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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原詩、“有懷諸葛公,萬騎出漢巴,吏士寂如水,蕭蕭聞馬撾。”竟是這樣的心

    意有餘。

    我住在池田家寂然如水。宋亡有志士來日本乞師,終知難為,削髮入寺,我

    記不得是國光法師還是槐安法師。明末則有朱舜水。而孫文先生當年,亦曾來

    日本。但我從不拿來比附。今天的自是今天的人事。我在清水市時,每去教日文

    的先生那裏,路上倒是想起于家三小姐。昔年她離婚后,來日本留學,大約亦像

    我今天這樣初學日文。想起她的人,她的志氣,只見路邊人家籬落,皆在雨后新

    陽,春天的陰潤裏,而我遂亦對自己有歡喜了。

    可是池田一次說我、“清水市在你看來都成為好,我們實在感激,但你是立

    在極高的處所看下來,你不是與我們平等。”我因想起紅樓夢裏寶玉出家后,他

    父親賈政道、“今纔曉得他是哄了老太太十八年。”蘇軾南貶,在惠州儋州,只

    見他是隨處都喜愛,但他北歸時卻說、“遊山玩水有何好?”他原來是騙騙惠州

    人儋州人。我今亦是騙騙清水市人,可是人生亦不能還有比這更真的了。

    是年三月,我遷居東京都。新交有西尾末廣、宮崎輝。我在日本的生活,頭

    兩年是橘善守幫忙,此后一直到今天都都是宮崎輝幫忙。我一到日本,池田為我

    安排初定,我作有一詩、

    蓬萊自古稱仙鄉西望漢家日月長

    惟恐誓盟驚海嶽且分憂喜為衣糧

    朝鮮志士的詩有“盟山草木動,誓水魚龍知”性命託于一劍,而我卻是性命託

    于衣糧。日本人常有因失業一年半載,全家自殺,親友不能救。又常有為盜竊八

    百一千日元,只夠買一件襯衫的錢,打死人命,現代社會,就有這樣的冷酷,我

    每從報上看到,只覺自己並不比他們高超,而是遠比他們更沒有生活的根基,有

    時想起來,會心思只往下沉。那次見自由黨總裁緒方竹虎,是在他逝世前兩個月

    ,談了東南亞的情形之后,他問我的近況,我簡約的答了。他道、“今時像胡先

    生這樣吃的東西有,可以寫自己要寫的文章,我實在羨慕。”而我當下聽了,亦

    真的高興了。

    朱舜水有名藩禮遇,孫中山先生當年來日本,亦有豪士以百萬元贈借,但

    我與日本諸眾共現代人的為衣糧而憂喜,倒亦不願以此易彼。我還有一首詩也是

    來日本后所作,今只記得兩句、“星辰戀塵俗,鳳凰思凡禽。”

    但我總是有著叛逆之心。如今見電車裏的日本男女皆已衣著像樣,個個有毛

    線衫,有外套與皮鞋,國民生活的水準提高了,但我總要想起愛玲前回在溫州時

    說的、“畫報上的美國小孩皆有蘋果吃,面前一盃牛奶,你要就只能是這樣的,

    好不委屈。”文明是生活稍為寬裕了就要有禮,但西洋的做法是到何時亦不能寬

    裕,只說要提高生產力,不知還要能從生產力解放,而且也從消費的問題解放。

    便在這種地方我對現代國家心有不服。雖如中國方今不得不追趕現代產業,亦開

    始就該確立這樣的性格,即是人要對于產業心意有餘。

    我廿一歲時作登杭州六和塔詩有“憑欄一長嘯,誰為識此意”現代社會亦

    仍應可以有人像孫登,孫登棲居蘇門山,而與市井之人甚隨和,阮籍去見他,歷

    陳興廢之事為問,孫登不答,阮籍遂長嘯而退,行至半嶺,卻聽見孫登在上長嘯

    ,如鸞吟鳳鳴之聲。

    我與宮崎輝西尾末廣他們,一年中只見得幾次面。西尾是社會黨的事情忙,

    宮崎是旭化成的常務取締役,比西尾還怕。我惟與中山優無事常見面。他見了我

    不勝之喜,每說、“胡先生在日本,不要緊,不要緊。”他好灑然,卻比人一倍

    真心。

    中山優住在多摩川畔。我去看他,他家廳上掛有汪先生的照相,我站著靜靜

    的看了會,只覺(犬+白)江村槿籬柴門,汪先生的照相掛在這裏很相宜。那天中山

    優陪我去看大川周明,三人一處坐著說話。中山優看看我,又看看大川,滿心裏

    歡喜,聽我說會有第三次世界大戰,他也點頭稱是,聽大川說不會有,他也點頭

    稱是,因為兩個都是他的好人。方纔我在他家立在汪先生的照相前,他在一旁也

    是這樣的看看我,又看看汪先生,很高興。王維詠西施、

    君寵益嬌態君憐無是非

    恰如此時人意,而亦是說的汪先生當年。

    此外是我與國民政府的官吏偶亦聞名相知。我在香港時見了國防部次長鄭介

    民,雖然他希望我做的工作于我不宜,單為世移時異,早先敵對過,到此素面相

    見,也是好的。但我來日本后,代表團還是恨不得逮捕我,警告每日新聞的橘善

    守不應登我的文章,又怒斥外務省的清水董三不應介紹我在改進黨會場演說。代

    表團又到麥克阿瑟總司令部誑告我,命令清水市的警察調查我。如此總有一年多

    ,到底不能為害,我亦就不理。而后來是何應欽來日本,我去見了他。

    何應欽我與他是初見面,真心對他謙卑。北伐及抗戰,當年的山川草木皆可

    念,何況見了當年的人。至于國民政府的人與我合不來,那是另一回事。我與何

    應欽說,北伐時有句流行話是“到黃埔去!”抗戰期說“到大后方去!”后來卻

    說“到延安去!”台灣今亦應如此以來天下之人。何應欽要我把這意見連同對美

    國的現行朝鮮作戰與擴軍政策的看法寫成書面,由他交由國民政府秘書長王世杰

    轉呈蔣總統。后來王世杰回信說總統看了頗嘉許,何應欽亦高興,代表團的人亦

    說我好了。但以后彼此還是少有往來。我是像蘇軾天際烏雲帖裏的、

    解珮暫酬交甫意泛棹仍作武陵人

    清水市我仍一年中去一二回。池田改在靜岡縣政府做事,他家新居落成,我

    為榜其園曰餘園,題詩曰、

    大道常有餘志士或掩關

    三載成小園娛我下衙班

    分卉友朋宅移松自南山

    戰后仙苑燬梅石落人寰

    復得老園工為鑿池一灣

    遂覺天下物皆來朝廊欄

    慈母日灌溉稚子惟戲頑

    雞犬識人意相隨花竹間

    客有去國者數宿情末闌

    雖懷興亡感且以戒貪慳

    這首詩我用雪浪障子紙楷書,池田把來裱成橫幅,掛在開向園子的客廳裏,看看

    倒是還好,有點像隋朝人寫的字,不過總是生,有些叛逆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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