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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过不管怎么说,管利明和谢家蓉离开后,顾小影的日子的确是逍遥了许多,工作也回到了规律得不能再规律的轨道上:连续奋战n天后,论文顺利完成,教材如期付梓,小说开始收尾顾小影看着这一摞摞印着方块字的a4纸,感慨万千。

    管桐也难得地进入短暂的休整期,每天晚上都按时回家,有两次还赶上了五点半发车的班车。但因为他加班的次数太多,直接导致上车时险些因为脸孔陌生而被司机询问祖宗十八代。最后还多亏有相熟的朋友帮忙作证,这才解了围。班车司机听说管桐的工作,还笑说:“秘书处的啊?怪不得。”

    顾小影听到这个笑话后多少有点心酸——她现在似乎也有点明白了,虽然总有些人会莫名其妙地平步青云,但更多的人还是要脚踏实地。就像管桐所在的省委办公厅,大多数人都有锦绣前程,但那前程,何尝不是用更多的私人时间换来的?

    大衙门里的人,自然有大衙门的苦处。

    晚饭时,管桐照例还是一边吃饭一边看新闻联播,看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老婆,下个月有一场考试,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要不要报名。”

    “考试?”顾小影先吃饱了,正在一边剥水果,不经意地问“考什么?”

    “省委组织部要面向省直机关三十五岁以下的副处级干部公开考选一批县委常委、副县长,我恰好符合标准,厅里也允许我们去考考试试。”管桐有些迟疑地答。

    顾小影一愣,抬头看了看管桐,过会才说:“看样子是个挺好的事儿。”

    “可是,如果考上了,就要去下面县市工作,”管桐顿一顿“可能要两地分居两年以上。”

    “两地分居?”顾小影很惊讶,也很迷茫“省委不好吗?为什么要到下面去?”

    管桐叹口气,放下筷子慢慢说:“小影,我一毕业就进了省委机关,一直没有基层工作经历,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缺陷。再者这次是如果考上了,就有机会分管一些具体工作,这也是个十分重要的学习机会”

    “你很想考是不是?”顾小影平静地看着管桐“对你来说,这个机会很重要,对不对?”

    “对。”管桐点点头。

    “那就考吧,”顾小影站起身伸个懒腰“反正你就算不去外地,也天天都要加班,我和独居没啥区别,习惯了就好了,没有老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小影,”听到这话,管桐心里涌出一阵愧疚,他伸手把顾小影拖进怀里,抱紧了,低声说“对不起。”

    顾小影想了想,扭头看一眼管桐:“不过按你爸妈盼孙子的急切心情,你这一下去,我的日子恐怕更难过了。我先把话说在前面,如果你爸妈再给我打电话,教育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只能拿你当挡箭牌了。”

    管桐苦笑一下:“他们是老脑筋,你不要放在心上。”

    顾小影点点头,盘算:“两年后我二十八周岁嗯,还好,可以考虑造人计划了。”

    管桐深深叹口气,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是把头埋在妻子的肩上,很久都没说话。

    饭后照例是管桐洗碗,顾小影趴在电脑前做文稿校对。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来,顾小影见是许莘的名字,乐呵呵地接起来:“美女,你想我啦?”

    “见鬼了!”许莘压低声音,气急败坏“你猜我在和谁相亲呢?”

    “相亲?”顾小影的大脑“嗖”地就兴奋起来“你都没告诉我你今天有这么丰富的项目!跟谁相亲呢?”

    “打死你都猜不到,”许莘鬼鬼祟祟地低声吼“江岳阳啊!咱们敬爱的江老师!”

    “不会吧?!”顾小影惊呼“你早先不知道是他吗?”

    “介绍人是我婶婶,我嫌她絮叨,就没听完她的介绍。只知道是一米八的身高,年龄比我大四岁,就指定了个地方让他来了,”许莘欲哭无泪“我怎么知道是江老师啊!”“哈哈哈”顾小影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江老师呢,他什么表情?”

    “他啊,跟吃了耗子药差不多,脸都绿了,”许莘也笑了“他去洗手间了,我才敢给你打电话。你别让他知道我告诉你了哦,这么糗的事,有损江老师的光辉形象。”

    “你俩都够晕的,”顾小影不客气地评价“在哪儿相亲呢?”

    “解放路,真锅,”许莘急忙说一句“挂了啊,他回来了!”

    啪——收线!

    顾小影收好手机,眼珠子一转,从桌前跳起来,直奔厨房,一路欢畅地叫:“老公老公,我们去看热闹吧!”

    “什么热闹?”管桐正洗着盘子,抬头看顾小影。

    “许莘和江岳阳在真锅咖啡相亲呢,够巧吧?”顾小影乐呵呵地跑过去,从背后搂住管桐的腰“我们去喝咖啡,然后偶遇两个正在相亲的熟人,好不好?”

    “不好,”管桐不为所动,一个个仔细地擦盘子“你有空的话去把奶箱里的酸奶拿出来喝掉,别整天三分钟热度。当初说要订酸奶补充营养的是你,现在每天找借口不喝酸奶的也是你。”

    “我已经坚持喝了三个月的酸奶了,每天一瓶,很有毅力的!”顾小影腾出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肚子“再说我也不是找借口不喝,我是容易忘记啊!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睡觉时间,那就不能喝了嘛。”

    “反正你就是没有毅力,”管桐回头看看背后那只像无尾熊一样的动物“说好每天晚上去跑步的,你一共坚持了二十多天,就说有特殊情况。情况完了你又说感冒了,感冒好了你又说腰不舒服我都懒得说你,顾小影,你能不能克服一下自己的惰性啊!”“懒得说我?”顾小影直起腰,狠狠捶管桐的背一下“你那叫懒得说我啊?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聒噪?晚上八点你说‘顾小影你喝酸奶吧’,八点一刻你说‘顾小影你喝酸奶了吗’,八点半你说‘那酸奶你再不喝就要坏掉了’,九点你说‘顾小影你就是没有毅力’,九点半你说‘顾小影你知不知道人最难做到的就是坚持把一件事情做到底’管桐,你烦不烦啊?”

    “是吗?”管桐很惊讶“是我说的?”

    “废话,不是你是谁?”顾小影瞪眼。

    “那我也是为了你好,小同志,”管桐边洗碗边笑“你就是太没有恒心了,什么事情都坚持不下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最后网都烂了,你还在旁边做梦吃鱼呢。”

    “可是我写小说的时候就挺有毅力的。”顾小影不服气。

    “对,”管桐点点头“我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被这事儿干扰了,才看走眼的。你这人欺骗性太强,像我这么实在的人就比较容易上当。”

    “上当也晚了!”顾小影得意地扬眉毛,从背后伸手过去,在管桐胸前抓几把,叫嚣“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我说过我不卖身,”管桐拍掉顾小影的手“老婆,麻烦你于百忙当中拨冗把奶箱里的那瓶酸奶拿出来喝掉。”

    “啊——又来了!”顾小影哀嚎,颓然匍匐到管桐背上。

    管桐抬起头,恰好看见身边微波炉门上映出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微笑。

    第二天一早,顾小影迫不及待地给许莘打电话:“你们谈得怎样了?”

    许莘嗤笑:“还能怎么样,两个人追忆似水年华呗。主要话题基本都集中在你和管大哥身上,拿熟人说事儿一向是相亲时的最佳战略。”

    “不过江老师这人不错的,”顾小影也是琢磨了一晚上,越琢磨越觉得有可行性“你不如考虑一下?”

    “江老师这人没得说,从内到外都很好,可是要下手的话早就下手了,怎么会等到今天?”许莘没好气“再说,小苍蝇,你难道不觉得相亲这种模式是对我们这种知识女性的侮辱吗?”

    “怎么会?”顾小影惊呼“我一直很想相亲的,可惜没机会。”

    “你那是想去体验生活,”许莘一针见血“拜托你消停点吧,小心你公婆杀个回马枪,再回来跟你一起住!”

    “许莘你不厚道!”顾小影尖叫“我好不容易才脱离苦海!”

    “脱离苦海?”许莘“嘿嘿”笑“幸福不是永恒的,小苍蝇,记住我这句话!”

    “呸呸呸!”顾小影对着手机抓狂。

    没想到,刚挂断许莘的电话,管利明的电话就打过来:“小影啊,你跟管桐说一声,艳艳要去省城找工作啊,你让他安排一下,这段时间就住你家吧!我已经跟她家里说啦,你们家就有空床,就不要去外面花钱住旅馆啦!”

    “什么?”顾小影的血压瞬间飙到一百八“艳艳?艳艳是谁?”

    “艳艳啊,你们结婚的时候还帮你们干活的那个,”管利明提醒顾小影“她大学毕业啦,不想在咱这里找工作,想去省城看看,你们给安排安排唉算啦,我还是打管桐手机吧,给他详细说”

    客厅里,顾小影拿着电话听筒,呆呆地站着。

    那一刻,她反反复复地想:许莘,你这个乌鸦嘴!

    果然,中午,管桐的电话就来了:“老婆,辛苦你了,把书房里那张床收拾一下吧,艳艳过来住。”

    “艳艳是谁?”顾小影很冷静,气大发了就变得冷静的那种。

    “魏艳艳,按辈分说她算是我远房表妹吧,”管桐叹口气“八六年生,职业学院专科毕业,念的还是经济管理——你说一个大专生,能管理什么啊?”

    “远房表妹你都要管吃管住管工作,”顾小影也叹气“我们是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吧?”

    “可是人家都开口了,总不能不管啊”管桐很无奈“帮帮试试吧,实在帮不上就算了。”

    顾小影没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懒得和管桐说话的时候,早先顾小影是选择呵斥、吵架、吼的方式,后来改成挂电话或是一言不发转身走掉——既然无法改变,还理论个屁?

    现在她渐渐有点理解了,为什么说吵架可以增进夫妻感情,冷漠却是杀死婚姻的凶手。

    可是不管你冷漠不冷漠,管桐还是要回家吃晚饭,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让顾小影都没有了脾气——原来发脾气的至高境界就是彻底没脾气了。

    而且不管你到底有没有脾气,魏艳艳同学还是要来。不仅要来,速度还很快——第二天傍晚,顾小影从学校上完课回家,一推门,就看见客厅里的硕大行李袋。抬头,入眼就是一个模样还算清秀的女孩子,站在客厅中间束手无策的样子。

    听到开门声,管桐从客房钻出来,发现是顾小影,略有些火大地问:“你还没收拾客房?不是告诉你今天艳艳就来了?”

    “本想今天上午收拾的,结果一大早临时通知调课,”顾小影疲惫地脱外套“你看着收拾吧,我很累,先睡会。”

    “不做饭?”管桐皱眉头,他这阵子又忙会务,焦头烂额。]

    “想吃什么出去吃吧,我要睡觉,”顾小影嗓子有些哑,也皱眉“不要吵我。”

    管桐真有些烦躁了:“你好歹帮帮我,我今天还要赶一个材料出来,忙得要死。”

    “管桐,我求你了,我上了整整八节课,”顾小影觉得自己郁闷得想哭“我快要虚脱了,你饶了我吧!”

    “嫂子,哥,”被晾在一边的魏艳艳终于怯怯地开口“我是不是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你们要是觉得麻烦,我明天就走。”

    “不关你的事,”管桐努力压住心里的烦躁和气恼“你晚饭想吃什么,我带你出去吃。”

    “住着吧,”顾小影叹口气看看魏艳艳,很努力才挤出一个笑容“我站了一整天的讲台,很累,嗓子也不舒服,你们不用管我,出去吃饭吧,我睡会就好了。”

    魏艳艳不说话了,只是用有些惊恐的眼神看着顾小影。管桐最近快要被连续不断的会议逼疯了,看见这样的眼神就更加烦,转身抓起钥匙和手机就出了门。魏艳艳亦步亦趋地跟在管桐身后,出门前还回头看了一眼顾小影,那眼神像小兔子一样,莫名就惹人怜。

    顾小影叹口气,转身进卧室,没脱衣服就把自己扔到床上。因为太累,很快就睡着了,睡着前还在想,或许,自己应该对魏艳艳好一点。

    毕竟,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是,谁又错了呢?

    似乎谁都没有错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晨八点。醒来时管桐早已上班,顾小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有点惊叹自己睡得真是沉,居然连换睡衣都没有把自己惊醒。这样想着想着又有些细微的幸福感,好像一小朵一小朵的喇叭花,小心翼翼地开出来,掩在山野的晨间,看不分明。

    这就是有男人的好处吧?

    顾小影叹口气想:虽然,男人也会带来很多的麻烦。

    起床,走到客厅才发现,魏艳艳还睡着呢?

    顾小影皱皱眉头:现在的孩子,面对找工作这样的事,在学历低,能力也不见得多么高的情况下,都是这样心境从容的吗?用老人们的话说就是,难道自己也不知道着急?

    可是总不能不管,只好敲敲书房的门:“艳艳,起床了,你早餐要吃点什么?”

    没有人回答。

    “艳艳,起床了,吃早饭了!”顾小影再敲门。

    还是没有人回答。

    顾小影心里一惊——不会是生病了吧?

    急忙推开门走进去,使劲推推床上的人:“艳艳,你怎么了?起床啦!”

    “唔——”推了好几下,魏艳艳终于朦朦胧胧地醒过来“嫂子,早!”

    顾小影先松口气,再看着睡得五迷三道的魏艳艳,心里有点冒火:“已经八点了!快起床吃早饭,过会我带你去人才招聘市场。”

    “招聘市场?”魏艳艳揉揉眼坐起来,纳闷地看着顾小影“去人才招聘市场干什么?”

    “你不是来找工作的?”顾小影觉得脑袋都要炸——难道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

    “是要找工作的。可是我哥不是当官的吗?给我安排个好单位上班不行吗?为什么还要去招聘市场?”魏艳艳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小影“嫂子,那里都是没本事的人和不入流的单位才要去的地方。我哥那么有本事,我还需要去那种地方吗?”

    顾小影听完这话险些休克,过好久才回过神来,一边克制自己想要磨牙的冲动一边说:“你哥没你想象的那么有本事。再说这里是省会,研究生都一抓一大把,本科生毕业即失业,人才招聘市场也是撞大运,吃完早饭我陪你去撞撞试试吧。”

    “一抓一大把?”魏艳艳想不明白“那嫂子你不就是研究生?你怎么还能在大学里当老师呢?我哥就没帮忙?他要不帮忙,你能饶了他?”

    顾小影真要磨牙了,深深吸口气才说:“艳艳,你哥不是机器猫,没法给你变出很多机会来,你总要靠自己,才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知道吗?”

    “不是的!”魏艳艳突然涨红脸,义正词严地辩论“嫂子你说的不对!我们同学的爸爸就是当官的,他就可以进银行!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要是公平,我就不用来找我哥了!”

    “哦——我明白了,”顾小影点点头“艳艳,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就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去获取一个不错的岗位,因为你本身也是很有实力的,对不对?”

    “对!”魏艳艳重重点头,眼睛死死盯着顾小影。

    “那么,艳艳你告诉我,你大专也快要读完了,你们学校应该组织你们参加过本科自学考试吧?三年过去了,你通过了几门?或者说,你还有几门没有通过?”顾小影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魏艳艳。

    “还有四门”魏艳艳的声音有点低下去。

    “四门?”顾小影扬眉毛“按理说,到大三这时候,最多也就剩两门没有考过吧?”

    “有两门第一次没过,要重考”魏艳艳低头,红脸,底气不足了。

    “好吧,不说这个了,”顾小影摇摇头“现在企业招聘都要看综合能力的,在校期间你担任过学生干部,或者做过社会实践吗?”

    “没有。”魏艳艳嗫嚅。

    “为什么?难道这不是锻炼能力的好机会吗?”顾小影坐到床边,抱膝看着魏艳艳。

    “做学生干部和社会实践多耽误时间啊!”魏艳艳辩解“我想用这些时间学习的”

    “哦”顾小影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你为了不影响学习,所以才不担任学生干部,也不去做社会实践,然后你努力学习,结果还有两门功课要补考”

    魏艳艳的脸色终于彻底青了,两汪泪水就在眼眶里盘旋:“嫂子,你看不起我就直说,不用这么指桑骂槐地嘲笑我。”

    “概念错误!”顾小影毫不客气地看着魏艳艳“第一,我刚才压根没有‘指桑’;第二,如果你无法对自己做出客观评价,我‘骂槐’也没用。”

    “嫂子,你——”魏艳艳急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顾小影起身,在走出房间前回头看魏艳艳,目光平静“妹妹,远的不说,就说你哥哥,他作为一个农村孩子,能走到今天,靠的不仅仅是机遇,还有勤奋。说白了,就算有门路的人会有更好的机会,但只要你真正优秀,那也未必没有机会。可能我这么说有些犀利了,但你总要知道,所有那些成功的人,都是对自己有正确认知的人。”

    魏艳艳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顾小影看着魏艳艳的表情,微微一笑:“起床吧,早饭有烤面包片,吃完饭我们再去验证一下——看看在机会均等的情况下,在彼此都没有门路的人群中间,你是不是足够优秀。”

    结果当然是可以预见的——三月,正是毕业生求职的黄金季节,并不宽敞的人才市场里人头攒动。顾小影带着魏艳艳挤进去,一路上不知道被踩了多少脚,但跑一大圈下来,也没有任何一家企业对魏艳艳表示出特别的好感。

    魏艳艳满脸气愤和不甘心,站在人才市场的门厅里发牢骚:“太不尊重人了,简历连看都不看,就那么往身后的箱子里一丢。好不容易有看简历的,听说你是大专生,差点把白眼球都翻出来。还有那是哪家公司的主管啊,四十多岁的女人那么妖里妖气的,还捏着嗓子说什么‘我们公司还是倾向于招收有相关工作经历的人才’真是人才怎么会到这里来?早就被猎头公司挖走了好不好!”顾小影站在旁边,懒得说话,只是拿一张宣传单当扇子,拼命扇着——这年春天真奇怪,才三月份就有近二十度的高温,顾小影穿着厚毛衣,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渗水。

    魏艳艳越说越生气,转身拉同盟军:“嫂子,你说他们都要有工作经验的人,都不愿意招新人,那像我们这样的毕业生还能找到工作吗?那不就等于机会是零?”

    “我想工作经历是参考条件,但是对很多公司来说,应该不会仅仅盯着这个参考条件不放,”顾小影不紧不慢,一边扇凉风一边闲闲地答“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机会,都是属于真正优秀的极少数人的。对于这种人来说,最难的不是找工作,而是如何从多个不错的工作里挑一个最适合自己的。但是对于不优秀的人来说,到处都是绝路。”

    “我知道,嫂子你是要说我就是那个不优秀的,”魏艳艳说着说着又扁扁嘴要哭“可是我妈说只要找到我哥就有活路了,我没想到嫂子你不喜欢我”

    “停!打住!”顾小影头大“我什么时候说我不喜欢你了?我是说我们要端正目标你现在这个情况就应该从基层做起,从最普通的工作做起,哪怕苦一些、工作不稳定,可总归是个锻炼。但你若想一步登天,这不现实!”

    “可是我妈说——”魏艳艳哭丧着脸,又要搬出她妈。顾小影又快疯了,真不知道这妈是怎么给女儿洗脑的,好在手机响起来,顾小影庆幸地一边拿手机一边给魏艳艳做手势,让她安静。

    结果,还没等打招呼,就听见江岳阳在那边急三火四的喊:“顾小影,有个学生离校出走了,留下一封遗书,说是给你的,你快回来帮忙找人!”

    “什么?”顾小影以为自己耳朵坏了,瞪大眼问“谁的?”

    “宋锦西!”江岳阳急吼吼的“就是你们班那个不怎么说话的——”

    “我知道,”顾小影打断江岳阳“专升本之前我是他们班的班主任。她现在不是大四了吗,马上就要毕业了,为什么要出走?”

    “没时间废话,你打车来学校!”江岳阳几乎是吼出来的“人命关天啊!”“马上!”顾小影二话不说合上手机就往外冲,还没等冲出去身后有人急急地喊“嫂子,我怎么办?”

    顾小影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个小祖宗,真是欲哭无泪,急匆匆地掏出一百元钱塞到魏艳艳手里,火急火燎地说:“拿钱坐出租车回家这是钥匙,有问题的话给你哥打电话,我学校里有很紧急的事情,我现在马上要去一趟。”

    “哎,嫂子,我不认识路”魏艳艳跟在后面喊。

    “所以才让你坐出租车!”顾小影吼一句,撒腿就往外面马路上跑。恰好看见远处驶来一辆空车,顾小影几乎是风一样冲进车里,还没等魏艳艳追上来就扬长而去。

    路边,魏艳艳看见一溜烟跑得没踪影的出租车,傻眼了。

    赶到系里的时候,系办公室已经是兵荒马乱。

    顾小影喘着粗气冲进去,一推门,就见所有人像看见救星一样瞪大眼,江岳阳三步并作两步把顾小影拽到桌边,指着桌上一封信,语气焦急:“快看,这是给你的,想想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给我的?”顾小影莫名其妙“我一共带过她两年,她升上本科后就换班主任了啊。”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信笺:算不上多熟悉的字体娟秀而清晰,带着女孩子柔软的笔锋,出现在顾小影面前。

    顾老师,您好。

    我是锦西,您还记得我吗?我从来都不是那种活泼外向的学生,可是我很认真地听您的课,您推荐的所有好书,无论是专业书籍还是业余读物,我都看过。读专科的时候,您每周只给我们班上两节课,我就去听您给本科班讲课,这些,您不知道吧?

    我记得您第一次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就说过,您觉得自己很年轻,讲课未必多深邃,如果深度上有欠缺,请大家原谅,请一起进步。当时我们只是觉得这种说法很新鲜,可是后来,我们班很多人都说,您的课深入浅出,就算再不深刻,教我们也足够了。所以,老师,您讲得很好,不比别人差。在您的课上,除了知识,还有做人的道理,我们会感激您一辈子的。

    可是,我还是要走了。我这辈子这么短,自己都没想到。

    老师,我真的撑不住了,找工作的压力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很多。我好累,我都快忘记当初是因为喜欢这个专业才来报考的。现在,我根本不知道我们毕业后可以做什么。每天,我都像是自己身体里的一个傀儡,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省城能去的招聘会都去过了,能参加的面试都参加过了,可是没有人愿意要我。有人嫌我没有工作经历,有人嫌我不是硕士博士,有人嫌我英语不是六级,有人嫌我家在外地,还有人干脆嫌弃我是女生许多次,我都想,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地方愿意要我?

    还有那些排在招聘现场的长长的队伍——招收一个校对的地方,站了起码四百人;招收一个文员的地方,起码三百人;就连夜总会公关都摆出亮眼的摊位,还有那么多人去放简历老师,我不知道,此“公关”是不是彼“公关”?但我知道,我又没希望了。

    我很迷茫,以前大家都说艺术学院的学生动手能力强,可那肯定不是我,也不是我身边的很多人。虽然您也在上课时鼓励过我们走出校门,毛遂自荐,勇于尝试。可是我们的新校区在远郊啊,附近只有青山绿水,没有您说的电台电视台、报社杂志社,甚至连店铺都没有。从学校到市区需要坐近两小时的公交车,因为偏僻,也不敢回校太晚,反正兼职只能是奢望。

    暑假的时候,我也在我们家乡找到了一个兼职,是去推销电视机。本来我觉得自己没问题的,可是真正干了才发现,电视型号、功能、原理我永远都一塌糊涂,说不清楚。好不容易干了一个月,拿了一点钱,可是找工作的时候人家说这种社会实践经历根本不能算数。老师,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废物——我那么努力地念书,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四年过去,我究竟学到了些什么?

    老师,我很喜欢看您的博客,我记得您那时候说过:想死,是因为还没长大——因为还年轻,走的路还不够多,美好的未来还那么模糊,所以才以为短暂的窘境就是永恒。可是,老师,我没有勇气等到长大了。我家在农村,如果我高中毕业就去打工,这会也能养父母了。艺术学院的学费那么高,我凭着好奇和兴趣来了,每年花那么多钱,却没有办法回报我的父母老师,我都不敢想,我们村好不容易考出来一个大学生,如果我找不到工作,我要怎么办?我还有脸回去吗?

    老师,我真的要走了。走之前,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就这样写给您听吧,因为总觉得您是真心对我们好的,您心疼我们。可是这一次,您不用心疼我了,我辜负了大家,不值得别人心疼的。这些话说出来,就好了,就该走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说了些什么,也好像还有很多语无伦次的东西说不清楚,但是就这样吧。

    老师,祝您幸福。您是好人,上天会保佑您。

    永别。

    顾小影轻轻、轻轻地,把信纸放到江岳阳的办公桌上。

    她看着信纸上的折痕——新的,折了没有多久。她都可以想象,锦西在折这封信时,内心会有怎样的温柔与忧伤。以及,怎样的绝望。

    有液体,就这样落下来,打在信笺上。湿了,她用手一抹,纸上就留下洇湿的一团。

    顾小影知道,即便将来水分蒸发,这里,也会留下一点粗糙的褶皱。

    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真的消失无踪。

    伤害不可以,泪水不可以,就连生命也不可以。

    如同锦西——锦西、锦西,倘若你离开,你的父母、你的朋友,还有收到这样一封信的我,都要怎么办?

    三月,内陆城市的气温在下午两点时升到了最高。

    汗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许多次,跑不动了,顾小影都想坐下歇会儿,可是一想到那个总是带着羞涩笑容的女孩子的脸,又咬咬牙,继续在火车站、汽车站的人山人海里找。

    大海捞针。

    顾小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出来找人之前,江岳阳急了,几乎是掐着她的脖子说:“顾小影你好好想想,你有没有在上课的时候讲过什么地方,什么漂亮的、你想去的地方?你觉得她可能去哪里?她那么喜欢你,她可能就去了你说过的什么地方,你快想想啊!”顾小影被他晃得脑袋发晕,好不容易才使劲推开他的胳膊,大吼一声:“我说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希腊和西班牙,你觉得她可能去吗?”

    江岳阳愣了。

    过好久,他才慢慢坐到凳子上,慢慢地说:“对不起。”

    他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发涩。

    顾小影心一软,眼泪瞬间又涌出来,她捂住嘴,似乎这样就可以挡住哭声。她的头发晕,腿脚发软,只能努力抓住江岳阳的袖子,克制着哭声问他:“怎么办,我们去哪里找?怎么办啊江老师,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别急,要镇定,”江岳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看站在周围的人,迅速说:“都出去找,所有的男生,所有的老师,去火车站、汽车站、水库、山顶、河边两人一组,晚上八点在这里集合。”

    十分钟之内,管理系男生和年轻教师们倾巢出动。

    顾小影是最后走出来的,临出来之前,她第一次看见那样的江岳阳——阳光下,身高一米八的高个子男人,略弯下腰,紧紧攥着拳,面容沉痛。看见她看他,只微微苦笑。

    他的声音有些缥缈,一改刚才众人面前的镇定,露出不加掩饰的恐惧。他说:“怎么办,顾小影,这个时候,我居然发现我很害怕。”

    熙熙攘攘的城市里,顾小影想想江岳阳的表情,再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与身边摩肩接踵的人群,还有人们脸上的笑容,鼻子一酸,泪水已经掉出来。

    那天,顾小影在这个城市的山顶、湖边转了个遍。

    中间管桐打过两次电话,急吼吼地问:“顾小影,你跑哪里去了——”

    话音未落就被顾小影截住:“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我学生丢了,我得去找。”

    说完就挂断。

    她没有给管桐说话的时间,这个时候,除了宋锦西的消息,顾小影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在山顶,风呼呼地刮,顾小影抓住游人、保洁员、公园管理人员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比画着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比我矮一点点,圆脸,披肩发,挺清秀的”

    人们总是摇头。

    也有热心的人,陪着顾小影山上山下地找,还有人建议说要去附近的派出所报案,顾小影给每一个好心人鞠一个九十度的躬

    就这样,从中午到晚上,顾小影失了魂一样地在这个城市里游荡。华灯初上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失声痛哭。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顾小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接听,江岳阳带着急切的喜悦和难以掩饰的愤怒咆哮着:“顾小影,回系里来!宋锦西找到了,你来替我跟她聊聊!我怕管不住我自己,再一不留神打了她。”

    “找到了?”顾小影忍不住尖叫,喜悦在那瞬间竟然变成一种如释重负的心酸,她几乎是哽咽着说“等着我,马上到!”

    说完,顾小影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马路边,拦一辆出租车,直奔五十公里外的郊区大学城!

    赶到系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顾小影马不停蹄地冲进系办公室,一推门,触目就是宋锦西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在系办公室的沙发上,无助又可怜。

    看见顾小影,江岳阳如释重负,还没等顾小影开口,他已经大步走过来,拽住顾小影,拖到走廊上。顾小影刚要张嘴说什么,江岳阳已经开口:“根本没跑远,就在那年郊游时去过的水库边上发现的。我说什么她都不开口,精神状态不好,情绪很低落。如果不能让她卸下这个包袱,就算这次找回来了,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顾小影,你去跟她说说话,她信得过你,你让她想开点。”

    江岳阳深深喘口气,压抑住心底的愤怒:“我怕我再说下去,会忍不住给她一巴掌。”

    顾小影抬头看看江岳阳,点点头,没说话。

    再推门进去的时候,宋锦西还是蜷缩在沙发上。不抬头,不说话,整个人就好像凝固了,表情木木的,似乎与这个世界绝缘。

    顾小影也没说话,只是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也是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脚踝处的皮肤被高跟鞋的鞋帮磨破了,渗出鲜红的血来。薄薄的丝袜已经和磨破的皮肤黏连到了一起,顾小影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再咬咬牙,忍住疼,一把将袜子从脚上拽下来。磨烂的皮肤被生生拽下来的瞬间,顾小影忍不住“嘶”地出了声,宋锦西像是也听见了,微微动了动,却仍然没有抬起头。

    顾小影把脚蜷缩到沙发上,过了很久,待疼痛慢慢过去,她才自言自语地开了口。

    “锦西,我记得你,”她抬头看看对面沙发上仍然蜷缩成一团的宋锦西,轻轻地说“两年前,就是你给我发电子邮件,问我有没有想过死。那时候你才读大二,学习很刻苦,有点羞涩,每次上课都坐第一排的位置。有时候我丢三落四地忘记拿笔或本子,都是你借给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可是我很怕你想不开,所以我写了很长的一封回信,回答你这个问题。再上课的时候,我看见你眼睛里的神采,我就知道,你想开了,你有力量了,你不会再想死了。”

    她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我只是没想到,两年后,你还是会绝望。锦西,是我的错,如果我那时再多关心你一点,一直关心下去,就不会像今天这样。”

    “老师”宋锦西终于抬起头,声音细小,可是顾小影没有看她。

    她还是闭着眼,似乎记忆回到很久之前:“以前,我有个很好的同桌,她是我们文科重点班的数学课代表。我不如她,我的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所以,连我自己都知道,她是要上重点大学的,而我一定考不上大学。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高三那年我阴差阳错地报考艺术学院——那时艺术生高考不计数学成绩,我别的科目还不错,便顺利地进了大学。而她高考失利,去了南方一所三流大学的金融专业。走的那天,我送她去火车站,她一点都不开心。她说小影你看着,我总有一天要回来的。这个我信——从小,她说的话,我都信。而后来,她也的确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是她的骨灰。”

    宋锦西慢慢、慢慢瞪大眼,死死盯着对面沙发上的顾小影。顾小影还是疲惫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一行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一点点滑落下来。

    “那是大三吧,他们学校发展学生党员。她那么要强的人,争不过某些善于钻营的学生干部也就罢了,可她没想到自己连几个曾经不及格的学生都争不过。她去系里理论,可是老师批评她虚荣,同学嘲笑她自恋。她一时想不开,就吃了过量的安眠药,”顾小影的语气平静得骇人,宋锦西倒抽一口冷气,听见她接着说“可是被发现得早,就送到医院里,洗了胃,活过来了。”

    “躺在病床上,她给我打电话,我一听就急了,隔着那么远的电话线,口干舌燥地给她讲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新买的ip卡一分钱都不剩,她才在断线前答应我,说要好好活下去,”顾小影微微吁口气,声音苦涩“可是谁都没想到,出院后,回到学校里,迎接她的,是老师们上课时动不动的指桑骂槐,还有同学们的冷嘲热讽。所有人都说她疯了,说她自己想死,却还要拿学校的声誉垫背。她快崩溃了,她忍了一个多月,可是这种情况没有丝毫的改善,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就连别的系的人也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她终于撑不下去了,决定再次自杀。自杀前,她打我的手机,想要和我说点什么。可是当时我正在上课,我不敢接电话,就先拒接了。可能就是因为我的拒接,让她对这个世界心如死灰。她选择了割腕,等到被发现的时候,血染红了整张床单”

    顾小影终于睁开眼,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宋锦西:“这些年,我总在想,如果当时我接听了那个电话,她还会不会死?锦西,你可能不知道,五年了,我没有勇气去给她扫墓,我害怕看见那张永远停留在五年前的脸。有时候我会做噩梦,梦见她说小影我那么信任你,可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她在我的梦里哭,她说连你都不要我了,小影,我什么都没有了”

    寂静的办公室里,顾小影终于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宋锦西,我今天在湖边跑,在山顶上跑,我多么怕你也不在了!我多么怕连你也不在了!”

    深夜,顾小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歇斯底里,可是她忍不住,她早就忍不住了。她也恨不得能给宋锦西一巴掌,她恨不得能在宋锦西的心脏上烙下一个巴掌印,让她一辈子都记得自己的命不仅仅是自己的!

    顾小影几乎扯着嗓子在哭喊:“宋锦西,你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是在石头缝里长到这么大的!你凭什么去死?你说啊,你凭什么去死?!你死了,一了百了了,你的爸妈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下一秒,在顾小影的歇斯底里中,宋锦西猛地从沙发上跳下来“扑通”一声,跪在顾小影面前!

    泪水从宋锦西的眼睛里奔涌而出,她紧紧抓住顾小影的衣服,大声哭喊:“老师,我也不想死的啊,可是我撑不下去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做什么?我考研笔试没通过,又找不到工作,所有人都等着我光宗耀祖,可是我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

    憋了很久的苦闷终于爆发,宋锦西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有近乎凄厉的尖锐:“老师,我要怎么办?我不死还能怎么办?是,我自私,我不想别人,可是我连自己都顾不上了,我怎么能想到别人?”

    “啪!”顾小影的这一巴掌,拖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落到了宋锦西的脸上!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了。

    过了很久,顾小影才反应过来,急忙蹲下身,一边摸着宋锦西的脸一边急切地问:“对不起,锦西,疼吗?我不是故意打你的,我是气急了”

    “我知道,”宋锦西奇迹般的平静下来,她看看顾小影,眼里再度慢慢蓄满了泪水,她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像是一种感叹,她说“老师,你刚才那样,就像妈妈可是我妈身体不好,我就算心里再苦,也不敢对她说”

    顾小影一愣,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呼啦一下子,湿得能滴出水来。

    “我们家很穷,我之所以能念完大学,全是因为四个姑姑和姑父们的接济,”宋锦西紧紧握住顾小影的手,苦涩地叙述“可是,来到艺术学院我就后悔了,像我这样家境的孩子,是不应该学艺术的。我就算再用功,也没有钱去看话剧、听音乐会对一个学艺术的学生来说,如果只看课本,压根就考不了高分!”

    她哽咽着叹息:“可是我不想认输,就考了专升本,我想证明我们农村孩子也可以把艺术学好,就算我们从小没怎么看过电视、电影,没学过吹拉弹唱,我也不比别人差。可是,老师,没想到,到毕业了,我还是得承认,我比别人差,我比那些从小就接受艺术熏陶的学生差多了。一起去面试,他们的创意永远比我的有新意,他们提起动画制作、展览巡演来都头头是道,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以为,考上艺术学院,是上帝给我打开一扇新的大门,让我从此可以看见新的世界,”宋锦西苦笑“可是,老师,我现在知道了,从我考上艺术学院的那天起,上帝就把所有的门都关上了。用我们班同学的话形容,就应该是noway,nodoor,nowindow。”

    顾小影沉默了。

    或许,这是第一次,让顾小影感受到了词穷的压力。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化解这个女生心里的苦闷与绝望,但是她知道,她不能离开,她只有把这些结全都解开,才能全身而退。不然,只要她撒手不管,这个女孩子很有可能会再次走上绝路。

    夜幕四垂,顾小影紧紧抱着怀里的女孩子,心里一阵阵地发凉。

    那晚,顾小影没有回家。

    她把宋锦西接到自己的教师公寓里,暂时安置在刘笛的床上。两人在熄灯后的屋子里卧谈,没有什么固定的话题,却几乎聊了一个通宵,到窗外隐约透进光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了不到两小时,窗外响起运动员进行曲,戏剧系的学生们开始“哈哈哈哈”地练习怎么笑,音乐系的学生则“啊啊啊啊”地练习怎么唱操场上渐渐人声鼎沸。

    顾小影从轻浅的睡眠中醒来,头疼得厉害。然而一睁眼却蓦地心慌,急忙爬起来看向对面的床——直到看见宋锦西侧卧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想了想,顾小影翻身起床,拿上手机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站在走廊上给江岳阳打电话。

    江岳阳六点多就站在操场上组织学生们做早操,看见是顾小影的电话急忙接起来问:“怎么样了?”

    “睡着了,”顾小影叹口气“她倒是暂时平静下来了,我快要崩溃了。江老师,如果我去医院看心理医生,系里给不给报销?”

    “你看心理医生?”江岳阳心情放松后才有勇气开玩笑“顾小影你开玩笑的吧?你要是去看心理医生,只要絮叨两个小时,我估计心理医生就能患上心理疾病。”

    “真不厚道,”顾小影撇嘴“说正经事,我刚才想了想,你说咱们当老师的可不可以利用自己的人力资源,帮学生们找找就业的门路?再怎么说,咱们也比他们认识的人多。”

    “你以为我没想过?”江岳阳叹息“可是每年仅咱系里就几百个毕业生,帮得了一个帮不了全体,你帮谁不帮谁?”

    “总比一点都不操心强啊,”顾小影叹口气“我记得以前我们经常开玩笑说艺术学院绝对不会有学生想要自杀,因为艺术学院的学生都‘胆大心细脸皮厚’。现在看来这句话已经过时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每年都会有一个甚至一批宋锦西。”

    “你想怎么办?”江岳阳沉默一下,反问。

    “我们班有人在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工作,我跟他们联系,看能不能找点实习岗位,反正现在文化单位都没有终身制了,能签几年合同也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行,”江岳阳点头“我也找别的老师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江老师,这种办法治标不治本。”顾小影苦闷地抱怨。

    “这个问题怕不是你我所能解决的,”江岳阳叹息“先把眼前的事情了结了再说吧。”

    顾小影也叹口气,不说话了。

    或许也真是顾小影运气好——电话刚打到许莘那里,就有好消息来到。

    “我们社正准备找一个宣传助理、两个编辑助理,”许莘笑眯眯的“要文字功底好一些的、仔细一点的学生,报酬比较少,计件付酬,但是如果做好了,有希望签三年期的合同。合同期内如果表现优异,还可以续签或是转正式编辑,在底薪基础上拿提成。不过你也知道,现在出版社都转企业了,竞争压力还是很大的。”

    “我爱死你了,亲爱的,”顾小影热泪盈眶“我请你吃饭。”

    “那倒不用,能做到什么份上还是要看他们自己。我说你还是快点回家吧,夜不归宿还拒接电话,不知道管大哥会怎么收拾你?”许莘幸灾乐祸。

    一语惊醒梦中人,顾小影这才想起这件事,不自觉地吸口气。

    回到教师公寓,顾小影先把可以去出版社实习的好消息告诉了宋锦西,然后在宋锦西感动得无以复加的泪水中帮她换了衣服——衣服是顾小影的,不过两人身材差不多,宋锦西穿上去居然也有了几分成熟点的神气。

    随后两人乘坐早晨的公交车赶往市区,一路把宋锦西带到了许莘单位楼下。直到看见宋锦西带着满脸的激动与喜悦随许莘进了电梯,顾小影才终于长吁一口气,转身往自己家走。

    也是到这时,一整天的紧张、疲惫、困倦一起袭来,顾小影几乎一边走,一边都快要睡着了。

    好不容易爬回省委宿舍时已经是早晨八点半,顾小影的眼睛已经快要全部合上了,可是还没等她抬手敲门,门已经自动从里面打开了。

    顾小影一抬头,见是管桐,下意识地就往他身上倒,嘴里嘟囔:“困死我了,老公,让我靠一会儿”

    管桐皱眉:“顾小影,你一晚上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我打电话你还拒接,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为人妻的自觉性?”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顾小影皱眉,把手里的包往玄关一扔,几乎是半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地往卧室走“你怎么还不上班?”

    “顾小影,你给我站住,”管桐有点冒火“你知不知道昨天发生什么事情了?”

    “昨天?”顾小影觉得自己因为睡眠不足思维都很混乱“宋锦西找到了,困死我了,我得睡觉,我撑不住了。”

    “你去找别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家的都快丢了,”管桐终于压不住火气“你怎么能把艳艳自己扔在人才市场门口?你知不知道她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

    “啊!”顾小影瞬间清醒,张口结舌“对啊,艳艳,艳艳怎么样了?她找到家了吗?”

    “她找不到!”管桐彻底火了“她坐出租车,结果把省委宿舍和省府宿舍弄混了,就被带到省府宿舍区。她在人家院子里转了半天才发现那不是咱家,走出来想再去打车,没走多远就被人骑着摩托把包抢了。小姑娘吓得蹲在路边哭,多亏有巡逻的警察把她带回派出所。可是她背不出来我的手机号,打她家的电话又没有人接。我等到晚上都没见她回家,给你打电话你没等我说完就挂断,我打三次你挂三次,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要不是这个时候人家警察打电话到省委,转了一大圈才找到我,这会儿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顾小影惊呆了。

    顾小影从没见过管桐发火——长期以来,他都是温文尔雅的,在所有人眼里,顾小影都是“欺负”管桐的罪魁祸首,就连顾妈都说“你别得寸进尺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那么现在,管桐是不是要咬人了?

    是早晨,门外陆续有人下楼去上班,顾小影呆呆地站在客厅里,看着管桐满脸的怒火,脑子很乱,她好像失去了辩解的能力,只能看着管桐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越来越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顾小影下意识地扭头,看见魏艳艳站在门边,颤颤巍巍地看着他俩。在看见顾小影的一刹那,魏艳艳的眼神明显地一瑟缩。

    然而也就是这一瑟缩的瞬间被管桐捕捉到了,他的火气瞬间翻了一番。他想忍,可是没忍住,终于还是冲顾小影吼出来:“顾小影,艳艳她不过是个孩子,你看你把她吓成什么样子?我听她说昨天你还打击她?你好歹也是当老师的,你怎么能这么无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是,我知道,你天天上讲台,有惯性了,跟谁说话都跟讲课似的,总觉得自己说的就是对的。你不觉得这种‘好为人师’对孩子们来说会是一种伤害吗”

    顾小影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她吃惊地看着管桐,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说什么?

    说自己无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说自己好为人师?说自己总觉得自己说的是对的?

    这不是管桐说的吧?

    可是,不是他说的,又是谁说的呢?

    顾小影的头终于剧烈地疼起来,从昨天中午听说宋锦西失踪到现在,她似乎总是活在泪水和咆哮声中。二十几个小时没有休息,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跳,要很努力克服疲惫和头疼,站在这里,听这些指责。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自己得罪谁了,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责任放在她身上?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冲她吼?

    顾小影终于崩溃了。

    她抬起头,看看一脸畏惧表情的魏艳艳,再看看还在火冒三丈地数落自己的管桐,突然忍不住尖叫:“住嘴!”

    管桐被突然爆发的尖叫吓了一大跳,魏艳艳也吓坏了,张大嘴巴盯着顾小影看。

    只见顾小影脸色苍白地指着管桐和魏艳艳:“你们凭什么这么指责我?你们凭什么!你们在我的家里走来走去,你们影响我的生活,我又不是你们的老妈子,凭什么总是一副我欠你们的表情?”

    她指着魏艳艳:“我就该陪你找工作吗?”

    再指管桐:“我就该给你做饭洗衣服吗?”

    她的眼里渐渐盈上泪水:“你们一个个,凭什么把所有责任推到我身上?自杀的自杀,出走的出走,找不到家的找不到家,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们的啊?”

    二十四小时内,她终于第二次歇斯底里,她指着管桐,几乎扯着嗓子吼:“管桐,我告诉你,我讨厌你爸妈,讨厌你们全家!我讨厌——”

    “啪!”话没说完,管桐的一巴掌终于落下来!

    顷刻间安静得一片死寂。

    顾小影捂着脸,呆呆地看着管桐,余光里,还有魏艳艳有点惊恐又隐约有些出气的表情。

    几秒钟后,顾小影的身子晃了晃,在感觉到要倒之前伸手扶住墙。她瞪大眼,努力克服一阵又一阵的头晕,死死盯着管桐。管桐显然也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顾小影觉得自己的大脑短路了。

    二十四小时内,她打了别人一巴掌,又被别人打了一巴掌;她找到了别人家的孩子,又差点把自己家的孩子弄丢了原来,她的轨道,从一开始,就是环线。

    可是现在,顾小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全身发飘,好像悬在半空里,眼涩涩的,每眨一下眼皮都引得一阵粗砺的疼。

    她脸色白得像纸,过了很久才攒了一点力气,努力克服双手的颤抖,在安静得可怕的空气里,扶着墙站直了,声音略有些哆嗦地,慢慢地说:“对不起。”

    她说这三个字的时候,管桐和魏艳艳都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

    或许他们都没想到她会说这三个字,但顾小影知道,这三个字,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几乎是头重脚轻地快步走向门口,管桐试图抓住她,但被她甩掉了手。她走得那么快,快得像一阵风,等到管桐终于如梦初醒般追出门去的时候,她已经用她自己都不记得曾有过的速度跑出院子,拦下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早晨车来车往的路边,管桐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第二次离家出走,顾小影的身体却很争气。

    她不仅没有生病,而且还可以冷静地给自己本科与研究生时代的同学打电话,请他们帮忙寻找一些实习岗位。她还能头脑清醒地回自己的教师公寓里收拾了几套备用衣服,再马不停蹄地坐车赶回市区,找许莘避难。

    她甚至没有忘记在对许莘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时,嘱咐她千万别让宋锦西知道。

    她怕这个心思敏感的小姑娘难过,更怕她又把不相干的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

    顾小影想:这是她自己造的孽,无论产生怎样的后果,都不需要别人帮助背负。

    就这样,顾小影开始在许莘家睡得昏天黑地。因为连续两天都没有课,她干脆把手机也关掉。这中间偶尔醒了就翻一点许莘的零食吃,吃饱了再意气风发地睡去。

    许莘气得火冒三丈——她早晨上班的时候,顾小影在睡;她中午回来的时候,顾小影已经扔下满地的零食袋子,再度沉入梦乡;她下午走的时候,顾小影还没醒;等她晚上加完班回家,不过九点多,可她顾小影居然又睡着了?!

    她究竟还有没有清醒的时候啊!

    不是都说夫妻吵架会睡不着吗?看管桐的反应就知道了,他一天之内起码打了十几个电话,大约是不好意思在办公室里说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便躲到了类似厕所之类有回音的场所——许莘不厚道地想,照管桐这上厕所的频率,有没有让同事们以为他闹肚子?

    可是许莘咬紧牙关没松口,到最后,管桐真的以为顾小影的确没有去投奔许莘。他唉声叹气地对许莘道谢,却没有想到,他老婆此时此刻正在许莘家睡得昏天黑地,让许莘恨不得把顾小影包在铺盖卷里一起扔到楼下去!

    就这样,第二天晚上,许莘忍无可忍,终于在顾小影床头贴了张即时贴,上面写着:猪啊,你就睡死吧!

    第二天一早,许莘起床,多么难得,她居然看见顾小影把被子叠整齐后消失了?!只是没想到她走之前还在许莘的床头也留了张即时贴,写着:骆驼祥子啊,你就活活累死吧!

    许莘抓狂了!

    其实顾小影没有许莘想的那么心宽。

    她昏天黑地地睡觉,只是因为睡着了的时候,比较不容易想三想四。

    她总需要做一点什么事情,来转移自己那种悲从中来的情绪。她看喜剧片,看穿越小说,看累了,就带着对小说里男主人公的幻想睡觉。网上把这种流口水的行为叫做“yy”也就是“意淫”的意思,还颇有一些拥趸。面对此情此景,顾小影赞同地感慨:人类失去yy,世界将会怎样?

    她是写小说的,以编制狗血故事为己任,所以她当然不会认为夫妻俩吵架,动手了,被打了,就一定要哭天抢地地指着对方的鼻子说“我要跟你离婚”可是,她是个普通女人,她从小到大也的确是没有挨过打。所以她总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想想,自己要做什么?

    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两天过去了,她依然没有做好回家的心理准备,但不管怎么说,她还要去上课。

    周五上午,她有四节课。你看,这就是一个人民教师的责任与无奈——她就算有天大的委屈和难过,还要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上课,要谈笑风生,要对得起孩子们的学费。

    顾小影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进了教学楼,还没等走到教师休息室,迎面就看见江岳阳像炮弹一样冲过来,嘴里喊:“顾小影,你死到哪里去了?”

    顾小影忍不住翻个白眼,心想:看吧,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在过去的两天里管桐没少给江岳阳打电话,否则他不会一脸愤懑的表情,一看就是被骚扰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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