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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眉那张脸粉白粉白,那粉不是搽上去的,而是从肉里头渗出来的;阿眉的嘴唇血红血红,那红也不是涂上去的,仿佛是一层一层的血从里向外汪出来的。阿眉的脸没法子不白,阿眉的唇没法子不红,郑家湾的阿爸们总是扑在田里摸泥弄水,可阿眉的阿爸阿哥却撑着那些两头尖尖的舴艋船,载着咸盐、花布、树木、柴爿,来往于郑家湾和青田、丽水之间。阿眉的口袋里总是装满了花生、糖豆,阿眉一天到晚把它们嚼得磕崩磕崩地响,阿眉的脸若是不白,阿眉的嘴唇若是不红就太没有良心了。

    阿眉很有良心。九岁的样子,我家前屋的野妹还光着身子满院子乱跑,阿眉胸前的两个鸡头已经啄出来了。那一次,她爬到丈把高的柑园围墙上看别人家嫁囡,她那红嘟嘟的嘴唇叼着根只有墙头才有的绿碧碧的狗尾巴草,一双雪白的赤脚在不到一尺宽的墙头啪哒啪哒地走。猛丁,她跳下了墙,咚咚咚地往家的方向跑,一边大喊:

    姆妈!嫁囡恁个味道,把我也给嫁了吧!

    可是阿眉娘却回答:你还没板凳高呢,就想嫁人?耐着性子一边等去吧!

    于是阿眉不管是车车水,还是踢踢房,总是一边蹦达一边唱:囡啊囡,长得快,嫁哪搭?嫁湖岱,湖岱划龙船,嫁到海滩园,海滩园烧蜊灰,嫁到烂泥奎,烂泥奎打河泥,嫁到小普歧,小普歧绕呀绕,嫁到三板桥阿眉就这么没日没夜地“嫁”下去,直嫁得整个郑家湾都喊她“鹊跃囡”郑家湾的囡儿们自娘肚皮里就被教导坐要坐相,站要站相,所以这“鹊跃囡”就绝对不是好词儿。

    这样过了两三年,我已经是一个住校的中学生了。那个星期天我在家,正被妈妈指使着给猪切番薯藤时,一抬头便看到阿眉斜靠在我家那钉了三百六十枚铜钉的大门上。隔了我家宽大的道地,我便发现阿眉的双脚有些特殊,那总是开放着的脚板不但套上了鞋子,还穿了双格子尼龙袜。阿眉一边吐着炒豆壳儿一边唱,那词歌本来是这样的: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可是阿眉偏偏把它唱成:尼龙卡普龙一条筋——阿眉家三代贫农,所以她要唱成三条筋四条筋都不怕有人抓她的小辫子,——虽然阿眉的辫子又粗又长,还扎了足足三寸长的玻璃丝。唱过瘾了,她拉长了嗓子喊:

    阿丹——我“契帖”了——

    大约是为了某种严肃性和制约性,自上上辈子的太公公手里定的规矩,凡是与郑家湾的男女订婚,就必须写明契约互换帖子。后来就干脆把订婚叫做“契帖”再后来就没人写契约换帖子了,可订婚还是叫作“契帖”

    一般来说,囡儿们对自己的“契帖”该作出极不情愿状,或无可奈何状或羞人答答状,可阿眉竟在我家门口大唱“山歌歌”这让我有点亢奋,便将刀一放,也扯着喉咙问:

    几时契的帖?

    昨天——

    许哪搭?

    海滩园——

    那男的是做甚营生的?

    烧蜊灰的——

    我妈从后屋转了出来,手拿一把刚刚磨过的寒光闪闪的菜刀,她将刀往砧板上一拍便骂我:短命囡,让你切番薯藤的,还是叫你吊嗓子的?都像你这么切,猪都要饿作草狗娘了!又说:阿眉,你走,我阿丹没工夫跟你玩!阿眉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掉了。妈嘟哝道:前世都没见过这样的鹊跃囡,嫁个老公都好开广播站了!

    有一个上午郑家湾扛进了许多戏箱戏笼,阿眉跑来约我晚上去看戏,我兴头得吃昼饭时屁股就坐不稳了。妈妈一筷子扎到我的脑顶心,斥道:癫什么癫!戏台下也是囡儿家去得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戏台下不能去,虽然挨了一筷子,一颗心却安宁不下来。昼饭后,舅妈姨妈们约好了一般地来到了我家。在我看来,她们全是我妈的大孩子,四五双大眼睛小眼睛巴巴儿地望着我妈,大姐大姐地叫得莺啼燕啭,她们说这个绍兴班如何的有名气,小旦小生如何的出挑,戏文又是如何地新鲜动人,她们说了一大堆的理由,目的就是让妈批准、并领着她们看戏。妈妈含笑倾听,听了十八遍,还是不肯答应,小姨妈竟然当着我的面抹起眼泪,最后是外婆拄着拐杖来了,说是这一回不看再也没有下一回了。妈才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让我去叫了一帮她过去的学生们,乒乒乓乓地卸下我家那钉有三百六十个铜钉的大门,吭唷吭唷地扛到了晒谷场上,和戏台遥遥相对搭了个看台。

    我们家搭看台,阿眉跑得眉毛上挂了汗珠,又是扛柱子,又是缚麻绳,手指头还被门板钳出了血。大戏开场时,我妈扶着外婆率着舅妈姨妈稳稳当当娉娉婷婷地登上了看台,在摆了三排的长凳上坐定,阿眉站在看台下,举着一只手摸那两个荡荡着的门环。

    妈,叫阿眉也上来吧?——我拍着身边的一个空位子道。

    还有老师妈呢。——妈说,并重重地拧了我一把,疼得我好半天缓不过气儿来,让我记住了老师妈、那个又圆又胖的校长老婆肯定比阿眉重要得多。

    戏子们穿红着绿爬上爬落,依依呀呀唱了些我半懂不懂的词儿,两个咝咝作响的汽灯将台上烧得如同白昼,台下却是一锅温吞吞的黑粥。一个扮小姐的上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地唱,舅妈姨妈们已经在陪着抹眼泪。突然,台下的那锅黑粥中飞扬出了阿眉锐利的声音:

    “断神气的!你捏我的奶子干什么?疼死我了,烂手烂脚烂肚肠的!”“断神气”是阿眉的专用词,应作“没意思”、“没道理”的加重语气解。黑粥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口哨声此起彼伏吹得热闹放纵,有人捏着喉咙喊:“阿眉,捏你的奶子啦?”

    “捏左边还是捏右边的?”还有人喊:“阿眉哪,舒服放肚里,勿要嚷嚷兮!”

    台下越发是笑得天翻地覆,舅妈姨妈们用手帕遮嘴吃吃偷笑,妈妈叹息道:“你们看看,戏台下是钻得的么?——阿眉这鹊跃囡,真不晓得如何是好!海滩园那个烧蜊灰的不知在没在看戏?若在,装了肚死气回去不知该找谁出气呢。”

    阿眉十六岁那年,海滩园划了舴艋舟来娶她。那一天,整个郑家湾都见到那个烧蜊灰的后生,紫棠脸,眼乌珠墨黑墨黑,站在那里稳稳扎扎的一棵小松树。大家都说阿眉命好,嫁着个好男人了。

    阿眉拉着我说:“阿丹,你给我做陪姑,回头我送你一双尼龙袜一双卡普龙袜好么?”尼龙卡普龙袜对我有极大的诱惑力,可是我不敢答应给阿眉当陪姑,因为我也十五了,我已经懂得洞房和戏台下有着同样的危险性。于是我说:“我马上回学校,读书忙着呢。”阿眉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她的粉脸气得更白,她骂道:“断神气的!读书读书,有够没够?越发读得像你娘了。回头我走三日,将尼龙卡普龙袜子送给桂花,馋死你!”

    馋死我我也没法子。如今想起来,妈妈的严密管束让我失去了许多,当然也保住了一些宝贵的。

    阿眉出嫁的那天极其风光。那年月,待嫁的囡儿们朝思暮想日夜追求的就是那两条被子两套衣裳,三年后我出嫁,唯一的那条荔枝花被子还是向二舅妈借的。可是阿眉真了得!十套衣裳八条被子,外加衣柜洋箱琴凳茶几锅碗瓢盆水壶马桶,堂堂皇皇闹闹耸耸地装了两只舴艋船。百子炮密匝匝地绕在竹竿上打,二踢脚、七声响、蹲地炮打得郑家湾没了天日,炮仗的残骸堵塞了半条河。阿眉打扮得像个娘娘模样被拥上了船。

    我重新见到阿眉是在两个月后。那一天我从中学回家,阿眉正好也走娘家,我们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碰上了。她手里提个小包袱,脸还是搽了粉那般的白,唇还是涂了血那般的红。可是我觉得阿眉变了,是因为那个用头巾裹起来的小包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说不明白。

    断神气!断神气!她张嘴就嚷。我以为她还耿耿于我没给她当陪姑。可是她马上注解道:“结婚断神气!”

    我觉得十分好笑。结婚就是结婚嘛,囡儿家总归要走到这一步,什么断神气不断神气的?我想跟她说点什么,还未开口,她又嚷了起来:

    “我要跟他打离婚!”

    我着实被她吓了一跳。长这么大,倒是听说过别村的男人有提离婚的,郑家湾的史书上好像没有离婚这两个字眼,何况阿眉还是个女的!

    我忙问怎么回事。阿眉说,奂强这人嘛,论模样呢,没得挑剔的,论品性呢,也是百里挑一的;谁晓得这人竟是画在纸上的人儿,中看不中用的。

    什么中看不中用?——我竟是糊涂了。

    “他是个废人!”阿眉说。

    “不是好手好脚的么?”

    “跟你讲话竟是越发地累人了。”阿眉噘着红唇说。我也不再问,我们各自向家里走去。

    第二天我去河埠头洗衣服的时候,只见阿眉的两个嫂了一边嬉笑着,一边嘀咕着小姑长小姑短的,一点也不避讳我。大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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