厢,今儿这事太玄,他咋就给闻到了呢?要说自个还反应得快,死头子话把他给逼住了,要不,不敢想。

    奶妈仁顺嫂将厨房里发生过的事说给了少奶奶灯芯,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在发颤。少奶奶灯芯静静地听完,问,柜里的药是哪来的?

    是我为防万一,找中医李三慢开的。

    哦——灯芯感激地望一眼仁顺嫂,不过,心里却一点轻松不下。管家六根敢到厨房查看,就敢到西厢来,眼下是瞒了过去,往后呢?

    少奶奶,他要真找东家问呢?奶妈仁顺嫂还是放不下心。

    他敢!灯芯忽然就来了气。这气不只是冲管家六根,奶妈今天的话,无疑是把她跟公公的事儿端到了桌面上,尽管这事早就在她心里,可突然地端出来,她还是不舒服。

    算了,你也甭张惶失措的,公公那儿我去说,只是这药,怕是在厨房熬不成了。

    太阳明亮得很,沟里是掩不住的芳香。菜子一打碾,就该榨油了。按规矩,管家六根就该去油坊查看了。药罐子的事碰了一鼻子灰后,管家六根很是沮丧了一阵子,不过,心里还是一直疑惑着,不相信那药真就是奶妈仁顺嫂吃的。少东家命旺一天天见好,若不是后山老狐狸刘松柏使了手段,能有这奇效?这事儿先得放一放,不信找不到实据。近日他心里很是不宁,老觉有双眼在背后盯着。二拐子不声不响走了又回去,窑头杨二还没跟他回话,去了哪里他自己也号不准,可又不能硬问。二拐子不是别人,仗着有奶妈仁顺嫂,他的腰就比别人直。油坊这边怕更得早安顿,保不准灯芯哪天就给闯了去。

    一想灯芯,管家六根心就沉了。

    一沟两山的地是租给几百户沟里人种的,下河院只供种子和牲口,收种打碾全是佃户的事。租子按收成论,下河院的规矩是不能跌过五成,遇上天年也按四成收过,那不过是个别。好年份自然是按七成往上收的,至于哪块地哪户人到底按多少收,就由管家六根说了算,东家庄地是从不细问的。这就给了六根很大的余地。菜子是一个菜子,年也是同样的年,各家的成数却不会一样,高几分低几分完全看管家六根的心情,况且地里究竟打了多少也只有六根知道,六根不说,东家庄地从哪里知晓。

    今年是六根当管家以来最好的年份,按说下河院的菜子收得该放不下,管家六根却不这么认为。凭什么要收给他?我的泥巴院又不是没地方放。管家六根坚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得让东家庄地抓不住把柄。管家六根本想今年好好掠一把,谁知少奶奶灯芯跳出来搅他的好事。少奶奶灯芯显然对他已有所察觉,管家六根不得不有所收敛。目前为止他还不明白这是东家庄地的主意还是女人自作主张,但下河院明显对他有了防范。少奶奶灯芯算盘珠珠左拨拉右拨拉,六根的菜子就寥寥无几了。

    恶毒的女人!六根觉得必须想一个办法,干净地除掉她。

    站在堆满菜籽的场上,管家六根眼里燃起挡不住的欲望,金黄的油菜籽,喷着扑鼻香味的油菜籽,鼓荡着他充满野心的胸怀。六根再一次想起奶妈仁顺嫂。这个女人尽管很是可恶,但在下河院,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没有她的帮忙显然是不行的。

    这就是管家六根的矛盾处。他恨这个女人,眼下又不得不依靠这个女人。

    管家六根决计先抛开对这个女人的恨,我得想办法笼络她,得让她听我的!这么想着,他的脚步有力地越过碾场,往下河院去。不大工夫,一匹青骡子驮着趾高气昂的管家六根,朝沙河上游的油坊去。

    祖宗留下的下河院正院,不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是寂静的,远不如后院和草园子那么热闹喧嚣。这怕是跟它的八根黑柱有关,当年修南北二院时,有工匠提出,重新用红漆或别的漆把黑柱刷一下,老东家庄仁礼竟然破口大骂,将那个原本好意的工匠给撵了出去。此后,黑色便成了正院的主色调。跟八根黑柱的色调对称的,便是东家庄地的心境,还有少东家命旺的身子。当然,这只是下人们一起偷偷说的怪话,要是给东家庄地听见,嘴里的舌头怕是保不住。

    正院呈长条状,这跟整个下河院四四方方的形状又有所差别。东家庄地的上房在正院中央,坐北向南的这面,阳气足,睡房紧挨着上房,也是两间。奶妈仁顺嫂的耳房在南,耳房跟东家睡房之间,有条几丈长的窄廊,那是边廊,管家六根平日是不走的,他从中间宽宽敞敞的正廊走进去。

    这天夜黑,管家六根先是跟屠夫们开了阵荤玩笑,又到后院各处看了看,估摸时辰差不多了,猫腰贴着廊沿溜过去,将身子藏在东家庄地睡房的边窗上。白日里他已乘人不备,放了把梯子,还在边窗上取了个小洞。

    管家六根的心有点紧,这一刻在他心里盘旋了很久,可一直下不定决心。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要是事儿败露,他五年的管家就白做了,不只是白做,他很可能还会被撵出沟,或被乱棍打死。在下河院,偷听窗根或偷窥东家都是视做大忌的。当年老东家庄"仁""礼"手上,就有这样的事发生过,二管家为了撵走大管家,夜黑里人睡定像猴子一样盘伏在树上,偷窥了老东家炕上的事儿。没想,还没打树上跳下来,大管家带着人便等在了树下。老东家炕上的事儿再离谱,二管家也没得机会说了,大管家一声喝,十几根长矛便齐齐里冲树上刺上去,刺得二管家跳都跳不下来。一身鲜血掉下树后,老东家庄仁礼穿戴整齐地等在树下,二管家还想求个活,没想老东家庄仁礼鼻孔里哼了一声,手一摆,吐出两个字,抬走。二管家就被抬到了后院。到了后院,死活就由了大管家,两只眼被挖了,舌头上穿了刺,两只脚被挑断了筋,这还不算,他被连夜弄到了南山上,吊树上,活活让老鸦一口一口叼了。

    老东家庄仁礼在沟里,可是拿"仁"、"礼"二字出了名的呀。

    管家六根的腿有点抖,梯子发出细微的颤动。

    要不,算了?管家六根犯起了嘀咕。这事可非同小可,要是真让东家给察觉管家六根哆嗦了一会儿,心忽然就坚定了,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没这个毒脏腑,就吃不了铁五谷!他决计豁出去。

    管家六根要看的,正是东家庄地炕上的事儿,这事儿要说也不是新鲜事,这院里,怕是谁都心知肚明,就连沟里,也隐隐绰绰的在嘀咕。可嘀咕归嘀咕,毕竟是没影儿的事,谁敢拿面子上讲?管家六根就是想让它跳到明处,跳到他手心里,那样,往后,这整个院子,怕是他想咋个捏就能咋个捏。这么一想,管家六根越发坚定了。

    夜好黑,黑得人透不过气,黑得人真想拿个啥把它一下捅开。管家六根在梯子上像狗一样蹲了将近一个时辰,院里还是没有响动,除了沙沙的风声,还有风卷枯叶的细碎的响,再没第二种声音。莫非,老家伙察觉到了,不让来了?再莫非,老卖腿的真是染了啥疾,身子不允许?所有的想法都让他排除后,他决计孤注一掷,等下去,往死里等。

    一只鹰突然从沙河那边盘旋过来,穿透暗黑,像个阴魂似地飞旋在下河院上空,嘴里,发出阴森森的叫。管家六根抬头望了一眼,望不清楚,但他听出是只猫头鹰。

    丧门星,叫啥叫哩!管家六根差点就给骂出声。夜黑里撞见猫头鹰是很不吉利的,要是它拉一泡屎给你,你这命就完了,保不准哪天就让车给撞死,让马蹄子给踢死。管家六根觉得今儿个这日子有问题,左挑右挑咋挑了这么个日子?

    丧门星还在叫,发出的声音越发惊悚。管家六根恨不得猛一下跳上去,撕烂他的嘴。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梯子时,院里突然响过一阵脚步。

    正是从窄廊里发出的。

    管家六根的心狂跳起来,再也顾不了猫头鹰,神情专注得就跟红了眼的赌徒,眼珠子都要憋出来了。

    出踏,出踏,那步儿碎碎的,细细的,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是脚步,倒像是猫,是鼠,是风在吹着树叶走。响几声,没了,刚悬起心,又有了,出踏,出踏,哧——出踏,出踏,哧——

    管家六根屏住气,死死地按住心,不让它跳,不让它叫,生怕一跳一叫就把脚步给吓回去。漫长的一阵出踏后,脚步终于响到了他脚底下,顿住了,下面的黑影儿好像抬起了头,寻着天空望,隐隐绰绰的,管家六根看见了那脸,白,嫩,带点葱的颜色,不像是一个老女人的脸,倒像是沟里十六七女人才有的那种。管家六根恨了恨,为这脸,他没少生过恨,她比自个老婆柳条儿大好多岁,可柳条儿跟她一比,简直比她妈还老相,还死相。这脸像是豆腐,一辈子都保着一个鲜。这沟里,没几个女人能比过她,就连新娶进门的灯芯,怕也不是对手。管家六根乱想时,那脸又抬了起来,这次抬得长一些,高一些,她望见了那只鹰,那鹰冲她扑腾了几下翅,她像是也犯了疑,想回去,就在掉转身的空儿,狗日的猫头鹰扑闪了两下,一声没叫就走了。

    管家六根打死也想不到,猫头鹰没去别处,它飞了几下,很是熟练地一头扎进他家的泥巴院子。他的四女儿招弟忽然就说了声梦呓,很快,发起了高烧。

    这边,脚下的黑影儿还是没抬开步子,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双黑乎乎的眼儿,四下望,眼看就要绕过廊沿,往藏梯子的西墙这边巴望了,管家六根气紧得要死掉,紧得双脚都立不住了,若不是提前腰上系了根绳子,把自个绑牢在梯子上,他就要掉下来。

    终于,黑影儿望够了,望足了,吸了口气,抬开步子,往前走。

    月牙儿这时探了头,一层淡淡的晕光从天空遥远处洒下来,下河院泛起了白生生的夜光。

    脚步儿穿过窄廊,往东一拐,就到了东家庄地睡房的窗棂下。

    东家庄地早早躺在炕上,等这一刻来临。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东家庄地的生命里,这样的时刻才能让他热血滚滚,才能让他忘乎所以。尤其是三房松枝蹬腿走后,他的厌倦的生命,仿佛就为这一刻活着,也仿佛三房松枝的走,就为了给他和她腾出更多的地儿和空闲,来享受这原本不属于他们的销魂。是的,销魂,东家庄地到现在还顽固地认为,要说销魂,怕是这辈子,没人跟得上将要推门进来的这个女人,包括他的三房女人,都不是对手,尽管她们一个比一个强,一个比一个想表现得有味道,可真到了炕上,到了被窝里,到了身子底下,她们的差就露了出来。没法比,真是没法比。东家庄地也是搞不明白,要说论身段,论脸庞,他的三房女人没一个输给她,咋就偏偏一到了身下,就输得一塌糊涂呢?有次他在沟里转,看到日竿子,也就是柳条儿的叔伯公公,忽然就明白了。原来,这一切,这所有的谜,都是为了一个字,一个说不出口的字。

    偷。

    偷这个字,是很不为人耻的,也是庄氏祖宗最恨最切齿的。偏偏,它又像阴魂缭绕,永远地盘伏在这院中,任凭庄家哪一代东家,都驱它不走,灭它不尽。这院里,便永世地有了股气息,偷的气息,也有了股快乐,偷的快乐。更有了一种不耻,偷的不耻。只是这不耻,永远地藏在暗中,藏在庄家一代代男人的心灵旮旯里,见不得光,也不需要见光。只需用更好更多的方式,将它藏在一层层的暗黑里。裹紧,裹牢,裹成一个千古解不开的暗谜。

    明白这点后,东家庄地便再也不纳闷了,再也不细想了。其实,人就是这么一种动物,属于偷的动物。细品一下,甭说炕上,甭说被窝里,天底下的事,有哪件不是这样?唾手可得的,光明磊落的,天经地义的,谁个珍惜过,谁个当宝贝过?谁个不把偷来的抢来的,看得比命还重?

    偷来的才香,偷来的才味足,偷来的才是你最最想要的。

    东家庄地转了一下身,近来,他偷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怕了。

    怕?少他能想得通,老了,偷不动了,再说偷了一辈子,偷到这份上,足了,再也不那么馋,不那么贪了。怕,咋个理解?

    可就是怕。

    真怕。

    越老越怕。

    东家庄地这么想时,脑子里闪出两个影来,一个,是管家六根,一个,是他怎么也不情愿想到的媳妇灯芯。

    他深重地叹了口气,叹得有点凄,有点凉,有点悲壮。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个夜晚最终以管家六根的一场惊险告终。

    管家六根真是想不到,自个竟是这般的没用。本来一切都还顺当,好戏都已开场,就等他在寒风中耐着性子欣赏下去。管家六根其实也是很想看这样一场戏的,他冒如此大的危险,有一半缘由,还是想满足一下他那见不得人的欲望。

    管家六根是个让人说不出口的男人。

    他的乐趣不在偷着干,在偷着看。

    隔着窗棂儿,或躲在墙旮旯里,偷偷把目光探过去,屏住气儿,稳住心,管家六根的快乐就来了。在沟里,这样的事儿不只发生在炕上,沙河旁,杨树林,茂密的菜子地,高高的菜子垛下,只要有阴处,只要能背过人,随时,随地,那景儿就有可能出现,不,比之炕上,比之被窝里,人们似乎更喜欢野外,更喜欢在不该发生的地儿发生,更喜欢在意想不到的时间里

    管家六根看得极过瘾,极投入,也极满足。有什么比看这样一场戏更能吊起人的胃口呢?况且戏的主儿不断变换着,忽儿是麻三,忽儿是杨四,他们身子下的女人,也在不时地变换着脸,今儿个是二狗子他妈,明儿个是五槐家的,后儿个,说不定还能挨上跑堂家十五的老二。这是多精彩多壮观的一场戏呀,管家六根看了七年,愣是没看够,愣是还想看。看它到死!

    这事要说也不是个啥稀奇,在沟里,除了下河院,外人是不拿这事当个事的,至少,要比下河院看得开,看得贱。你想想,沟里住的都是些逃难逃来的,要么自个老家闹土匪,男人让枪打了,长矛挑了,活不下去,连逃带奔地来到沟里,这命本就是抢回来的,是老天爷不小心意外多给的,那就不能让它白白流走。还有,既或老家啥事也没有过,既或一生下来就是沟里人,那又咋?该偷还偷,该扒还扒,人活个啥,挣哩苦哩摸哩爬哩,起五更睡半夜,没明没黑,没饥没饱,你说活个啥,难道仅仅为张嘴?说穿了,还不图个没白活!啥叫个没白活,谁个有谁个的想,谁个有谁个的主意,但在一点上,大家是一致的,惊人的一致。

    这就是得给自己点快乐!

    那么,放眼望一望这深不见底的沟,望一望南北两座黑压压的山,望一望沟中间头顶里二尺宽的个天,你还能有啥快乐,你还想有啥快乐?

    毕竟,沟里就一个下河院,就一个东家庄地,不是谁都能苦一辈子挣下座金山银山的,不是谁都能三房四房娶的,那么,你还抱个啥指望,能抱个啥指望?

    那就把快乐放简单点,放直接点,放到能得到的份上。

    沟里人一快乐,管家六根的快乐便来了,来得猛,来得烈,来得想躲也躲不过。

    管家六根快要乐死了。

    要说,管家六根起初也不是这样的,管家六根染上这毛病,全是因了柳条儿。

    柳条儿打十五上进了门,没出三年,腾腾掉下两个带杈的,起初管家六根还乐,还笑,认为自个有本事,本事大得很,不是说算命先生说过他要断后么,不是说他六根家注定要人断路稀么?咋不到三年掉下两个!牛日的,满嘴里尽滚蛋蛋哩。慢慢,管家六根就乐不起来了,笑不出来了,为啥,两个虽是两个,可,可都是带杈的呀!

    在沟里,你就是学母猪一样一肚子下下十几个,扒开腿一看,只要是个杈,还是闲的,你还是个断后鬼!

    管家六根心慌了,慌来慌去,就把问题归到了自个不会弄上。沟里人见了面,插科打诨的,最爱把问题归到不会弄上。瞅瞅你个狼日,定是弄错地儿了。或者,淫邪地笑一下,会不会弄啊,不会今黑里让给我,一弄一个准。

    六根的叔老子日竿子有次喝了猫尿,没大没小的也就把这话丢到了他面前。六根当时想,不会弄我还不会看?对,我倒要看看,这些有娃子的人家到底咋弄的。

    这一看,就把六根带到了歪处,带到了另条路上。

    六根有了瘾,再也改不掉。

    六根自此踏上了一条不为人知的路,野路,鬼路,黑处的路。六根不爱偷着干,只爱偷着看。

    看里他获得兴奋,获得满足,获得别人无从知晓无从体验的极其隐秘的快乐。

    这晚六根本来是看到了,看得还极过瘾,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老成一把骨头的庄地,竟然,竟然

    那只猫头鹰在极关键处忽地飞了来,它可能是在六根家泥巴院里呆烦了,呆闷了,不想呆了,也跑来看热闹。这个丧门星,你说它害人不害人,它飞来,先是在六根头顶上不声不响旋了两圈,接着,它一个猛扑,捉小鸡似的直直冲六根扑下来。

    扑下来。

    六根一声喊,连人带梯子,腾一声,摔到了地上。

    屋内戛然而止!

    没谁说得清,这沟的历史有多长。更没谁说得清,这南北绵延起伏重重叠叠的二山,最终去了哪里?就连东家庄地,对这沟也是陌生的,对这山也是陌生的,甭看他在沟里活了六十年。

    这沟深着哩。

    沟从遥远处的马牙雪山来,据说古时那儿曾有个樵夫,为救老母,上山砍柴,在山上遇到一对下棋的神仙,樵夫是个棋迷,一看见下棋,便走不动路。蹑手蹑脚走过去,站边上看,云里雾里,刀光剑影,这一看就是七天七夜,一盘棋还没杀出个胜负。樵夫没累,神仙累了,想歇会再下,这才发现身后还有个站着看棋的人。神仙一问,樵夫竟站了七天七夜,神仙不相信,樵夫遂发誓,神仙道,你也用不着发啥誓,快下山看看吧。樵夫这才记起老母,记起上山是为采药来的,神仙说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你采药还有何用?樵夫揣着一肚子疑惑下山,山下哪还有过去的影子!这变化,怕不只是几千年!樵夫想起病榻上的老母,想起自个为一盘棋误了老母性命,泪哗哗流下来。没想,这泪一落地上,平展展的地立刻开了道口子,泪顺口而下,冲开一道河,这河便成了沙河,这水便成了终年不断的沙河水。

    东家庄地听这个传说的时候,才五岁,躺在爷爷怀里。爷爷的胸脯又绵又软,跟奶妈仁顺嫂的没啥两样。只是,爷爷边讲边抚着他的头,地儿,记住了,将来这沟是你的,河也是你的,南北二山,还是你的。你要让沟变得更像沟,河变得更像河,山变得

    更像山!五岁的庄地抢着说。

    爷爷笑了,爷爷那一笑,含着对下河院这惟一的孙子无限的爱意,还有深深的担忧和不死的期望。活了六十年的庄地到现在才明白,爷爷那笑是有无限深意的,那深意,便是指望着这沟能为庄家曲幽,这河能为庄家绵延,这山能为庄家起伏,这天呀,能为庄家蓝。只是,这怕是个梦,真的是个梦。

    可人有梦多好。

    要是没梦,他庄地能活到现在?要是没梦,他庄地能单枪匹马地将偌大的下河院撑到现在?要是没梦,他庄地还能在危机四伏的下河院装没事人似的,轻轻松松,该咋受活还咋受活?

    人得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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