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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身就存在的一种生命力,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萧君就像镜子里的影像,明明就在眼前,可是怎么都够不到,永远也进不去。就算撞得头破血流,到头来才发现,影像也随着阻碍的玻璃碎片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满室的狼籍和空洞。

    他忽然摔破了床头边桌子上放着的玻璃杯。赵萧君听到声音赶紧进来,疑惑地看着他,慢慢问:“怎么了?”他猛地站起来,说了声:“没事!不注意带下来的。”立即走出去了。赵萧君拿了扫帚进来扫起碎玻璃。

    成微进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一杯白开水,然后递给坐在床上的萧君。她一仰脖喝了,问:“要睡了吗?”成微紧紧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她渐渐觉得不对劲,他仿佛有什么很重大的事情要说似的。不由得坐正身体,问:“怎么了?”成微手里把玩着空玻璃杯,手上的青筋却一根根冒了出来。声调却不紧不慢:“萧君,我们结婚也有七年了吧?”赵萧君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默默点头。

    他转动着杯子,忽然又说:“你和陈乔其认识多久了?”赵萧君见他像平常聊天般的语气,也不好紧张兮兮的,尽量放松神情,想了想说:“我跟他从小一块长大的,认识他那会儿,他才跟安安一般大。仔细算起来,大概有二十年了。”说完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二十年?竟然就有二十年了吗?她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乔其的样子,小小的人儿,漂亮的眼睛,倔犟的神情--可是一眨眼,就有二十年了吗?时间是怎么过去的?转眼间,她已经老了。那不是很分明的事吗--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了,怎么都去不掉。

    成微没有说话,气氛有些低沉。过了好久他又说:“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学生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爱着他吗?”赵萧君没想到他突然间会问这个问题,惊恐地看着他,吓得简直说不出话来。成微却不肯放弃,径直盯着她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赵萧君嚅动嘴唇,仿佛要说什么,溜出来的声音到最后还是吞了回去--她没有回答。叫她怎么回答?这种情况,似乎说什么都是假的。不爱么?他不会相信;爱么?怎么可以这样说!就连不说话也是不妥当的,可是她毫无办法。她头昏沉沉的,眼皮又涩又重。

    成微却是万念俱灰,再无幻想了--可不是幻想吗?存了这么多年的幻想!他想起她半躺在他车里喃喃呼唤陈乔其的画面,红着眼只觉得凄凉,沧海桑田、宇宙洪荒般没有尽头的凄凉!仿佛有一把犀利的剑交到他手上,命令他心狠手辣地斩断眼前的一切。他无力地挥一挥手,像是一种告别的仪式,苍凉而无奈,一切不再回来了!声音疲惫得像是从脚底慢悠悠地钻出来:“我再爱你,也抵不过你们二十年的时间!”赵萧君努力抬起头看着他,眼角不由自主流下眼泪。整个人昏沉得更厉害,甚至说不出话来,眼皮重若千斤。

    他伸出手拭去她眼角渗出的泪,缓缓说:“知道一脚一脚踩过来的是什么吗--那是时间,过去了就再也流不回来。二十年!多么可怕!简直像一团死结,一场噩梦,纵然你能醒过来,世界上的事也已经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个二十年了。既然这样,我要走了。”一段话像是用铁钉硬生生砸出来的,沉痛无比。赵萧君在失去意识前,隐隐约约记得他说“既然这样,我要走了”就此昏睡过去。

    成微扶着她睡下来,捋开粘在她面颊上的乱发,然后说:“我要去美国,从头开始,全力以赴,重新获得资金和技术上的支持!“齐成”一定会重振声威的!”“齐成”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是他骨子里的骄傲和尊严。他握紧拳头,像在对天发誓--或者根本就是对着她和他自己!他是麻省理工毕业的,那里有他许多的朋友。“齐成”的创业也是获得了那里的支持。

    赵萧君是完全听不到了,沉睡的时候这么的安静柔顺,似乎此刻完全属于他。他不想再看见她流泪,就因为眼泪,他才记住了她,才牵扯出这么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于是他事先在那杯水里放了两粒安定。既然要走,就要走得干脆决绝,头也不回。不然心肯定会软。可是她还是流泪了,成微头埋进她肩窝里,阵阵痛彻心扉。心里仿佛又动摇了一下,他立即站起来,打开箱子快速收拾东西。

    五年前,她刚从老家回来,他也是这样趁她熟睡时离开的。可是今天,是不会再回来了。一切不再重来。

    赵萧君头晕脑涨地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太阳已经斜穿进窗户了。吓了一跳,自己竟然睡到这么晚!而且一点都不知道!掀开被子总觉得房间里少了什么东西似的,来回看了一眼,才注意到成微的大衣和箱子不见了。打开衣橱,常穿的衣服也不在。她打了个激灵,脑海里忽然有个声音在回响“既然这样,我要走了”他声音平静得这样骇人,令她坐立不安。

    重新坐倒在床上,转头看见桌子上压着几张纸,摆放的位置十分醒目。她似有预感,颤巍巍地捏在手里,是一份离婚协议书,上面已经签字了,只等她落款。旁边还放了一张便笺,短短几行字:“萧君,我走了,去重振齐成,不想再回来了。你要保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附:安安,我先送他去幼儿园了。”龙飞凤舞的字体,依旧掩藏不了压抑的伤心沉痛。

    她忽然站起来,扔下手里重若千斤的薄纸,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根本没有梳洗,拿起车钥匙飞奔下楼。昨天晚上在他护照里她看见机票了,本来想问他的,可是始终没有机会问出来。只要拼命赶,时间或许还来得及。就这么走了?总要说点什么吧?她此刻没有任何的想法,只想见到他,哪怕说一句再见也好,就是什么都不说也好,只要再见他一面。此刻,她脑海里只有这个想法。

    车子从小区里开出来,一路上只觉得有无数的红绿灯,从来没有这么焦躁过。那些横亘的交通灯此刻仿佛成了拦路抢劫的强盗,咄咄逼人,是这么的厌恶,甚至唾弃。心如火燎,正想一鼓作气开过去的时候,黄灯快速闪了下,她只得赶紧踩下刹车,震了一下,车子还是滑了出去。硬生生停在十字路的中间,颇有些心慌意乱,急不可耐的味道。横穿的行人只好从她车边绕道过去。她手指不停地拍打着方向盘,眼睛看了一次又一次头顶上的交通灯,怎么还不变色,怎么还不变色!一秒似乎像一秋般漫长。整整六十秒过后,从车窗里看见右手边的红灯亮了,也不等头顶的绿灯,一踩油门“刷”的一下冲出去,扬起一阵暖风。

    接下来的街道还是照样的繁忙,隔个半里来路就一个红绿灯,到处是来回穿插的行人,想快都快不了。其实这个时段算还可以的了,若是早上那会儿,大家都赶着上班,半个小时动不了十米。好不容易转上环路,立即踩大油门,从立交桥上飞驰而下。前面一辆私家车横地里忽然改道,不料转弯处另一辆大型货车迎头朝这边开过来。赵萧君吓得魂飞魄散,猛打方向盘。

    “砰”的一声巨响,两辆车子斜撞在一起,私家车被撞到一边差点飞了出去,幸好没有爆炸,可是里面的车主不知道是死是活。赵萧君惨白着脸看着眼皮底下发生的车祸,车子发出尖锐的声音停在路边上,安全带勒得胸口像被人狠狠地劈了一刀,整个人差点从头到尾翻过来。等她回过神来,整片立交桥上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回头一看,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海,密密麻麻,像在等待审判。警车声,救护车的声音,熟悉而骇人。再加上众人喧嚣嘈杂的感慨议论声,到处在耳边旋转“嗡嗡嗡”的什么都理不清。她如坠云雾,跌进万丈深渊。颤抖着双手还想发动油门,交警过来敲她的车门,让她回警署做一下笔录。

    她摇下车窗,颤巍巍地解释:“警察先生,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您能不能让我先走?回头再跟您回警署。这是我的证件,可以先放您那儿。”这里离机场没有多远了。那人先敬了个礼,然后说:“小姐,你是这场事故的目击者,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赵萧君凄惶惨然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不要说手脚,整个身体都是冰凉冰凉的。他劝道:“小姐,刚才你也吓到了吧?你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开车,很容易出车祸。眼前就有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赵萧君低头看时间,差点滴出眼泪。为什么总是来不及!只消再看看他的背影也好。轰隆轰隆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生疼,她抬起头,一架飞机像矫健勇猛的雄鹰奋力搏击长空,逐渐升高,逐渐飘远,只留下一团追逐的影子。她大力推开车门,一脚踩空,失了平衡,猛地跌在地上,狼狈不堪。披头散发,手掌上擦破了皮,高跟鞋一歪,脚可能也崴了。她却没什么感觉,无关痛痒似的。

    挣扎着扶着车门站起来,仰起脸,望着逐渐消失的飞机,心跳似乎停止了跳动。他是不是也在上面呢?按时间算,大概是吧。银白色的飞机像天边划然而过的流星,还来不及说再见,就已经远离成烟,渺渺茫茫消失在天之涯、海之角。隔着世界上最宽阔的海洋,所有的一切被无边的距离拉长成线,一端系在这里,一端系在那里,随着飞机的轰鸣声,逐渐变细,细到肉眼再也看不见,最后负荷不了“嚓”的一声断裂成风中的沙尘,无影无形--再也回不来了!

    她一个站不稳,忽然撞到后视镜上--或许是脚痛,或许是其他地方痛。空气中传来血腥的味道,手心里爬满细细的血痕,像掉落的红色绒线,还在一点一滴流出来,沿着掌心的纹路纠缠成一团--那是过往的恩怨情仇,此刻的生离死别,以后的咫尺天涯。身体拼命后仰,极力忍住滑落的眼泪。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吗?沉默是离别的笙萧,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是不是这样终究比较好?突如其来的相遇,一言不发的离开,连个照面都不打,真的是五月的晴天忽然闪了电,快得令人难以置信,措手不及。

    她弯腰揪住胸前的衣服,撕心裂肺的疼痛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忽然间又想起许多许多,山崩地裂般涌到自己眼前。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是去面试,冷冷的不甚亲切,尊贵骄傲,但他注意到她走错了方向;可是他说他第一次是在东直门的胡同口见到她的,哭得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印象深刻--而她的记忆却隔开了一段空间,换了时间和地点,将前一段的刻骨铭心全然遗忘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她再怎么回忆也记不起来,是不是有些东西再怎么样都会错过?

    七年的时间像一根勒得紧紧的细绳,彼此被勒得鲜血淋漓,骨肉相连。现在这根绳断了,可是伤痕还在--永远都去不掉。就算是伤痕,那也是身体的一部分,比别处的肌肤更加分明,更加显眼,所以更加难忘。

    旁边的交警见她气色苍白,心神涣散,神情不大对劲,连声问了几声:“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不要紧吧?”她也木木的没有回答,仿佛没听到似的。站在一边的人看着被抬上救护车的车主,摇头沉声道:“可能受了惊吓,都撞成什么样了,不死也得残废。”那个交警见她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让另外一人开她的车,安排她坐警车回警署去了。

    本来就心力憔悴,再被逼着重新回忆了一遍前不久才发生的血腥残忍的画面,她简直快要疯了。姓名、民族、年龄、职业、已婚还是未婚?她顿了半晌,轻声回答已婚--卧室的桌子上尚且摆着离婚协议书,这样的回答何其残忍。终于,对面的警察站起来说:“今天的笔录就到这里。赵小姐,谢谢你的配合。”她踉跄地站起来,身形有些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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