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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不吡咧的海雾,大团大团游移。

    整个雪莲湾一下子就被雾帘子盖住了。人和船的影子在苍灰的天窟下显得阴沉暗淡。粘答答的腥风袭来。喷溅到高处的浪沫子,乱乱地抖落到船板上来了。大鱼驾着那条破旧的双桅机帆船在黄昏的海面上飘荡着,熬得船上的几条汉子歪歪斜斜地打盹儿。大鱼手搬舵轮,将黑刺猬似的脑袋探出来,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干鱼片,嘟嘟嚷嚷地吼一句:“狗日的,这日神爷也钻娘们被窝啦!”他将觑成一线的目光探到远处,看见大片泥黑色的海滩象一张弄皱了的淌满泪水的老脸。

    “嗨嗨嗨”大鱼也学着大雄的样子抖抖地吼了一通,脸由铁青转成紫红,额头和鼻子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灰尘,鲶鱼眼显得干涩。他胸脯子象船板一样宽厚,很壮很野。他的嘴巴里发出很响的咂巴声。他的吼声炸醒了打盹儿的汉子们,他们闹闹嚷嚷有滋有味地甩起毛边扑克算命。光着葫芦头小个子小池子嚷得最凶。他们在找乐子。

    “开机,大鱼!”船主老包头喊。舵楼子“突突”地窜起一股子黑烟。跟娘们儿放屁似的,风早就鼓不动帆了。大鱼早想开机又不敢。老包头怕费柴油,油价猛涨,狗日的算计得精鬼透了,使唤起伙计们贼狠。大鱼狠狠瞪了老包头一眼,心里骂:呸!鬼过了头就是傻蛋。老包头坐在毛扎扎地网堆上吸烟。癟塌塌的身子虾似的勾着,如一块风干的老木。长脸干皱皱的,呈着菜色。他若是搂着钱匣子数票子的时候,小眼放光,眉毛和鼻子缩在一起就象一块干柿饼。他一脑袋搂钱的招子。精得他活到51岁还没能留下一根传宗接代的香火。他不能留下自己的种儿,结了两回婚还是那德性。前个老婆病死了,就一门心思赚钱,买了这条大船,开了捕捞证,钱财滚滚而来。他到底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他的钱从来不存银行,怕露富。就是怪,人有了钱就风光体面了。他从人贩子手里悄悄买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珍子。老东西艳福不浅呢!他的兄弟老庆武孩子一窝,就将小三石锁过继给了他。老婆年轻水灵,儿子也有了,大把票子花不完,人世就是这般说不来的奇妙。

    湿渍渍的老帆呱哒呱哒地响了,老包头扭扭头就臭口臭嘴地骂开了:“小池子,操你个老娘,还不落帆!”

    小池子激灵一下子,扔下扑克牌,颠儿颠儿地凑到双桅下,解开绳头。两只大帆噗嗒嗒掉下来。象两块白皮膏药贴在船板上。老包头得意地笑一声,沾沾自喜自己的威势。

    大鱼闯海手艺高,老包头唯独跟他很少发脾气。老包头心里明镜儿似的,大鱼因贩私盐蹲了两年大狱,去年出了大狱。刚出狱的时候,大鱼想回雪莲湾,可是疙瘩爷不要他,疙瘩爷怎么就黑上了他?他没偷没抢,仅仅是贩私盐啊!在贩盐的团伙里,他是个从犯。大鱼不回村还有一点原因,他承受不住村人的嘲弄和耻笑,特别害怕见到疙瘩爷。大鱼无奈投奔了老包头。老包头更晓得这小子心劲儿盛,不好对付。老包头得笼络他,对他特殊地优待。当初就讲好的,除了每月的工钱,在海上跟伙计们吃;到了岸上,就随船主一起吃,抽空还得帮珍子弄弄虾苗孵化池子。老包头给大鱼的活儿排得满满的,恨不得从骨子里榨出油来。老包头算计来算计去,就忽略了一条致命伤,珍子比大鱼长两岁,一来二去俩人亲亲热热有说有笑,冷丁打翻了老包头搂在怀里的醋罐子。老包头对珍子好一顿教训,管得她服服贴贴。他拿大鱼没办法,恨他气他又舍不得解雇他。那可是他的一颗摇钱树。这小子在雪莲湾敢跟大雄叫板,他还敢跟疙瘩爷拦截藻王。虾群蟹群鱼群走向都在他眼里。大风里,他硬是敢张罗着撒网,网网有货。杂种,这世界在他手里也太容易啦,啥号人都混碗饭吃!老包头不服气,其实嘴上不服气心里也得服。

    老包头的一杆长烟袋探进暗处,烟袋锅一红一黑,喷香喷香。他在这条船上就是土皇帝,打屁逆风香十里。他闷着头,伙计们荤素夹杂的笑话他一概不睬。他就想珍子了。想着想着。他周身难受地躁动了,抬眼望望黑乎乎的天景儿,叹一声“唉,快到家啦!”他的眼光如暗夜老鼠的眼光。

    大鱼听见了老包头美滋滋的一叹,就知道老鬼这会儿想回家干啥。他厌恶老包头,恨不得把他仍海里喂王八,因为这会儿他也想珍子呢。他跟疙瘩爷守过海,刚刚到了找媳妇的年龄,又入了大狱。大狱里都是清一色的和尚,想女人想得发疯,他出狱后接触的第一个女人就是珍子了。珍子脸蛋嫩嫩的,眼睛亮亮的,xx子硕硕的,腰肢柳柳的,嗓音甜甜的,隔老远就能醉倒一溜儿男子汉。他觉得珍子不该是老包头的女人,一船的汉子哪个不比那老鬼强?特别是当他瞧见珍子对老包头还满不错的样子,他心里就酸。酸就酸点吧,能酸起来说明自己还是个男人。他总爱干活时偷偷瞧珍子,远远的她就像一团火烧得他心往外蹦。她的目光与他火辣辣的目光一碰,撞出火花来烤红了她的脸。她从不表明什么,默默地给他缝缝洗洗,没人的时候,她与他说说笑笑忘记他曾是个犯人,她的眼睛一忽闪一忽闪的。大鱼赖模赖样地问她为啥嫁个糟老头子。她久久不语,眼忽地就湿了。他忙岔开话头儿说珍子你远天远地的想家了吧?她就哭了。他心里难受忽然冒出一句违犯监规的话来:“你干脆跟老东西离了回家吧。”她说她不敢。他没话了。她说喜欢这个鬼地方。大鱼听不出个深浅来,瘟头瘟脑地暗骂她见钱眼开。日子久了,他方明白她的心思。他终于捅破了这层纸说:“你喜欢俺吗?”珍子看他一眼,使劲摇了头。大鱼明白了:狗日的,等俺赚足了钱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俺们雪莲湾。于是他们俩的美日子活在盼望里。珍子在他眼里终日罩着清凌凌的仙气,举手投足都能撩起他十足的渴望。

    “点灯点灯,到家啦!”老包头喊。

    大鱼斜了老包头一眼,一脸的轻蔑:“呸!,老球毛,你等吧!你搂着的娘们迟迟早早是俺屋里的!”舵轮被他大掌攥得嘎嘎山响。

    老船缩头缩脑进了老河口,拢岸的船铺铺排排。已有好长一溜儿了。岸上人山人海闹闹嚷嚷,纷纷被拢岸渔船的鲜腥诱下来,将老包头的船围得严严实实,讨价还价的渔贩子们穿着大水靴咕叽咕叽踩上船来。

    老包头将烟袋往腰里一别,双手插腰神神气气地站在船头叫着:“都下去,都下去!谁让你们上船的?真是哈叭狗咬月亮不知天高!”他舞着干瘦的长胳膊,将渔贩子们轰下船去。他手里更有硬货,渔贩子得求他。他不慌不忙地跳下船,晃着瘦瘦丁丁的麻杆身子到别的船上探听海货的价码去了。船上的伙计们见老包头不在冲大鱼骂骂咧咧不住嘴:“这老鬼,八成是找娘们搅骚肉去了吧?”

    大鱼喷出嘴里的嚼成碎碴的干鱼骨:“呸!老东西才不会呢!鲜货不卖个好价钱,他才不回家呢!”有个汉子骂:“狗操的,还不得折腾到半夜?”小池子笑咧咧道:“咋,想娘们啦?别急,春夜长,够你折腾的!”那汉子拿大掌狠狠劲拍了一下小池子葫芦头。汉子们就咧嘴笑了。大鱼心里烦,骂道:“瞎戗戗xx巴啥?快把仓里蟹筐鱼筐抬出来,别狗日的见了娘们腿软!”伙计们没人敢回嘴,蔫蔫儿干活去了。

    这时候大鱼能嗅到身上湿湿的汗臭味。他长出一口气,很想吼上一嗓子。他又拿眼在滩上的人群里搜刮着。他的目光碰到老河口岸上麦兰子开的小酒店,灰暗的瞳仁亮了一下。“嘿!”他慌口慌心地哼一声。跳下船来,踩着稀汤薄水的黑泥滩,朝老河口走了。

    老包头撅达撅达地爬上老船的时候,伙计们都将一筐筐的海货搬到般板上来了。老包头一手搂着钱匣子,一手比划着跟鱼贩子讨价还价。终于成交了,他就伸着脖子嘶着嗓子唤:“大鱼,过秤!”没人吱声,汉子们袖手愣着。“大鱼,大鱼!”老包头又喊得张狂了。

    大鱼这时候跟麦兰子唠上了。大鱼问:“兰子姐,你跟大雄哥的婚事咋样啦?”

    麦兰子无奈地一笑,说:“俺们就要结婚了。”

    “俺看你俩是天生的一对。祝贺你们!”大鱼说着,见她没反应,很快将话题引到了白纸门上:“俺梦见你太奶奶糊的白纸门了,挺神的。等俺回家过日子的时候,也一定请七奶奶给俺剪钟馗,给俺糊白纸门,镇镇邪气。”

    麦兰子笑了:“好啊,奶奶听了一定很高兴。大鱼,你出狱了,咋还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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