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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看见红梅的脸不知从啥儿时候显得又有些苍白了,好像又有些心慌意乱了。时间如流不过去的黄泥水,又粘又稠,迟迟缓缓,漫溢在这又空又大,把革命的景况堆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里。我们就那样蹲在一米高,正好能放两只脚的柳木凳子上,一会看看脚,一会看看脚下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是那么慈祥地微笑着),一会又彼此抬头看一眼。很想找一句能彼此鼓舞精神的话儿说一说(物质是第一性,精神是第二性,但在一定时候,在特殊条件下,物质要让位于精神,精神要取代物质成为第一性,成为主导和统帅———这是唯物主义辩证法,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宇宙观)我们真的很想找到一句能够鼓舞我们斗志的话题说一说。我想了半天就终于想起了一句话。我说:“红梅,你饥吗?”她朝我摇摇头。我说:“早知这样,中午那么好的饭,我俩该多吃一些儿。”她笑笑,没有声音。我说:“你说关书记是咋样知道你我的事儿哩?”她瞪起了眼,想一会轻声细语问:“是不是我们在你房里时有人?”我斩钉又截铁:“不可能。窗帘拉得连个缝儿都没有。”她说:“那是有人告?”我说:“肯定。”她说:“会是谁?天不知、地不知”我说:“只有你公公,只有程天民。王振海被抓起来他就预感到你我革命成功了,要飞黄腾达了。你说他会甘心我们比翼双飞、飞黄腾达吗?他会不对他孩娃的死存有戒心吗?他会不私下留心观察你我的行动吗?”我又往门窗瞄一眼,听见外边的寂静像一阵风样刮到了耳朵里。“我们今儿前晌离开镇子时他是看见了。”我说“也许,他见你我走了他就回了家。回了家他就走进了你的屋里。进了屋里他就发现了你立柜下的洞口了。发现洞口他就可以发现一切,随后紧跟到城里来,正好在关书记和我们谈话不久把我们告了呢。”红梅将信将疑地望着我。她在那儿蹲得双腿麻木了,小心地站起来,慢慢伸伸腰,凳子晃一下,她又慌不迭儿蹲下来,双手抓住凳沿儿。这一吓她脸上出汗了,脸色更加惨白了,宛若一张纸(还能写最新最美的图画吗?)我说:“千万小心点。”她稳住神儿说:“你的腿不麻?”我说:“麻。”她说:“我厦房锁了哩,他咋能进去呢?”我说:“程天民是一个老狐狸,他也许早就配了你屋里的钥匙了。”她怔怔地盯着我:“他配了屋门钥匙,他没法配那立柜钥匙哩。立柜门的钥匙除了我谁都没有呀。”我问:“你这次出来立柜锁了吗?”她说:“锁了。”可她想了想,看看自己穿的浅红短袖翻领衫,又有些拿不准自己锁没锁,像自言自语说:“我出门时开柜换这件布衫儿,立柜到底锁没有?”我说:“你好好想一想。”她说:“也许没有锁。”我说:“肯定没有锁。我几次见过你没锁。”她不再说啥了。她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没有锁那立柜门,脸上留下的懊悔呈出土黄色,仿佛那张清秀的脸上堆满了田野的黄土和熟庄稼的风尘粉末儿。她那样沉沉静静看我一阵子,把头深深地勾下了。我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又把头抬将起来了。抬起头时她泪流满面,看出来她对自己的深悔和惭愧,恨不得一头撞在地上死去以表白自己的内疚和悔悟。灯光炽白明亮,她的脸雪青深蓝,滴在粉红布衫上的泪滴好像黑墨水。“真是我忘锁了你会恨我吗?”她这样问我时,脸上乞求谅解的目光白白亮亮,如一根根剥了皮的麦秸秆儿横在我们的脸中间,问话的声音颤颤抖抖,有两滴泪落在脚下凳边上,弹起一层尘灰,碎成几个微粒的小泪珠,落在毛主席像上,如几颗细沙落在纸张上。我说:“红梅,你千万不能哭,千万别让泪落到毛主席像上去。”她不管那么多,依然让泪落在凳上,溅到地面的毛主席像上去,依然固固执执地那样问:“你说,真是那样,是我葬送了你的政治生命,你会恨我吗?”我也开始相信是她没有锁那柜门导致了今天的大悲剧,可我想恨她却无论如何恨将不起来。她是我的灵魂我的肉,我革命的伴侣和革命热情的伟大发动机。我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对她说:“红梅,我一点不恨你,一点不后悔,只恨我,只后悔没抓紧时间名正言顺娶了你。”她抬起泪眼望着我,似乎想弄清我的话里有几分真和几分假。我又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说:“要名正言顺娶过了你,把你我枪毙了村人也得把你我埋在一个墓坑里。”她眼上那两滴泪突然变得比两粒大豆大许多,晶晶莹莹,悬在下眼皮上似乎要滚落,她却含着没让它滚下来。我嗅到了她眼泪中浓浓烈烈的咸味儿。她完全被我的表白感动了。我完全被那两滴眼泪征服了,被她望我时哀伤的目光征服了,被她脸上惨白寡淡的颜色征服了。我真的从内心深处认定,如果果真是她忘记锁了柜门才把我们送进了这特殊监狱的特殊拘留室,那么我不仅将以政治家和革命家的大度原谅她,宽容她,而且还要更加地热爱她、珍惜她。热爱我们的革命情,珍惜我们的同志爱。我要让我们的革命爱情成为后人的榜样和荣誉,成为后人永远称颂的杰作和绝唱。我很想再说一句几句能够表达我的忠贞情谊的豪言和壮语,可我心里有浓烈的伤感升上来,使我说不出一句话,使我只能咬紧我的下唇儿,目不转睛望着她因为苍白却更加清秀的脸,因为泪水却更加动人的那双眼。我们就那么月深年久地相望着,就那么深深刻刻沉默着。我们看见了彼此的目光湿润又凝重,看见了彼此的内心纯洁又高尚,听见了被灯光照亮的时间从我们眼前嘀嘀嗒嗒走过去,听见了各自的心跳如嘀嘀嗒嗒、清清明明像草尖、树叶上的夜露不停地落在草地或者枯叶上。我们闻到从门缝和房顶的那儿涌来的砖窑的黄色硫磺味,潮湿得浸润人的鼻子和嗓子,亲切得想张开大嘴把那味儿吞进肚里去。我们就那么相望着,就那么沉默着,等沉默的相望有些累人了,她突然抬手把眼上的两滴泪珠擦下来,低头粲然一笑说:“爱军,你知道我眼下最想干啥儿?”我朝她摇了一下头。她收起笑容板板正正说:“我最想最后一次在你面前把衣裳脱下来,一针一线都不挂,疯疯狂狂,像那次在那墓里一样跳一场,然后舒舒展展躺在你面前,你让我咋样我就咋样儿,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儿我。”我并不感到她这话来得突然和意外。我仿佛最爱听的就是这当儿她说这样的话。我完全被她的表白感动了,像我百分之百感动她样,她也百分之百地感动了我。我不知道那当儿我脱口而出的话是思谋已久,还是随口说出的一句为了证实她诚心纯度的一句话。我望着她的脸,望着从她耳后翘到耳前的一撮黑头发,心里荡漾着少有的惬意和快活,我说:“你说的是真的?”她好像对我这样的问话有些吃惊和不解:“你不相信我?”“信。”我说“可你知道我这会儿最想干啥呢?这会儿我突然极想抱着炸药像董存瑞那样把程寺给炸掉;想你我一丝不挂在程寺庙里的光天化日下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上一次那事儿。”她问:“你咋总有这想念?”我说:“不知为啥儿,就又突然有了这想念。”她说:“炸掉程寺也不是我们革命的目的哩。”我说:“可我自小看见程家人在那集合拜祖时,就想着有一天要扒了那程寺和牌坊,炸了那程寺和牌坊。”她把蹲酸的腿轻轻动一动,又小心地站一站,重新蹲下来望着我的脸。“为啥要在程寺里边疯上一次那事哩?”我说:“要能在程寺疯一次那事儿,比在程寺的脸上打耳光,比朝在程寺的心窝踢一脚都叫人舒心哩。”她问:“你说我们还会出去吗?”我说:“不知道。”她说:“能出去了你说咋样我们就咋样!”这时候,屋子外有了脚步声,有一名士兵从天窗下爬上木梯,到窗前推开窗子朝里望一眼,又下去木梯不知朝哪走去了。他这一来一往,使我们明白外边彻底天黑了,已经是吃过夜饭很久了。我们忽然感到了饿,感到了小腿发酸脚发麻。我很想叫住那看我们一眼走了的人,让他给我们弄些饭吃,或者端一碗生水喝一喝,可他的脚步声又由近至远消失了。我们决定只要再有人来看我们就向他要饭吃,向他要水喝,可我们没想到那一夜竟再也没人登上窗口看一眼我俩了。我还是把我们在特殊拘留室受到的具有革命历史意义的惩处估计不足了。在饥饿降临时,在我俩因为说话口干舌燥时,在终于在那凳上站站蹲蹲,蹲蹲站站熬到半夜时,我们体会到了我们受到的惩处的残酷性。瞌睡从四面八方朝我们袭过来。剧烈的光亮刺着眼睛像针样扎在我们的眼球上。凳面上的三颗发亮的铁钉尖儿在两只脚间张牙又舞爪。不能坐,站着时两腿发软,蹲下时双脚发麻。不知道那一夜是如何煎熬过来的,蹲蹲站站,站站蹲蹲,实在瞌睡时就蹲在那儿用双手抓住凳沿小打一个盹。屋子又大又空,天窗前又没有哨兵,只要一迈腿我们就可以下去凳子,躺在地上睡一觉。然而,我们不能下。我们也绝然不会下。只有我们明白,一旦踏上地面的主席像,一旦碰倒了地上的石膏像,一旦踩住了毛主席语录的哪个字,那将是何样的过错和罪恶,就是你对你所犯的罪恶不讲一个字,你这一踏一碰的罪恶也远比你犯下的罪恶大得多。我们是从革命风浪中走过来的人,我们是地道的革命者,我们能最深刻的理解、领会走下凳子的严重性。我们聪明、智慧,富于才华,我们决不会把我们自己送向政治的断头台。到了下半夜,世界彻底无声无息了,我们隐隐地听到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工厂的机器声,还隐隐地感到有两列火车从铁轨上轧过的隆隆声。我们从那声音中判断出,我们距县城少说有三十里,或者五十里。夜露的气味凉凉地浸到拘留室里来。剧烈的灯光的灼热使我们越发感到瞌睡的不可抵抗和反对。我们有几次打盹儿时候差一点跌下高凳摔倒到毛主席的像上去,有几次因为瞌睡往凳面瘫坐时,被那尖钉儿扎破了屁股上的肉。有一次红梅被钉子扎中了,她啊呀的尖叫把天花板上的灰尘震得纷纷落下来,可醒来后,瞌睡依然在眼皮上黏拽粘贴着。她说:“爱军,我们怕熬不过去这份酷刑哩。”我说:“你瞌睡得受不了?”她说:“早晚我俩得从凳上摔下去成为现行反革命。”我说:“事情往往是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转机也就出现了,胜利也就出现了。”她说:“我脚麻、腿软,眼皮酸,我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啦。”我说:“你抓住凳沿闭着眼,一边放心大胆地打盹儿,一边用心听我数数儿,数到十你就睁开眼,睁不开了我叫你。”她就抓住凳沿把眼睛闭上了,我一边查数儿,一边盯着她,看她头有些歪了就忙叫醒她。我们就这样一人打瞌睡,一人查着数儿在观察,数到十或十几就把对方从瞌睡中叫醒来。我们用我们的毅力和智慧终于把那漫长的一夜打发过去了。天亮时,那个年轻的士兵拿着刚刷过牙的牙缸、牙刷把门打开后,他把牙缸、牙刷放在门里脚地上,把那四行水波纹的毛主席像胡乱地往两边挤挪着,腾出一条路,露出两行莫名其妙、笔画简单的粉笔汉字或部首,从那汉字中间到高凳面前立下来,瞅瞅两凳间的毛主席像,见没有脚印或别的痕迹儿,便弯下腰借着从门口射过来的日光,去那像上找脚纹或手纹。当他认定我们没有踩那张毛主席的巨像时,又去看我们凳后、凳左、凳右的画像和语录。他至少在那凳子周围看了十分钟,终于确认我们一夜没有走下凳子时,便一脸惊异地抬头瞟着我们俩。我说:“我们真的一夜没下去。”他说:“你们是第一例在这凳上坚持了一夜的。”我说:“我们又饥又饿,你们总得让我们吃些啥,哪怕让我俩喝上一口汤。”他说:“有吃的,也有喝的,可我让你们吃喝了,怕就该我站到那凳子上去了。”我说:“不能不讲一点人道主义吧。”他说:“交待吧。交待了你们就可以从凳子上下来了,别到最后不仅老实交待了,还又罪加一等成了现行反革命。”我试探地问“让我们说啥呢?”他冷冷地望着我:“你问我?犯了啥罪你自己最清楚,不想说你就在凳上等着罪加一等吧。”这样说完,他又开始倒退着走,把挪到边上的石膏像重又一个一个放回原处里。有时候,似乎是忘记了那个石膏像应该在哪儿,他会把石膏像倒过来,看看像底,又看看地上的简易汉字或部首,换一个石膏像放到那个汉字或者部首上。他的这一举动,入迷地吸引了我和红梅,我们听不清他嘴里嘟嘟囔囔说了啥,可我们看见他嘴一张一合,念念有词,看见了他挪开石膏像的中间靠我们这边的两行水波纹像下的汉字和部首,第一行的前面五个是“五、山、委、辶、月”第二行前面五个是“人、水、水、扌、云”后边的看不清楚了,也记不清楚了。为了把这两行十个汉字和部首迅速刻在脑子里,我立马把它变成两句话:“五山委走月,人水水手云”待那年轻士兵退出审讯室,我把这两句话在脑里念一遍,望着红梅说。“你记住那像下的字儿没?”她说:“我记了七、八个,前面是五、山、委和啥,后四个是人、水、水和手。”我说:“你知道啥意思?”她说:“知道了我们就可以走下凳子啦。”我们开始猜测“五、山、委、辶、月”和“人、水、水、扌、云”这十个汉字和部首与毛主席像是啥关系,每个汉字和部首所代表的毛主席像为啥一定要面西,或者面向东。我们知道每个字或部首都表示一座像,可不知道每个字与字或与部首之间到底啥联系。我们很长时间沉浸在那种游戏的猜测中,想以此忘掉饥饿、口渴和困顿,以此打发难奈的时间,以期让它从我们面前尽快走过去。我们猜想笔画多的字是代表大一点的石膏像,可发现压在八画的“委”字上的石膏像却恰恰是毛主席的半身像,仅有拳头那么大。我们猜也许是笔画少才代表体积大的石膏像,可我们又发现一个一尺多高的毛主席全身像正好压在有四画的云字上,而仅有两画的人字上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石膏像。我们猜想字儿上的像都是面向东,或者东南和东北,却发现偏旁部首上的像也是面向东。我们猜凡是部首上的像都是面向西,或者西南和西北,可“氵”上的像又偏偏是面向正东方。我们猜每个字或部首组成起来一定是一句话或是一个成语,再或一句诗,可我们往死胡同里追究都没想出“五、山、委、走、月”是啥含意儿,没想出“人、水、水、手、云”到底含着啥意义。但我们认定上句的“月”和下句的“云”一定是对仗相应的。我们想尽了我们所知的唐诗和宋词,想尽了我们能背下的可怜的几句古诗中有“云”有“月”的句子,却都不能和“五山委走月、人水水手云”牵连起来,让它们发生某种联系,而使打开革命阵图的钥匙突然出现在面前。我们能背毛主席的全部诗和词,可毛主席的诗胸怀全人类,大气又磅礴,压根儿在毛主席的诗中找不到吟云弄月的句子和唱吟杨柳的意境。我们在猜想那字和部首的过程中,最终走进了死胡同,就像走进一间黑屋门被关死了,像走进一条沟里迎面撞来了悬崖和峭壁,我们不得不扭头重新走回来。“我们怕死都猜不出那些字和部首是啥意思。”红梅说完,把目光从那四行水波纹的石膏像上移开了。这当儿,我看见不知啥儿时候被推开的天窗前又有哨兵在晃动,看见日光从窗前射进来,像一个探照灯的光。时间大约已是半晌儿,从那日光中我感到了有炎热开始在屋里漫散着。红梅站着在揉她的膝盖儿,在捏她的小腿肚,捏完了又用拳头在撞她的脚面和脚跟。我们已经在那凳上站着、蹲着过了一夜大半天,最少15个小时了,如果今天关书记不派人来和我们谈,我们就要在那凳上再蹲一天又一夜。这一天又一夜,如何让我们蹲蹲站站、站站蹲蹲熬过去,成了最残酷的斗争和敌人,不消说,最终败将下去的可能是我们。可我们不能在没有经过正式的谈话———哪怕是审讯,就把一切说出来,不能在壮志未酬时就把我们自己出卖掉。我们必须要见到地委关书记。我们毕竟是关书记赏识的红色接班人,也许因为我们革命的功绩和成就,关书记会把我们的过错一笔勾销的。至少说,关书记官大量大,一定会宽大我们的。刘处长在最终离开我们时,不是说:“有人杀过十几个人还照样当官呢,你们的事有啥儿大不了。”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革命中的规律和逻辑关书记不会不明白,不会不通达。重要的是,我们要等关书记来,最少等关书记亲自派人来。而当前,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把难熬的时间打发掉,设法在那五寸宽、八寸长的凳面上,让自己忘掉口渴、饥饿、腰酸、腿困、筋疼和脚麻,千千万万不能从凳上掉下来,不能一脚踩到毛主席的像上去。红梅说:“爱军,今天会有人提审我们吗?”我说:“不管提审不提审,我们都不能掉到凳子下。”红梅说:“爱军,今儿白天熬不到黑,我就会从凳上栽下去,就会踩到毛主席像上的,我的两个小腿和脚脖已经肿得和发面一样了。”我让红梅把裤子撸起来,果然她的脚脖和小腿一样粗,又明又亮,闪闪发光。她说:“咋办呢?我们就在这凳上等死吗?”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不想听。我说有个人特别忠于毛主席,忠于党中央,比你比我的思想觉悟还要高。他听说成千上万的学生都可以在天安门广场见到毛主席,我为啥儿不去一趟北京天安门?于是,他卖了猪、卖了羊、卖了家里的粮和树木,拿着钱千里迢迢往北京赶去了,坐汽车、坐火车,不通车的山路他就步行着走,从秋走到夏,又从夏走到秋,终于就到了北京天安门城楼前的大广场,你猜他站在那广场的中央说了一句啥?红梅望着我。

    我说:“你猜猜他说了一句啥?”红梅说:“他振臂高呼了一声毛主席万岁!”我说:“不是。”红梅说:“是‘共产党万岁’吗?”我说:“也不是。”红梅说:“天安门广场中央是人民英雄纪念碑,他肯定是望着纪念碑作了一首像‘翻身不忘共产党,解放不忘毛主席,吃水不忘打井人,幸福不忘插红旗’那样的诗。”我说:“更不是。”红梅说:“那他说了一句啥?”我说:“你再猜猜。”红梅说:“我真的猜不着。”我说:“他在天安门广场走了一圈,最后站到广场的最中央大声地说:天呀,这广场真大哪,多少亩我都算不出来,没有树,又干净,毛主席为啥不发一道指示把全国的粮食都运到这儿晒晒哩?”我说完红梅就笑了,双手抓住凳沿儿,笑得差一点掉到凳子下。天窗外的哨兵听见她的笑,莫名其妙地往里瞅,用手敲着窗子制止了我们的欢乐和笑声。然他把红梅的笑制止了,红梅却忘了她的脚脖儿肿,忘了她一夜没睡觉,忘了我们是在特别拘留室。她说,爱军,你再给我讲一个。我又一连讲了三个革命笑话和故事,她还想听时我却搜肠刮肚也讲不出来了(我发现我是庄严的革命家,而不是革命故事家,不是革命笑话家和革命幽默家)。于是,我们开始相互对诗做游戏,我说出上一句,要求她说下一句,她说出上一句,我就对出下一句。我说:“钟山风雨起苍黄。”她说:“百万雄师过大江。”我说:“春风杨柳万千条。”她说:“六亿神州尽舜尧。”我说:“我失骄杨君失柳。”她说:“杨柳轻,直上重霄九。”我说:“独立寒秋,湘江北上,橘子洲头。”她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我说:“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她说:“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她说:“革命的土地革命的天。”我说:“灿烂的阳光灿烂的月。”她说:“延安的宝塔航海的灯。”我说:“天安门的城楼民族的星。”她说:“各族人民心向党,我们心向红太阳。”我说:“地球绕着太阳转,亿万人民跟党走。”她说:“张开我们的双臂,迎接新的日出。”我说:“敞开我们的心肺,播种革命爱情。”她说:“我们要像小草一样朴实,像铁路的基石一样无私,像螺丝钉一样永不生锈。”我说:“我们要像田野一样开阔,像山脉一样坚强,像长江黄河样奔腾不息,战斗不止。”我说:“手提红灯四下看,上级派人到隆滩。”她说:“时间约好七点半,等车就在这一班。”我说:“人说道世间只有骨肉的情义重。”她说:“依我看阶级的情义重于泰山。”我说:“黄连苦胆味难分。他推车,你抬轿,同怀一腔恨,同恨人间路不平,路不平。”她说:“可曾见他衣衫破处留血印,怎忍心怎忍心(哪)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我说:“枪林弹雨军民隔不断,妇救会员拥军要争先。”她说:“虽说是几番送粮人未见,为支前我不怕走遍大平原。”我说:“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她说:“几十年闹革命南北转战,共产党、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红旗指处乌云散,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我说:“九龙江上摆战场,相互支援情谊长。”她说:“抬头望,十里长堤人来往,斗地战天志气昂。我立志,学英雄,重担挑肩上,脚跟站田头,心向红太阳,争做时代的新闯将,让青春焕发革命光芒。”她说:“爱军,下面我可以说现成的句子,你只能编出来,还不能停顿时间长。”我说:“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你来吧。”她说:“家住安源萍水头,三代挖煤做马牛。”我说:“低头想起旧社会,止不住双眼泪水流。”她说:“好!———月照征途风送爽,飞兵奇袭沙家浜。”我说:“一路走,一路唱,月黑风高挡不住我心愉快、志坚强,意志坚强斗志昂。”她说:“一般———好像是从戏词里套搬过来的。下边你注意,我说几个字,你必须对出几个字,要对仗,要押韵,要自己编。”我说:“好。”她说:“一唱雄鸡天下白。”我想了想:“万声莺歌颂明月。”她想了想:“驿外断桥边。”我想了想:“寂寞花烂熳。”她又想了想:“红军不怕远征难。”我笑了笑:“山山水水等闲看。”她说:“不用笑,谁笑到最后谁就最好看———五岭逶迤腾细浪。”我说:“山山脉脉如泥丸。”她说:“你这不是诗歌,是一句顺口溜———金沙水拍云崖暖———你必须得说对仗工整的七律诗。”我想着没有立马说。她说:“你好好想一想———你不是说你当兵在解放军报上发表过诗歌吗?”我进一步想着仍然没说话。她说:“金沙水拍云崖暖———你想的时间不短了。”我说:“你刚才说的一句是啥儿?是五岭逶迤腾细浪?”她说:“上句是‘五岭逶迤腾细浪’,这一句是‘金沙水拍云崖暖。”我的脑壳被一道闪电击中了。我听见我脑里有山崩地裂样一串噼啪声。我抓住了“五、山、委、辶、月”和“人、水、水、扌、云”与“五岭逶迤腾细浪”和“金沙水拍云崖暖”那暗藏的秘密,找到了它们与地上那一片毛主席像的坐标关系。我突然就拿到了打开面前走出革命八卦阵的金钥匙。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在那眨眼的功夫中,我灵醒到了“五、山、委、辶、月”正是“五岭逶迤腾”五个字中的偏旁部首和汉字“人、水、水、扌、云”正“金沙水拍云”五个字中的偏旁部首和汉字。我把头扭向那四道水波纹的毛主席像,红梅说你对不上“金沙水拍云崖暖”了是不是?我挥了一下手,又把手猛地压下去,示意她别说话,示意她蹲下来和我一样观察那一片主席像。她知道我从那片像中找到走进走出的暗道了,便把目光盯在那片小雪人样的像上去。我数了那片毛主席的像,统共56座,正好和七律诗的56个字相等着,而那四行像,每行14座,又正好是两句诗的字数儿。就是说,第一行14座像对应的是毛主席的七律长征的前两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第二行14座像对应的是“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第三行像对应的可能是长征的第5、6句,第四行对应的是7、8句。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在第一行的第七座像边找到了露在像外的一个“又”而长征第一句的第七个字“难”中也正有“又”字儿,第四行的第二座像边露出了一个“口”而长征第7句的第二个字“喜”也正含有口字儿。验证了四行毛主席像的排列正是毛主席的七律诗长征中56个字呈水纹的排列后,我几乎没有费力就想到了毛主席像东西南北的座向和七律诗抑扬顿挫的四声读法的对应了。我猜想一声可能为之东,二声可能为之西,三声为之南,四声为之北。我细吟出“红军不怕远征难”七个字的四声分别是二声、一声、二声、四声、三声、一声和二声,它对应的主席像的座向应该是西、东、西、北、南、东和西,再去看第一行七个主席像座向果然就是西、东、西、北、南、东、西。细吟出“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四声分别是一声、一声、四声、四声、四声、一声和二声,想它对应的最后七座毛主席像应该是东、东、北、北、北、东、西,去看那七个像时,果然又是东、东、北、北、北、东和西。

    我完全破解了这56座像组成的革命八卦图。一切都不言自明了。我再次证明了我不仅是天才的革命家、政治家,也完全是天才的军事家和卜算家。我对红梅轻声说了这一点,她数了一遍地上的像,她想了一遍“五、山、委、辶、月”与“五岭逶迤腾”的关系,观察了三四行像前的几座像的座向后,眼睛轰的一声亮起来,仿佛一个死囚听到了特赦令,仿佛渴极的人看见了一条哗哗流淌的河,仿佛在地下埋了十天八天的人看见了清晨和日光。屋子里的电灯早就熄灭了,从窗里走进来的日光,有胶轮车在马路上飞奔着的吱啦声。窗前的哨兵依然露一个头儿在窗口,不知他在望啥儿,不知他在想啥儿。昨儿夜里砖窟那黄烈烈的硫磺味儿没有了,眼下能闻到的只有晒热的田野的气息和屋里被日光蒸发着的潮湿味。我们被这一发现激荡起来了,彼此望着一时谁都没说话。我看见她脸上红光烂熳的兴奋方兴未艾,且那兴奋只有我们在做那事儿时候她才有,只有到了高潮将临时候她才有。她的那种红艳艳的动人和妩媚与这一伟大的破解和发现共同把我冰凉的热血转眼烧将起来了,把我的血液烧得咕咕嘟嘟沸腾起来了,使我对她的饥渴长江黄河样在我浑身奔腾着,飞泄着,鲜花怒放着。我看了看满屋的语录、论断和毛主席的像,感到了那些像和语录如闸如堤样在我脉管的各处横着和竖着,拦着或截着。我想起了我们初见时她在郊外铁路边拘拘束束的艳美和放肆,想起了在墓里的疯狂和淋漓,想起了两年来在地道中的温馨和随意,于是我就在那一瞬间决定我要从这监狱逃出去。要和她一道逃出去。哪怕仅仅是为了出去最后在旷野的哪儿赤身裸体,尽情尽意,尽心尽力地疯狂一次那事儿,仅仅一次那事儿,我们也要从这逃出去。想到逃出去时我的手上出了两把汗,脸上的热和紧张如被火烤一模样。窗外的哨兵又往屋里望一下,见我们都还蹲在那,便把头又缩回到原处了。我瞟瞟窗,看看门,在半空面对红梅,用手指划了“逃走”两个字。我把这两个字一连在空中写了五遍,当红梅最终认出那两个字儿时,她的脸上没有惊恐,没有惨白,而是闭着双唇盯我一会儿,在空中写了“行吗?”两个字。我用力地朝她点了一下头。她闭紧双唇想一会,竟比我更用力地点了一个头。(我的灵魂我的肉,我的精神和骨髓!)一个伟大、冒险、奇异、空前绝后,可载入史册的计划在红梅的一点头中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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