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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台上的油灯愈来愈暗,即将熄灭。面对十来个时红时暗的烟头和坐满窑洞的黑糊糊人影,高良杰背靠着炕坐在黑暗中沉默着。借着油灯和烟头的微红光亮,能看见他那穿着一身旧军装的魁梧身材,一动不动地凝铸着冷峻。偶尔火柴划亮时,能看清楚他那神情敦厚的脸,一双聪明冷静的眼睛。妻子淑芬早已和衣在炕上和女儿一起睡了。已经后半夜了,停电了,灯油也快燃尽了,一窑洞人就在黑暗中喷烟吐雾地谈着。他们打天黑就开始聚在高良杰家中了。

    新来的县委书记今天正领着县委常委在下面巡察。黄庄水库的朱泉山整个被翻过身抬起来,提拔到县里。横岭峪公社的书记潘苟世眼看着就要被拿掉。下面,李向南就要领着人马浩浩荡荡来凤凰岭大队。明天上午十点半,县委常委在凤凰岭大队的乌鸡岭召开禁止乱砍滥伐森林的现场会。

    “良杰,这肯定是冲着你来的。”黑暗中用南方口音愤然说这话的是县委组织部的干部科科长,烟头的红光映照出他那下巴尖瘦的脸。他说出大家已反复表示过的担心和不安。

    “可能吧,来就来,大不了撤了。”高良杰冷静地说。他左臂的一条空袖贴着身子笔直地垂落着,更加强了他凛然的军人气派。他是随时准备着打击落到头上的。

    他是凤凰岭这个“大寨式大队”的支部书记,县委委员。他已经公开顶撞过新来的县委书记。在这次全县的“提意见大会”上,他始终沉默不语。最后一定让他表态,他冷着脸,既原则又具体地提了三点意见:一,对过去不要一风吹;二,对现在不要一刀切;三,不要用一个潮流掩盖另一个潮流。然后不做任何解释就缄默封口。当时便弄得会场气氛有些紧张。谁都知道,他是顾荣树起来的学大寨标兵。

    人们在黑暗中沉默了。烟头又在一红一暗地映亮着一张张脸。

    高良杰是他们心目中的一面旗帜。因为他曾经是全省有名的苦干出来的大寨式大队的支书,并且至今敢用沉默来表明对现在形势的保留;也因为他敦厚沉稳,善于团结上下,给人以主见。还有一条是他们没看透的:恰恰因为他至今还在变动的形势中保持着县委委员和大队支书的职位,所以,他成为失意者和不满者的旗帜。每天晚上,他家窑洞里都这样烟雾腾腾地聚满了人:本大队的干部,外大队的、公社的以至县里的干部。古陵有政治敏感的人无不感到县境内有个凤凰岭,凤凰岭上立着个高良杰。

    “这不光影响你一个人。把你高良杰拿掉,又要牵动多大一个面?”那位干部科长在黑暗中愤然摁灭烟头,冒出一句。

    “他们总不应该再搞株连吧?”高良杰温和地笑了笑。他今年三十九岁,虽然比在场的许多人还年轻,但他总是以敦厚长者的身份耐心听着人们围着他发牢骚。人们在他身边的这种聚集,使他这两年稍感冷落的心理多少有一点安慰。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身边没人簇拥。但他自己很少发牢骚,偶尔还要说上两句开导的话。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古陵的特殊地位。他是个对自己处境、自己与周围关系、各派力量之间关系看得极其清楚的人。他完全知道,为什么这么多满腹牢骚的人往他身边聚,也完全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具体利益。但他心中越清楚,面上越敦厚。他一方面尽力建树着自己在这些人中的威信,另一方面又和每一个人都保持一定距离。他只愿在实际上成为这个势力的领袖,但在舆论上他绝对避免这个名声。事关政治,他绝不轻易放弃主见跟着形势做“随风倒”他也绝不意气用事,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

    “良杰,我真服了你啦。搞到你头上,你倒沉得住气。”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嗓音说道。这是县棉麻站的一个副站长,以前是公社副书记,原准备调到外县去当县委书记了,这是被变化的形势又剥夺了升迁。“我看你是学刘备种菜搞韬晦了。背着个县委委员的牌子,连话也不敢说了。我们芝麻官没什么怕的。现在这些事,我就不理解。古陵过去的大地主王世茂跑到香港几十年,现在回来又成贵宾了。他的管家当时都被毙了,他倒坐着小车,咱们大干部陪上回古陵参观转悠来了,哼。”“这是为了统战嘛。”高良杰含笑说了一句。这位棉麻站的老兄说话太随便,早晚要出事。他与他的距离也稍大一些。

    “统不过来还要统过去呢,皇陵村把拖拉机大卸八块拆分了,魏庄是把牲口棚稀里哗啦拆成一堆没用的断坯碎瓦了。”

    “不是魏庄,是赵庄。”高良杰不打断对方的话,自然地在一旁纠正道。他对这种事记得比谁都清楚。

    “黄草坪搞包产,把原来的灌溉渠全扯碎了。”

    “是啊,”高良杰略略感叹了一声,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插上一句“集体大生产的水利设施,这是比较先进的生产力,一家一户的耕种,是比较落后的生产关系,当然有矛盾。”他毫无倾向性地说道。

    “一部分人先富,怎么富?”棉麻站的那位继续讲道“县里那个王嘴子,去年到北京买回来一万条长围巾,三块钱一条,回来卖五块。三五个县一转,挣了两万。这号万元户挣的谁的钱?得了,话多嚼舌头,没用。咱们要发财,倒卖银元去得了。”

    黑暗中瞬间沉寂。

    高良杰打破了静默:“说到卖银元,”他看着一闪一闪的烟头映亮的一张张脸,慢慢说道“参考上登了,这几年经香港流入欧洲冶炼中心的就价值几亿美元。”他每天都要看人民日报、参考消息,用红笔从一版划到八版。“这个月人民日报上对万元户的宣传,比前两个月平均少了三分之一,版面也排得靠后了。你们注意没有?”他又询问地对大家说道。

    黑暗中人们相视着,没人注意。

    “良杰,你不慌不急的,什么都想得通。”棉麻站的那位不耐烦了,指着他激动地说“前些天,乱砍滥伐已经通报了你们凤凰岭,那不就是明天李向南要拿你开刀的借口?”

    高良杰沉默不语。

    “为了凤凰岭,寒冬腊月你领着开山炸石头,把胳膊赔了,命也差点贴上,拚死拚活苦干多少年,现在一风吹,你就气顺?”

    高良杰低下头狠狠抽着烟,暗红的火光照亮了他那眉头紧蹙的脸,腮帮子掠过几丝搐动。他感到了左边那只下垂的空袖,心中涌起一丝悲凉。要说情绪,他远比一些人更强烈。照他看来,中国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乱子,但这样的话他从来不露。他的心埋得很深。在部队多年搞的就是政工,回到地方,又被借用在县里搞了几年专案工作,后来是自动要求回村里领着学大寨。他没有说怪话的习惯,那除了自找倒霉,不解决任何问题。他的方法,一条是沉默;还有一条,就是静观其变。一个倾向掩盖另一个倾向,物极必反。他抬起头微蹙着眉看着大家,说道:“中国的事要有耐心。”他的目光和声音很含蓄。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怪异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高良杰转过头连问几声。

    没人回答。敲门声却越来越急,还听见抖抖地摸索门环的哗楞楞声响。这在山区深夜显得格外清脆震耳。满窑洞的人都感到蹊跷,在黑暗中相互交换着警怵的目光。高良杰伸手摸着放在炕边的手电,摁亮了,和在枕头上抬起头的妻子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目光。照了一下枕头下压的手表,才三点多,窗外一片漆黑。深夜的山风在呜呜地刮着。他灭了手电,在暗黑中站起来,顺手摘下墙上挂的半自动步枪,轻轻磕上了刺刀。这一两年来,他总有些不安全感,夜黑走路总要带上枪。特别是前几天,他刚分到家的五只羊夜里被人从院里偷走后,他更警惕了。

    门一打开,一个人一头跌进来。他和众人一惊,再一照手电,是闷大爷。

    “怎么了,大爷?”他赶忙撂下枪,蹲身扶起口吐白沫、嘴角流血的老人。淑芬闻声也立刻披衣下炕同他一起搀扶。众人也围拢上来。

    闷大爷对高良杰有救命之恩。三十八年前,一个寒冬大雪天,闷大爷从山沟沟口的雪地上拾回一个冻僵的婴儿,抱回来用怀暖醒了,然后提上自己仅有的几升老玉米,抱着他送回了三天没揭开锅的婴孩的父母家,这个婴孩就是现在的高良杰。

    闷大爷两眼直愣着,被喂了几口水,才醒过神。借着手电的光亮他看见了周围的人。“小良子,”他叫着高良杰的小名,挣扎着从椅子上往起站“你快去管,他们要砍凤凰岭。”他哆嗦着粗声瓮气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怎么回事?大爷,你慢慢说。”高良杰用仅有的一只右手扶着他问道。

    “你快去管,他们要砍凤凰岭。”老汉翻来覆去地说着这句话,嗓门越来越高。最后,总算问明白了:老汉是刚从黄龙滩三十里山路摸黑赶回来。他去木料黑市抓偷伐白桦树的人了,有人天一亮就要去哄砍凤凰岭。

    “你管不管,小良子?”老人瞪着他大声问。

    “我管”高良杰点头答应着,眼睛不禁有些发湿。他搀扶着老人,感到了老人那干瘦身体的颤抖。他的身体散发着衰朽的、毫无底蕴的烘热。浑身是泥的黑布衣服皱巴着。淑芬正用湿毛巾在手电光下擦拭着老人嘴角的血迹。

    “好,好,你管吧,你管吧。”闷大爷不停地在喉咙里咕噜着。怎么拦劝他歇会儿都拦劝不住,又直愣着两眼背上背篓驼着背,踉踉跄跄往门外走,要回他的凤凰岭了。

    “大爷。”高良杰最后一次上去拦他。

    “你管不管,小良子?”闷大爷抬起头又直愣起眼吼道“你不管,我死在你跟前。”

    “我管。”高良杰说着让开了道,他转头对窑洞里交待了几句,就背上枪拿着手电跟了出去。

    天上寒星闪烁,远近山影黝黑,深夜的山风寒凉透骨。他打着手电,沿着山路送老汉下了高家岭(他所在的高家岭村是凤凰岭大队的一个小队),转过山脚,入了西沟。夜黑中他一抬眼,心中猛一震:那棵一直立在沟口峭壁下的驼背老榆树不知什么时候也被人砍了。三十八年前,他就是在这棵老榆树下的雪地里被闷大爷拾起的。他从小对这棵驼背老榆树抱着亲切的感情,它在寒风中佝偻着身子黑苍苍地站着,总让他想起闷大爷这个善良的老人。闷大爷驼着背从榆树桩旁蹒跚地走过了,木呆呆地什么都没看见。高良杰心中蓦然联想到什么,胸中涌起一阵酸楚。

    不远处,在黑魆魆的山凹凹里,西沟小队村口有一间窑洞灯火通明,人声喧嚣。后半夜三四点了,这是在干什么?

    他预感到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在这深夜中酝酿着,但他来不及过去察看。

    闷大爷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打着手电一步不落地跟着,三弯八转,一路上山。风声,树声,还有高良杰脚下踏滚的碎石,一路响着,老人在前面驼着背机械地走着,好像他不曾用眼看,是凭几十年记忆一步一个落点地走着,没有踏滚一块石头。终于,到了他那间看林小屋。老人木呆呆地打开了篱笆院门,又瑟缩着从怀里摸出钥匙,打开草房门。高良杰打着手电要跟进去,想安顿一下老人,老人却把他挡在门外:“你管不管,小良子?”他又直愣起眼瞪着他。

    “我管”

    老人愣怔着昏花浑浊的眼睛,好像辨认陌生人一样盯着他,然后低下头喃喃着:“好,你管,你管,告他们,找县委书记,他明天来。”就把草房门从里关上了。

    高良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冰凉的山风嗖嗖地吹着他的衣服,吹着他的脸。油灯亮了,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听见屋里面的声响,好像是在开箱子。他想了想,转身下山。

    他要赶紧到西沟村看看。

    他走近路,穿过东沟去西沟。可路过东沟村,他震惊了:只见夜色漆黑中,山坡路口那棵黑苍苍的大槐树下,一间大房也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怎么都在通宵开会?他往上背了背枪,灭了手电走过去。这间房是东沟村一年级学生的教室,三面都是玻璃窗。里面点着三四盏马灯,烟气腾腾中满满一屋子人。

    一个长着吊眉丹凤眼的壮大小伙子正蹲在课桌上讲话,高良杰知道他叫凤来。他五指张开拍着课桌:“凤凰岭过去一多半就是咱们东沟的,西沟凭什么说是他们的。高家岭、小寨也都来伸手抢,现在跟他们没商量的,咱们天一亮就上山把树砍了。”

    “就是。”许多人拍桌子振胳膊地应和着。

    有个黑黄脸的矮个农民,高良杰知道他叫庆有,正低下头叼着烟准备和别人的烟袋锅对火,这时转过头来添了一句:“天不亮就去。”

    有几个老汉蹲在墙角一声不响地抽着旱烟袋。还有的蹲在地上耷拉着头打瞌睡,头越来越低,一闪失,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左右张望着,想弄清商议到哪儿了。

    “就这样决定吧,大家通过不通过?”说这话的是小队长赵道增,血红的眼睛,额头有很深的两道横纹,胡茬有些花白。

    “这犯法不?”一个戴着瓜皮帽一直低头抽旱烟的老头提问道。

    “这犯什么法?”凤来又拍开课桌了。

    于是,眼看就要下结论的事情又从头争议开了。通宵会就是这样翻来覆去。只要天一亮,最后结论也就有了。

    高良杰走到门口,想推门进去,却没推。

    现在不比前两年了。那时,他只要推门往那儿一站,满屋人就会静下来,大气也不出,他什么话不用说,目光一扫就把人头都割倒了。这会儿,什么都散架了,很难说会怎么样。而且他什么事都有他的原则,搞运动,批判人,他让副支书去出面;宣布撤换队干部,他让大队长去出面;批判偷盗庄稼的社员,他让治保主任去出面。虽然一切决定都是他做出的,但是凡事他绝不出面。这样既能发挥每个大队干部的积极性,又能使他保持集中领导的真正权威,在需要团结被处罚的对象时,他又能有出来讲从宽的余地。

    他匆匆离开东沟小队。到西沟小队时,暗黑的天已经露出一丝曙色。开了一通宵会的人,正嘈嘈杂杂地从窑洞里提着马灯涌出来。不知是谁的嗓音在黑暗中嚷着:“大伙快吃饭。都带上家伙。他们砍,咱们就砍。谁砍的归谁。”

    他不让他们发现,悄悄地大步从村边走了。出了沟口,拐过山脚,要上高家岭时,发现对面黑魆魆的山上,葛家岭,小寨,远远都有手电光、马灯光在星星点点地晃动着。大概都是开了通宵会刚散吧。看来事态是严重的,自己事先却毫无消息。

    他回到家,一窑洞人早就散了,天也麻麻亮了。见他回来,妻子从灶台旁直起身来。“大爷送到了?凤凰岭快翻天了,我看你快要倒大霉了。”淑芬一边围着灶台叮叮哐哐地盛饭搡碗,一边麻嘴利舌地数落他。

    他胸中有数地笑了笑,照常一手端上蓝花大海碗,挺着他那一米八高的魁梧身材,到门外去吃早饭。事情越严重,他越冷静,不露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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