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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自然的正比。那个时候,人们习惯于陆地上和海洋让这种人类缓慢的速度,习惯于这些耽搁,等待海风的到来,等待晴天的出现,也习惯于船舶失事,烈日骄阳,还有无情的死神。这位白人姑娘的乘坐邮轮已经是世界上最后的一批远洋客轮,因为空中航线的开辟从她年青时代就开始了。从那以后,空中旅行慢慢地使人类放弃了那海上漫长的旅行。

    我们仍然天天到堤岸那单身宿舍里去。他仍和往常一样,用缸里的凉水替我洗澡,然后把我抱到床上。他来到我身边,也躺了下来,不过他已经无精打采,毫无心思。我动身回国的日期尽管还很遥远,可是自从我决定回国以来,他对我的躯体就再也无能为力了。当时我是瞒着他做出这个决定的,这对他来说着实过于唐突了。他的躯体再也不喜欢这个即将离去、叛逆不忠的躯体。他说:我再也无法和你一起玩了,我本来以为还是可以的,没想到现在我再也不行了。他说他已经死了。说着还微笑了一下表示歉意,他还说从今以后他将永远丧失这种兴致了。我问他是否愿意这样。他几乎笑了出来,他说:我不知道,也许现在是愿意这样的。他的温情全存在于痛苦之中。可他从来不说出这种痛苦,他对这种痛苦从来只字不提。有时候他的脸颊颤抖着,他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但是,面对着这些出现在他那紧闭的双眼后面的形象,他总是默然无声。看上去似乎觉得他喜欢这种痛苦,犹如他喜欢我一样,非常强烈,甚至死也甘心,而此时此刻,他喜欢这种痛苦更有甚于我。有些时候他对我说,他之所以愿意抚摸我,那是因为他知道我也有这种强烈的愿望,而每当乐趣盎然时,他总是愿意看着我。他一面看着我,一面拿我当他的孩子似的叫着我。我们曾经下过决心,从此不再相见,可是谈何容易,因为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每天晚上,我又重新看见他在学校门口等着我,依旧坐在他那辆黑色的轿车里面,由于害羞而总是把脸背过去。

    当起航的时刻快要来临的时候,轮船发出了叁声汽笛声。那很长很长的汽笛声,震耳欲聋,整个城市都能听得到,刹那间,港口那边的天空被乌烟染成一片漆黑。这时候,拖轮向着客轮靠近过去,然后牵着它,沿着中心河道开去。当任务完成以后,拖轮松开系泊的缆绳,又回到自己的港来。这时候,客轮再次鸣笛告别,重新发出那可怕的吼叫声音是如此神秘,如此凄凉,令人听之不禁黯然落泪。不仅是那些远行的乘客,不仅是那些离别的人们,就连那些前来看热闹的人,那些无所牵挂的人,也都会闻声而泪落。然后,轮船靠着自己的力量,慢慢地在河流中行驶。人们久久地看着它那高大的身影朝着大海前进。许多人仍然留在码头看着它,继续挥动着他们的头巾、他们的手绢,向亲人告别,可他们的动作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气馁。最后,大海终于把轮船的身影淹没在它那弯曲的地方。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人们可以看到轮船慢慢消失在远方的海平线上。

    她也一样,当轮船响起第一遍告别的汽笛声时,当舷梯被吊起来的时候,当拖船开始拉着客轮离开大地的时候,她也哭泣起来。可她没有让人们看见她的眼泪,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再说也不应为这样的情人挥泪告别。她也没有对妈妈,对她那位小哥哥流露出难过的感情,她若无其事,似乎在他们之间,离别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他那辆大型的轿车还停在那里,又长又黑,车里的前头,坐着一个穿白制服的司机。他那辆车孤零零地停在离法国邮轮公司停车场稍远一点的地方。她从那些手势中认出了他。站在后面的那个人就是他,他的形象依稀可辨,他痴呆地站在那里,没做任何动作。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当她再也看不见他的时候,她仍然望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最后,连车子也看不见了。港口消失了,接着,大地也消失了。

    客轮必须穿过中国海、红海、印度洋和苏伊士运河。清早,旅客都醒过来。轮船正在前进,尽管感觉不到发动作的颤动,大家仍然知道轮船正在前进,在浩瀚寂静的大海中前进。首先必须穿过这个印度洋。这是最遥远、最辽阔的海洋,它和南极洲相接,从锡兰到索马里,这两个中途站之间的距离最长。有时候,大海是如此的平静,晴空万里,风和日丽,足以令人忘记是在大海中航行。于是全船的人都活跃起来,所有的客厅、通道和舷窗全都敞开着。旅客们纷纷离开他们那闷热的船舱,在甲板上席地而睡。

    有一次在旅途中,当轮船正横渡这个大洋的时候,有个旅客在深夜中死去了。她已经记不很清楚到底是在这次旅行中,还是在另外一次旅行中发生的事。当时有一些旅客正在头等舱里打牌,在这些打牌人当中,有一个青年男子,忽然间,只见这个男子二话没说,把牌一摔便走出酒吧,跑步穿过甲板,然后纵身跳进海里。当这艘正在全速前进的轮船停下来的时候,他的躯体已经无影无踪了。

    不,写到这里,她眼前看到的并不是那艘轮船,而是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她曾经听过故事的地方,也就是沙沥那个地方,跳海的男子就是沙沥行政长官的儿子。她认识他,因为他也在西贡中学念书。她记得他的个子很高,容貌温和,棕色的头发,带着一副玳瑁架子的眼镜。在他的船舱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连一封信也没有。他的年龄可怕地留在她的记忆之中——他也是个十七岁的青年。拂晓时分,轮船又重新起航。最可怕的莫过于这重新起航。太阳出来了,大海空荡荡的,而那停止搜索的命令意味着人间和他永远的诀别。

    另一次,也还是在这次旅途中,同样在横渡这个大洋的时候。当夜色已以降临,从主甲板上的大厅里突然传来一阵音乐声,那是一首肖邦的圆舞曲。她认得这首曲子,并且和它有过一段隐秘的关系,因为她曾经学过这首曲子,可是尽管她整整花了几个月的功夫也仍然无法弹好这首曲子,最后弄得妈妈只好同意她放弃练习弹钢琴。这天夜里,这位姑娘在此以前已经在轮船上熬过了许许多多个迷茫的夜晚,当肖邦的这首曲子在明朗的天空中回荡的时候,她正在场。当时连一丝风都没有,这乐声传遍整艘黑暗的轮船,它象上天的旨意,不晓得与什么有关,它又象上帝的命令,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内容。这位姑娘笔直地站在那里,仿佛她也想投身于茫茫的大海之中。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念那位堤岸的男人,她突然不敢肯定她没爱过这个男人,没有这种她没有见过的爱情,因为这爱情已经在历史中消逝,就象流水消失在沙漠里一样。可现在,也仅仅是现在,当这首乐曲撒遍大海的时候,她才重新发现这种业已消逝的爱情。这一发现正象小哥哥后来通过死亡获得了他的永生一样。

    在她的周围,人们都熟睡了,虽然乐声萦绕在他们身边,但却没有把他们吵醒,他们全都安详地睡着。姑娘觉得她刚刚经历过了一个最寂静的夜晚,后来在整个横渡印度洋的旅途中,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寂静的夜晚。她觉得就在那天夜里,她仿佛看见她的小哥哥和一个女人出现在甲板上。他倚在舷墙上,把她抱住,于是他们便互相接吻。姑娘躲在一旁,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她认出来这个女的是谁。她已经和小哥哥结合在一起,他们再也不分离。这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可她的丈夫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在旅途的最后日子里,小哥哥和这个女人整天都呆在船舱里,只是到了夜里他们才出来。在这些日子里,小哥哥看着他的妈妈和他的妹妹,不过看来他并没有认出她们来。妈妈变得非常凶狠,她默不作声,嫉妒眼红。而她,小妹妹,她却有所担心。她觉得这个女人很幸福,可同时她又担心小哥哥后来所遭的厄运。她原以为他会扔掉她们,自己跟着这个女人去,然而没有,在回到法国的时候,他又和她们团聚了。

    她不知道在那个白人姑娘走后多长时间他才执行父亲的旨意,和那个十年前就被家里指定嫁给他的姑娘结了婚。这个姑娘也是一个千金小姐,浑身披金带玉,珠翠满头。这个中国姑娘原籍也是北方抚顺市人,跟随父母来到此地。

    他一定很长时间无法和她相处,无法给她播下传宗接代的确子。他和那个白人姑娘的往事一定记忆犹新,她那躯体一定还在那里,横躺在床上。白天姑娘也一定长时间依旧受到他那情欲的支配,使她冲动,情意绵绵而陷入愁思之中。后来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一切都变成可能的了。正当他对那位白人姑娘的情欲发展到无可忍耐的地步时,在那狂热之中,他一定会重新发现这个白人姑娘的形象,而他正是怀着对这个白人姑娘的那种强烈的欲望和另一个女人结合了。他一定是通过想象来使自己从这个女人身上获得满足,并且也是通过想象去完成家庭、天意以及那北方的祖宗对他所赋予他的使命:传宗接代。

    也许她已经知道原先这个白人姑娘的存在。她曾经用过沙沥当地的女仆,而这些女仆都知道这段历史,她们一定会对她透露一点风声。她一定会很痛苦。她们两个可能都是同岁人,十六岁。在那洞房花烛夜,她是否看见她的新郎在悲伤落泪?而她会去安慰他吗?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一个叁十年代的中国未婚妻,能够体面大方地安慰一个成年人的这种应该由她承担的苦楚吗?谁晓得?也许她自己欺骗自己,也许她和他抱头大哭,一宵之间彼此没说一句话。后来,痛哭之后,情感终于代替了悲伤。

    她,白人姑娘,她对这些事从来就一无所知。

    战后多少个岁月过去了,从前的那个白人姑娘几经结婚、生育、结婚、写书。一天,那位昔日的中国情人带着妻子来到巴黎。他给她挂了个电话。是我。一听到这声音,她便立刻认出他来。他说: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有点胆怯,他和从前一样感到害怕。他的声音突然颤动起来,而这一颤动,使她突然发现他那中国的口音。他说他知道她已经写过好多书,他是从她妈妈那里听来的,他曾经在西贡看见过她的妈妈。然后他对她说出心里话,他说他和从前一样,仍然爱着她,说他永远无法扯断对她的爱,他将至死爱着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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