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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意识到,书记之所以下午对我有了如此大的变化,必是因为上午他曾离开会场接过的那个极其重要的电话。

    念头一旦涌上便越来越觉得象,分明就因为那个电话,要不然,他急匆匆地离开会场能去干什么?便竭力地去想象这个电话的主人和内容,莫不是我久违了的那个电话?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会议竟不再显得漫长,很快就散了。他又亲热地叫住了我,却不象有什么话要说,只脸上带着笑,两只肥胖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放,连连说,小郑不错,嗯,不错,可要多出政绩啊。

    2

    要说政绩,那可是“官”孜孜以求的东西,有谁不想在自己的任期内轰轰烈烈地干出一二件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呢?要说不想,那绝对是假话。然而,多数人都平庸但平安地度过了自己的任期。

    我自信自己不是个平庸的人,因此从我刚做镇委书记那天就十分注重政绩,尤其是一番经历后,这种念头变得更强烈了。

    这做官,能够经得住风浪的后台和机智敏锐的处世妙方固然重要,政绩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岳父曾多次告诫过我,工作一定要做到明处,哪怕只做一件也一定要让人能够感受得到。政绩是一把双刃剑,弄好了风光无限平步青云,弄不好必然要迟滞自己前进的脚步,有时候甚至会搞得身败名裂。

    到目前,E镇的二十位镇委书记当中只有建国后的第三任后来提拔做了县委副书记,这是唯一一位从E镇提拔起来的干部。他带领全镇人民战天斗地修筑了大量水利工程,从而根治了E镇的内涝问题,至今仍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还在引以为豪地念叨着他的功劳。除此之外,还有几位颇值得一提:

    一位是第十四任,他在E镇共干了两件事:一件是计划生育,一件是消灭工业空白村。由于当时人们的思想还没有从长期的传统的小农意识中解脱出来,这两件事在当时被公认为是天下最困难的。计划生育是包括他在在内的所有人都想不通的工作,而发展工商业则只有他一个人能想得通。

    他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敢说敢干,手段强硬,但绝不胡来,他认为,干部干部,先干一步,难事干部必须带头,正人先正己。所以,只生育了一个女孩,他就背着媳妇到医院做了结扎手续,一心想要儿子的媳妇自是不依不饶,他因自觉理亏便经常被媳妇抓挠得满脸血槽而落下了个怕媳妇的名声。但在工作上理直则气壮,他率先喊出了“砸了锅,戳了窝,计划生育不能拖”的口号,经过三年的高压态势,随着E镇日益膨胀的人口规模终于得到控制,他土匪头子的外号开始蜚声镇内外。

    之后便是消灭工业空白村,这项工作毕竟不同于计划生育,最难做的是干部的思想工作。为此,他挪用了镇里的计划生育超生罚款率先办起了镇办工业,本想给村官们一个示范,谁曾想因市场的原因未及开业便纷纷关了门,反倒把村官们给震住了。

    这是县委当时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他不肯就此罢休,便组织镇委班子轮番带着村官们外出参观考察,村官们眼界倒是开了,也开始跃跃欲试,但没人敢去打这风险极大的第一枪。他把规模稍大一点儿村庄的支书召到镇里办班,可这些人象吃了秤砣的王八一样铁了心。他愤怒了,提出了一个“不换思想就换人”的口号,果真免去了几个在镇里颇有威望的村支书的职。见他动了真格,村官们才真急起来,只要真动,就会有办法,有一个小村的支书利用自己在沿海做养殖场场长的叔叔的关系办了一个小型塑料厂才总算破了题。

    这时候,县委考察组进驻了E镇,他被调离了,原定的副县长后备人选也泡了汤,据说因为满天飞的告状信,尽管县纪委根据这些告状信对他的审查并没有发现他有任何问题。

    他的后任或许是吸取了他的教训,性情温和,难得的好脾气。据说他在任期内从未向下属发过火,而且喜欢与他们称兄道弟,遇到问题多在酒桌上就解决了,各项工作竟也干得有声有色,只是带得下属单位应酬接待费提高了一大截。

    他非常容易满足,常说以自己的身世和能力能够混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沾了一位远房亲戚的光。因此他与世无争,善体贴人,除了好人缘,工作上既无太过突出的成绩也无太大的过错。

    但由于他不善掩饰自己,班子内部便有人搞他,才做了一年书记县里就决定调他到县直部门去做副职。就在他去报到的那天,三杯接风酒已喝了两杯半,却突然接到了县委关于撤销他任免决定的紧急通知,原因是镇里有三分之二的村支书齐聚县委强烈要求让他继续留在E镇。

    E镇历来就有急公好义仗义执言的传统,但他连自己也搞不清何以会有如此绝无仅有的事情偏偏降到了他的头上,因为这是官场大忌,哪方人士胆敢要挟上级党委改变已做出的决定?

    他自己非常清楚,其实他并没有为他们做多少事,更没有因此去搞一些所谓的非组织活动,只是按照义气逐一跟他们告了个别。但县委常委会却绝不会这样认为,经过一番如临大敌般严肃认真地调查,没能挑出他的毛病,只好又让他在E镇呆了两年。

    此后的两年中,他依旧没有多少改变,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无所作为的样子,他甚至出人意料地没有去彻查背后捣乱的人,其实他根本就不想知道这个背后捣乱的人是谁。只有当他再次调县直部门任职的时候,人们才突然意识到,镇里已进行了全面规划,修了一条在当时看来过于宽敞而现在仍略显拥挤的柏油马路,盖了邮电、影剧院和镇政府办公大楼三栋标志性建筑,摇把子电话也被程控电话所取代。

    人们在为他自豪的同时,发觉自己的钱袋子不仅没有因此而涨起来,而且在这两年中户均向镇里的交款竟不知不觉翻了两番多。于是,关于他的调动便有了许多传言,最有代表性的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县里原准备提拔他做副县长,可一查档案才发现他已超过了四十五岁这个该提拔的年龄;一种说法是他因自感在建设过程中造成了不少钱财的浪费便坚辞了提拔甚至做部门一把手的任命。在众多的传言中,唯独没有人提及哪怕是一丁点儿借机谋取私利的事儿,大家始终认为他是善良的,即使有错误,但他仍到两年前的那个县直部门去做副职却是个不容置辩的事实。

    据说,当年的那个县直部门负责人还在,他去报到时,负责人只喝了半杯酒,话却甚耐人寻味:这个接风酒好难喝啊,喝了两年才总算喝完了。

    我的前任是一位在与书记争斗中获胜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我曾亲自领教过,城府极深,象大海一样无边无际,总让人捉摸不透。他到E镇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卖掉了E镇所有的表面上仍十分红火而实际上早已负债累累的镇村两级集体工业。一时间,村官们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这无异于掀掉了他们借机吃点儿喝点儿捞点儿的遮羞布。

    随之,他又变革了E镇已沿袭多年的不分村庄规模不论业绩大小眉毛胡子一把抓的农村干部考核管理机制,让村官们还没从卖掉工业的尴尬中解脱出来便已得到了工资大幅提高的实惠。实惠当然不能白得,他同时决定对农村的应酬接待费实行定额管理。有的村官以为他在作秀,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古板刻薄的人,待到年终兑现工资时,他严格兑现了承诺,吃尽了苦头的村官们不得不开始信他。

    他做事总是这样有条不紊环环相扣,刚过了不长的时间,他又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三年内在全镇建成五千个冬暖式大棚,让E镇成为全省反季节蔬菜第一镇。为确保计划的落实,他将指标按村庄规模分摊到各个村,他甚至预先为将要着重培育的农业品牌注册了商标。然而,当时的露天农业正处于收入的高峰期,农民为眼前利益所困,尽管镇里首先建起了示范园和服务中心并制定了极为优惠的政策,还是没有人肯去做收益尚在预期中的投入。他认准了的事情决不轻言放弃,他逐一找村官谈话,要求他们在镇里优惠政策的基础上再给些优惠,如再无人肯做便要求村里出资建大棚面向村民承包。

    虽然陆陆续续建起了零星的几个大棚,但最先无法承受的还是镇村两级的集体经济。他在渐渐放任村官们随意去突破自己曾竭力去控制的农民负担的底线的同时,又在全县首次提出了“政府治税,部门护税,群众协税,税务部门依法征税”和招商引资发展经济的理念,但他的理念没来得及实现就调离了。

    按说我不该这样逐一评论前任的领导,但如果不这样,又不能了解到E镇的全貌。

    到了我这任,无论如何,我是决计要有所突破的。因此,未及到E镇,我就托人找大师对E镇的风水进行了全面勘验。大师告诉我,E镇这些年来官气不旺是因为破了风水所致。

    我问,何以解之?

    大师答曰,多建几座类似牌坊的建筑物以压之。

    果如大师所言,在我以广告牌的形式完成大师所说的建筑物后,竟真的顺了许多。

    前面的讲述中已多有涉及不再细说,只说这做官跟经商一样,必得有运。岳父的一位故交意外地帮我引进的那家公司连续三年的追加投入都在亿元以上,在让E镇实现突破的同时,也助长了我的渴望。渴望是灼人的,因为灼人而让人普遍求变,所以,人才需要变动。长期地居于同一位置最容易磨损人的激情,让人陷入干什么都无所谓干什么都无聊的困境。

    自从感受到了那个回应,我心里虽又跃跃欲试,但思想却象停滞了一样迟钝。继续创造政绩?又如何创造政绩呢?我感觉自己总在这个看似简单实是繁复无比的概念上原地转动,怎么也无法跃出这个圈子。我渴望政绩,却又实在没有了在这个岗位上继续创造政绩的耐心,我甚至搞不清自己在E镇的所作所为到底能不能算得上政绩。还是作罢吧,这世上原就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尤其是“官”,哪怕有上千上万的理由?

    命运跟人开的玩笑常常是苦涩的,偶尔的甜也是甜中带酸酸中带涩的那种。之后的一次届中调整,我居然被调至一全县最僻远的镇。

    这是一个令我做梦也不可能想到的重大事件,我误以为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在一时间出现了问题,手忙脚乱地再三向人核实才证实了已成为既定事实的事实。

    这分明在整我,我恨恨地想着,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自信和感觉产生了怀疑,狂忧狂喜狂怒轮番发作,几乎让我失去了节制。

    此时的我已四十多岁,离实现突破的最后年龄还有不多的时间了,而我却被贬到了这么一个地方。难道E镇当真被破了风水?难道我的建筑物就没有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我不能再无动于衷了,气急败坏地跑去追问我那位不阴不阳的岳父。

    岳父倒是神定气闲,说该你的就是你的,谁也争不去,不该你的,争也没用。

    我默然而退,心里却直骂娘。简直放屁,假如我按照自己的意愿给********送去那十万块钱,假如……我心中盘算了许多假如,悔得直冒汗。

    他没有给我太多的时间去体会这种刻骨铭心的失望后悔怀疑挣扎与愤怒一齐倾倒在一起的感觉,调整后不久,他就召集了十几位较发达镇的书记到那个僻远的镇去开座谈会。

    时虽已值隆冬,镇委会议室却因经费短缺仍没能接上暖气,只一会儿的功夫,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方面大员们便已冻得连连把手凑到嘴边去哈一些热气,之后又不停地跺着脚打着抖。书记显是没能料到处境会如此困难,他不断地用眼的余光瞟我,我只装作没看见,最后,他不得不提高了嗓音不乏诙谐地喊道,小郑书记啊,能不能给我们一点儿温度啊?

    既无炉具,又无煤炭,可如何是好?我只好去找镇长。

    镇长在小镇干了二十五年,做了十年镇长,代理了五年书记。要不是出于对我的同情,他对我的到来一定不会象现在这样友好。他惧怕因此忌讳提到小镇的现状,脸上尽是无法掩饰的既愧且疚又无可奈何的神色。接风宴上,他醉了酒,才又暴露他不服输的一面。他说,人至贱则无敌,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免了我这镇长,调到别的镇去做一般干部也比在这里遭这鸟罪强。

    原定他在镇委办公室待命的,可找了半天,才见他打扮得杨子荣似地夸张地跺着脚从一间小屋里走了出来。他自我解嘲道,冷,太冷,实在扛不住。

    我指了指那排目前全县镇级政府中唯一的平房问,能不能想法提一下温?

    他稍顿了顿说,借几个做饭用的电炉子吧。

    室内温度果然提高了不少,但由于外墙已斑驳脱落的平房的门窗同样也斑驳脱落,不时有阵阵冷风吹来,十几只大功率的电炉子虽已累得原已老化的长期裸露在墙外的线路不时地便爆几下火花,室内仍无法与暖气充足的E镇相比,却毕竟可以勉强地呆下去了。

    一番折腾后,很快就结束了座谈会的发言,或许大家原就没多少话要说,或许都在心里想尽快离开这个鸟地方所以发言才短,书记再三问过后,见确再无人发言,便清了清嗓子开始总结,照例一通团结的大会成效明显的大会后,他进一步强调,不仅经济发达的镇要加快发展,落后的镇更要加快发展,两头的发展必将推动中间镇的大跨越。

    这是他一贯的思路,我猜想,仅为了这么一个思路完全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他肯定另有目的。果然,他随后用较大的篇幅来夸我,说什么我是主动请缨到小镇来的,说什么这是一种难弄可贵的迎难而上的精神,我们的发展就要靠这种精神云云。

    受了表扬总要摆出一副姿态,即使心里再苦,脸上却必须挂着笑。午饭原打算回城去吃,禁不住我的再三挽留,他象是最终下了决心似地说,既然来了,干脆体验一下生活吧。

    说是体验生活,恐怕只有傻子才会真去相信,更何况我一向不喜欢那种凑合的场合,在我坚决地敦促下,镇长摆了一桌以山珍和山野菜为主的大餐,因为小镇政府长期向镇里的小饭馆赊账已无人敢再赊,所以这桌饭只能花掉人家托镇长办事送来的二千元。

    因此,当听到书记直夸小镇的山珍说要常来打牙祭的时候,我特意瞄了一眼镇长,只见他嘴里热烈欢迎着,两腿却在不停地打抖,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担心。

    酒因资金问题只能是散酒,镇长别出心裁地泡了一些其实山上随处可见的野药草,并一连串地说出了许多诸如滋阴壮阳之类的好处。书记连连说,好,不错。

    我喝了一小口,却苦辣辣的带有一股难闻的腥味。镇长嘴里说这酒就这味,手却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衣角附耳过来说,你少喝,这酒喝多了伤身,我给你留了一瓶好的。

    这酒确是醉人,有一位方面大员因信了镇长的话很快就醉了。见有人醉了,书记又说,小郑不错,我回去马上跟财政局打一声招呼,你们先去支五万块钱把取暖问题解决了。

    我和镇长连连说,感谢领导关怀。

    又喝一会儿,才尽兴而散。

    见我仍清醒,镇长便拉我去他家继续喝酒。

    镇长的酒量奇大,最多的时候曾喝过四斤高度酒。他说,我虽长期在酒精里浸润有了酒瘾,但陪客人的时候从不多喝,尽管我在全县也算得最能劝酒的镇长,傻蛋才会在那种不阴不阳的场合喝醉呢。要想喝,回到家里或找一小单位,完全自己说了算,要多过瘾有多过瘾。

    念及他在酒桌上对我的照顾,加上他的推心置腹,我心里一阵久违了的感动,便劝他,你也少喝点儿,喝多了伤身。

    球儿,就我这高大威猛的身板!他比量着自己的身材,便从厨房里端出一碟水煮花生米和一碟油炸辣椒,开了一瓶说是给我留的茅台。他说,这是我珍藏了十五年的酒,要不是遇到我特能看得上的人,我是绝不会开的。言语里没有一丝作假的成分。

    他喝酒虽猛,意识却清醒,我们喝着酒便达成了共识:既然老板发了话,下午就去财政局支款。

    他是个急性子,放下酒杯就要出发。见他有了酒意,我劝他,还是我去吧。

    他狡辩道,这哪行?你是当家人,万一不行,岂不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我自知拗不过他,只好由他,但又嘱他,给财政局长捎带两只野兔,还有,支了钱别忘了先去把人家托的事办了,咱可不能欠人家的。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都知道啦,别啰嗦了。说着,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觉有些扭捏,忙又辩白道,咱是个大老粗,你来了就有了主心骨,咱宁肯豁上这二百来斤,也要摘掉这耻辱的帽子。

    我正欲再说两句什么,他却已风风火火地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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