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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他说到“感激”,忽然侧过头吩咐觉英、觉人道:“你们还不给大哥磕个头?你们两个蠢东西,每天只晓得胡闹,恐怕将来有一天连饭都没有吃的!你们快给大哥磕个头,求他将来照顾你们。”

    觉新早已流了眼泪。张氏用手帕遮住眼睛在抽泣。翠环站在方桌前埋头垂泪。觉英的脸上也带了严肃的表情。觉人却还在打瞌睡。张氏听见克明吩咐觉英弟兄向觉新叩头,她忍不住,便转身奔到沙发上,放声哭起来。

    “三爸,这倒不必了,”觉新听见“磕头”的话,便呜咽地推辞道;“我一定听三爸的话,照三爸的意思办。三爸,你好好地将息,你不要想到那些事情。我们家里少不掉你。你不能就抛开我们!”觉新断断续续地说,他的悲痛似乎比克明的大得多。他不假思索,就把一个他实际上担不了的责任放到自己肩上去了。

    “你肯答应,那我就放心了,”克明欣慰地说。他看见两个儿子仍旧站在床前不动,便再三催促道:“你们还不磕头?这是为你们自己好。”

    那两个孩子经了几次催促,只得顺从父亲的话,给觉新叩了一个响头。他们起来的时候仍然带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倒是觉新还礼时磕下头去,就伤心地哭了。

    “你们把翠环喊来,”克明又吩咐觉英弟兄道。

    翠环含着眼泪走到床前。克明看见她过来,便命令地说:“你也给大少爷磕个头。”

    翠环惊愕地望着克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翠环,爹喊你给大哥磕头,听见没有?”觉英在旁边催促道。

    翠环望了望觉新,也不便问明缘由,只得弯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

    觉新站在翠环面前,惶惑地作了揖还礼。他不知道克明还有什么吩咐。张氏从沙发上起来,走到床前,就站在翠环的身边。她泪光莹莹地望着克明,她知道克明要说什么话。

    “这是你三婶的意思,”克明对觉新说,又把眼光掉去看看张氏,张氏略略点一下头;“我觉得也不错。我始终担心你的亲事。大少奶又没有给你留个儿女。我们劝你续弦,你总不肯答应。等我一死,也没有人来管你的事情。你妈是后母,也不大好替你出主意。翠环人倒不坏,你三婶很喜欢她,你三婶几次要我把她给你。也好,等你满了服就拿她收房,将来也有个人服侍你,照应你。万一生个一男半女,也可以承继你爹的香烟,我也算对得起你爹。我看你们这辈人中间就只有你好。老三是个不要家的新派。老二现在也成了个过激派。四娃子以下更不用说了,都是没有出息的东西。高家一家的希望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你祖父、你父亲的眼睛冥冥中都在望着你。明轩,我是完结了。你要好好地保重。你不要以为我是随便说话。”克明说到这里,他的干枯的眼睛也淌出了两三滴泪珠。

    觉新感激地唯唯应着。克明的话对他完全是意外的。但是对这个垂死的病人的关心,他不能够说一句反对的话。他看见翠环蒙住脸在旁边啜泣,他说不出克明的“赠与”带给他的是喜悦还是痛苦。他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也没有时间去想。总之他顺从地接受了它,也像接受了别的一切那样(只有后来回到自己房里静静地思索的时候,他才感到一点安慰)。

    汤嫂提了冒着热气的药罐进来,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饭碗。她把碗放在方桌上,斟了满满的一碗药汁,又出去了。

    张氏揉着眼睛,走到方桌前,端起药碗放在口边慢慢地吹气。翠环也跟着张氏走到方桌旁边,摸出手帕揩眼睛。

    克明知道要吃药了,便不再说下去。他忽然注意到觉人站在床前打瞌睡,就挥手对觉英和觉人说:“好,现在没有事了,你们两个回去睡吧。明天好早点起来进书房读书。”

    两个孩子听见这样的吩咐,匆匆地答应了一声,一转身便溜出去了。

    张氏把药碗端到床前,觉新过去帮忙把克明扶起来,在张氏的手里喝了大半碗药。张氏将药碗拿开。觉新同翠环两人扶着克明躺下去。克明自己用手揩去嘴边寥寥几根短须上的药汁。他躺下以后,还定睛望着张氏。

    “三老爷,你现在睡一会儿吧,”张氏央求道。

    “你待我太好了,”克明感激地叹口气说;“我还有话跟明轩说,明天说也好。”他勉强地闭上了眼睛。张氏还跪在床沿上,小心地给她的丈夫盖好棉被。克明忽然又把眼睛睁开,望了望张氏,然后又望着觉新,用力地说:“明轩,你要好好照料你三婶。不要迷信‘血光之灾’的胡说。”

    “三老爷,你睡一会儿吧,有话可以留到明天说,”张氏在旁边关心地催促道。

    克明又望着张氏,露出憔悴的微笑说:“我就睡。”接着他又低声说:“三太太,我想起二女的事情。你接她回来也好。”

    “你不要再说了,这些事等你病好了再办吧,”张氏又喜又悲,含泪答道。

    “我很后悔,这些年我就没有好好地待过你,”克明道歉地说。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觉新等克明睡好以后,才回自己的房里去。他意外地发见沈氏在房里等他。沈氏坐在活动椅上,何嫂站在写字台旁边。她们正在讲话,沈氏看见觉新进来,便带笑地说:“大少爷,我等你好久了。我有点事情跟你商量。”她的笑是凄凉的微笑。觉新只是恭敬地招呼她一声,他的心还在别处。何嫂看见没有事情,也就走出去了。

    “我过了月半就要走了,”沈氏只说了这一句,觉新就惋惜地打岔道:

    “五婶真的要走?怎么这样快?你一个人走路上也不方便罢。”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来跟你商量。我想请你们把袁成借给我用几个月,要他送我去,以后也可以跟我回来。我看袁成倒是个得力的底下人,老实可靠,有他送我,一路上我也方便一点。”

    “不过目前东大路究竟不大好走,我看五婶出门还是缓点好。请五婶再仔细想一想,”觉新关心地说。

    沈氏叹了一口气,痛苦地答道:“我在公馆里头住不下去。我心里烦得很。我害怕看那几张脸。路上虽说不好走,总比住在这儿好一点。”

    “五婶大概还在想四妹,所以心里头不好过。我看再过些时候,五婶多少忘记一点,就可以把心放开的,”觉新同情地劝道。

    “大少爷,你心肠真好,”沈氏感动地、真心地称赞道;“我从前那样对待你,你倒一点也不记仇。”她自怨自艾地说下去:“我只怪我自己不好,什么事都是我自己招惹来的。我晓得我以后再同你五爸住在一起,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我自己又没儿没女。今天你五爸还对我说起卖房子的事情,他同四爸把买主都找到了,只有三爸不答应。五爸说三爸体子很坏,看样子一定活不久,只等三爸一死,就把公馆卖掉,每一房分个万把两万块钱。等到搬了家,他要把礼拜一接来住在一起。我真害怕住到那一天!所以我还是早点走的好。我二哥也要我早点去,再耽搁下去,到了冬天,天气冷了,在路上更苦。”她的双眉聚在一起,脸上铺了一层秋天的暗云,这张脸在不大明亮的电灯光下显得非常憔悴,它好像多少年没有见到阳光了。

    觉新把这番话完全听了进去。他很了解它们,他知道沈氏的话里没有一点夸张。每一句话给他的心上放进一块石子。最后她闭了嘴,他的心已经被压得使他快透不过气来了。他悲戚地望着她那张没有生气的脸。他挣扎了一会儿,才吐出一声叹息(其实说是“*”倒更适当)。他不能够劝阻沈氏,只好同情地说:“其实何必卖掉公馆?我真想不通。不过五婶走一趟也好。五婶要把袁成带去,自然没有问题。我等一会儿去跟妈说一声,把袁成喊来吩咐两句就是了。”

    “你妈还没有回来,我刚才还去看过,”沈氏插嘴说。

    “妈就要回来了。不过妈一定答应的。五婶请尽管放心好了,”觉新恳切地答道。

    “那么,大少爷,多谢你了,”沈氏仍然带着凄凉的微笑感谢道。

    “五婶还说客气话?我平日也没有给五婶办过事情,”觉新谦虚地说。

    沈氏摇摇头,痛苦不堪地叹息道:“我真怕提起从前的事。想不到贞儿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她的影子还时常在我眼前晃。”她拿出手帕到眼角去揩泪珠。

    觉新默默地坐在方桌旁边。他觉得他的心里只有悲哀,这房间里只有悲哀。悲哀重重地压住他。他想不到未来,想不到光明。他渐渐地感到了恐惧。恐惧跟着内房里挂钟钟摆的滴答声不断地增加。窗外一阵一阵的虫声哀歌似地在他的心上敲打。沈氏垂着头,像一个衰老的病人一样枯坐在写字台前。她的失神的小眼睛空虚地望着玻璃窗,她似乎要在那上面寻找一个鬼影。这个矮小的女人的半身像(她现在瘦得多了)在觉新的眼里就成了痛苦与悲哀的化身。他的恐惧更增加了。他觉得有好多根锐利的针尖慢慢地朝他的心上刺下来,就咬紧牙关忍耐住这样的隐痛。他并没有盼望谁来救他。

    但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在过道上响了。门帘大大地动了一下,翠环气急败坏地跑进房来,惊惶地、颤栗地、哽咽地说:

    “大少爷,请你就去!我们老爷又不好了!”

    刚刚在这个时候,接着翠环的短短的话,在外面响起了像报告凶信似的三更锣声。这个晚上它们似乎特别响亮,特别可怕。

    “完结了!”这是觉新从锣声中听出来的意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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