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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新低下头不作声,好像有重忧压在他的头上,他无法伸直身子吐一口气。在路上觉民对他说过几句话,他也没有回答一个字。后来他们到了家,跨进大门的包铁皮的门槛。看门人徐炳坐在那把太师椅上,跟那个好几年以前被逐出去后来当了乞丐的旧仆高升谈闲话。高升穿着一件破烂的粘满了尘垢的衣服坐在对面一根板凳上。他看见觉新弟兄进来便跟着徐炳站起,还胆怯地唤了一声:“大少爷、二少爷。”

    “高升,你是不是没有鸦片烟吃了,又跑来要钱?”觉新忽然站住望着高升问道,他的脸上仍旧密布着阴云。

    “小的不敢。回大少爷,小的烟已经戒了。晚上没有事,小的来找徐大爷说说闲话。不是逢年过节,小的不敢来要钱,”高升垂着两手恭敬地笑答道,笑容使得他那张满是污垢的瘦脸显得更加难看了。

    “你的话多半靠不住。我看你今年更瘦了。好,这点钱你拿去罢,”觉新说,从衣袋里摸出了三四个小银角递给高升,也不等高升说什么感谢的话,就走进里面去了。

    觉民跟着他的哥哥进到里面。觉新今晚上的举动使他惊奇,他知道觉新一定有什么心事。但是他也不询问。他们走上大厅,进了拐门,听见一个女孩的哭声从右厢房里飞出来。他们一怔,两个人都站住了。

    一根竹板打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接下去就是沈氏的高声责骂。然后竹板急雨似地落在人的身上,春兰高声哭起来:“……太太,我二回再不敢了!……”这句话像什么粗糙的东西磨着觉新弟兄的心。

    “连你也敢欺负我!你也敢看不起我!”沈氏扬起了声音在叫骂,你这个小‘监视户’【注释1】,你忘记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敢跟我作对?

    “太太,我不敢,我不敢……”春兰不断地哀求道,但是板子不断地落下来,使她发出更多的痛苦的叫号。

    “你不敢?我谅你也不敢!你要放明白。我给你说,我不是好惹的!你再鬼鬼祟祟地耍把戏,你看我哪天宰了你!”沈氏似乎感到了出气后的痛快,更加得意地骂道。

    忽然又响起厂另一个女人的尖声。那个女人也是带怒地大声讲话:“五太太,话要讲个明白,人家又没有得罪你,请你少东拉西扯。有话请你只管明白地讲!哪个不晓得你五太太不是好惹的!你会躲在屋里头咒人,就看你嚼断舌头咒不咒得死人家!……”

    “放屁!你敢来跟我对面说?我咒你,我就咒你,我要咒死你这个不得好死的‘监视户’……”沈氏气恼不堪地顿着脚骂起来。接着她在大声喊:“胡嫂!胡嫂!你死了?”

    “二弟,我不要听了,怎么总是这些声音?哪儿还有一个清静的地方?让我躲一下也好!”觉新痛苦地甚至求助地对觉民说。

    “那么到你屋里去罢,”觉民温和地答道。

    “那儿还是听得见,”觉新半清醒地说,他的脑子被那些声音搅乱了。脑子里还充满着粗鲁的咒骂。

    “大哥,逃是逃不掉的,你何必害怕?我们还有我们自己的事情,”觉民用坚定的语气对觉新说。

    觉新勉强地点了点头。他用两手蒙住耳朵,阻止右厢房里的咒骂继续闯进来。他跟着觉民走回他自己的房里去。他们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右厢房里跑出来。接着是一阵奇怪的脚步声。

    “四妹!”觉民惊呼一声,便站住了,一只手抓住觉新的膀子。

    这是淑贞,她正动着小脚,向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觉民走去迎接她。

    淑贞到了觉民面前,唤一声:“二哥,”便跌倒似地扑在觉民的身上。觉民连忙把她抱住。她不说话,却低声抽泣起来。

    “四妹,什么事情?”觉民痛苦地问道,他已经猜到一半了。

    “大哥,二哥,你们救救我,”淑贞挣扎了半晌才吐出这一句,她仍然把脸藏在觉民的胸上。

    用不着第二句话,这个女孩的悲剧十分明显地摆在他们的眼前。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一滴一滴地消耗她的眼泪。她的脚,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态度,甚至她的性格,无一件不是这个家庭生活的结果,无一件不带着压制与摧残的标记,无一件不可以告诉人一个小小生命被蹂躏的故事。这不是一天的成绩。几年来他们听惯了这个小女孩的求助的哭声,还亲眼看见血色怎样从她的秀美的小脸上逐渐失去。他们把同情和怜悯给了她,但是他们却不曾对她伸出援救的手。现在望着这个带着微弱的力量在挣扎的可爱的小生命,他们倒因为自己的无力援助而感到悔恨和惭愧了。然而甚至在这个时候觉新和觉民两弟兄的心情也不是相同的。觉新感到的仍然是悲痛和绝望,他的眼前似乎变得更黑暗,他看不见路,也不相信会找到路。觉民却在憎恨和痛苦之外,还感到一种准备战斗的心情,他又感到一种责任心。他仿佛看见一条路,他觉得应该找一条路。

    “四妹,你不要难过。你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地商量,”觉民柔声安慰道。

    淑贞仍旧不抬起头,只是低声哭着,而且似乎哭得更伤心。

    “四妹,我陪你到三姐那儿去歇一会儿,好不好?……我喊绮霞打水给你洗个脸,三姐会好好地陪你,”觉民感动地、温和地劝道。

    淑贞慢慢地抬起泪眼看觉民,感激地答应了一声,摸出手帕揩着泪珠。

    “四妹,你跟着二哥去罢,在三姐屋里你会觉得好一点,”觉新忍着眼泪对淑贞说。

    淑贞点了点头。她让觉民牵着她的一只手,跟着他慢慢地走到淑华的住房。

    淑华坐在书桌前面专心地看书。绮霞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做针黹。她们听见脚步声,都把眼光掉向房门口看。绮霞第一个站起来。淑华是背着门坐的,她看见他们进来也就带笑站起。她看见淑贞的红肿的眼睛,马上收起了笑容,连忙走过去迎接淑贞,亲切地抓起淑贞的手。

    “绮霞,你去给四小姐打盆脸水来,”这是觉民走进房间以后的第一句话。绮霞答应一声,马上走了出去。

    “三妹,你也不去陪陪四妹,你看她又伤心地哭了,”觉民好心地责备淑华道。

    “我在看你给我买来的教科书,我在看地理,都是希奇古怪的字眼,很难记得,所以我今晚上没有去看四妹,”淑华带笑答道,她的眼睛望着桌上摊开的书,手还捏住淑贞的一只手。然后她把眼光俯下去,爱怜地问道:“四妹,五婶又骂过你是不是?”她忽然生起气来:“真正岂有此理!五婶总是拿四妹来出气。四妹,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

    “妈倒没有骂我,”淑贞摇头道。“今天上午她骂喜姑嬝,爹帮忙喜姑婊讲了几句话,妈气不过,后来打了我几下。晚上爹不在家,妈看见喜姑孃逗九弟娃儿,她又生气。春兰打烂一个茶杯,她就打春兰。现在又在跟喜姑婊吵。我害怕听她们吵架。我实在听不下去。我不晓得她们要吵多久!”淑贞说着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五婶也太没有道理,这样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她就不想做点正经事情!喜儿原先是她自己的丫头,现在有五爸撑腰,她当然管不住。我们从前都说喜儿傻头傻脑,她现在也让五婶逼得硬起来了。真是活该!五婶怕五爸,所以对喜儿也没有一点办法。自己受了别人的气只敢拿亲生的女儿出气,真正岂有此理!”淑华气恼地说。她说到这里便用爱护的眼光望着淑贞,又带了点责备的口吻说下去:“四妹,也怪你太好了,你太老实了,你太软弱了!你什么都受得下去!我如果是你,”她竖起眉毛,两眼射出光芒,“我一定不像你这样把什么都忍受下去。哪怕她是我妈,她骂我骂得不对,我也要跟她对吵……”

    “你忘记了‘父要子亡,不亡不孝’的话吗?”觉民在旁边故意插嘴激淑华道。

    “二哥,你不要激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淑华坦白地说,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仍然现出气愤的表情。“我不相信有这种不近人情的道理。无论什么事总有个是非,总得近情理。儿女又不是父母的东西,怎么就能够由父母任意处置?父母的话,说得不在理,就不应当听。难道他们喊你去杀人偷东西,你也要去?”

    觉民高兴地笑了。他想不到淑华说得这样明白,而且她的主张是这样地坚决,他很满意,尤其因为这番话对淑贞或者可以作一个教训。不过他也还开玩笑地称赞道:“我不过说一句话,你就发了这一篇大道理。三妹,你现在倒可以做个女演说家。我出去替你宣传一下。”

    “二哥,你又挖苦我,我不依你!”淑华噗嗤笑起来。她知道觉民赞成她的话,也很高兴。她又侧头去问淑贞:“四妹,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在淑贞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滴眼泪了。她听见淑华的问话,惶惑地答道:“我不晓得。”她看见淑华带着惊奇的(也许还带了一点失望的)眼光在看她,觉得很不安,连忙接下去说:“三姐,我比不上你。我什么都不懂。”她再想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那句简单的话却是真诚的自白。这说明了淑贞一生的悲剧。淑华和觉民同时用怜悯的眼光看淑贞,他们了解(不过程度是不同的)这句话的意义。淑华只知道一切的责备在这里都没有用处,淑贞并没有她(淑华)有的这样的机会。这个小女孩生下来就被放在一只巨大的手掌里,直到现在还没有脱出手心一步,所以始终受别人播弄。她(淑贞)目前需要的是同情、安慰和帮助。觉民跟淑华不同,他现在看到一条路了。“我要帮助她,我必须先使她懂得一切……”他这样想道。

    绮霞端了脸盆进来,她一面说:“四小姐,你等久了吧。我在厨房里头等了好半天才等到这盆水。”她又诧异地看他们,问道:“二少爷,三小姐,怎么你们都不坐?”她把脸盆放到桌上去,又说:“四小姐,我给你绞脸帕。”

    “我自己来,”淑贞说,就走过去从绮霞的手里接着刚刚绞干的脸帕。

    “三妹,你好生陪四妹耍一会儿。我有事情,我走了,”觉民看见淑贞完全止了悲,便放心地嘱咐淑华道。

    “你走吧,我晓得的,”淑华带笑地回答。但是等到觉民掉转身子走到了门口,她忽然又唤他回来。

    “又有什么事情?”觉民笑问道。

    “这儿有新鲜的猪油米花糖同绿豆夹沙饼,你要不要吃?”淑华指着桌上四封包得好好的点心对觉民说。

    觉民摇摇头。

    “外婆差人送来的,有你的一份。我等一会儿喊绮霞给你送去,”淑华又说。

    “我拿一包米花糖就够了,”觉民一面说,一面走到桌子跟前去。

    【注释1】监视户:即“下等娼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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