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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又据说“西洋马车”把母亲拉到一间廉价租赁的新房以前,曾按照一位“愤怒派”诗人规划的路线图,在古城街道上示威般地穿梭游行。赤兔马的后代到“草市街”吃了草料,驾车从“马道街”飞驰而出,马辔头上的铃铛在“铃铛胡同”里叮当作响,但在“辘轳弯儿胡同”拐了三道弯儿以后,车轱辘就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又临时更改路线,到“油坊胡同”给滚烫的车轴膏油,再从“耳朵眼儿胡同”里钻出来,去“花井街”喝了喜茶,到“财神庙街”宣读了讨财神佬儿的檄文,又到“文庙街”宣布了“普罗文学”的神圣主张,而且没有忘记去“磨盘街”放慢马蹄遛圈儿,在马蹄踏过的坑坑洼洼里搜寻了缪斯的脚印。

    这一切,都由坐在副驾驶席上的“愤怒派”诗人充任指挥。一路上,诗人怀抱竹筐,大把大把地抛起彩色纸屑,如将号召起义的彩色信号弹射向古都的天空。然后“西洋马车”来到我姥爷门前。他示意车夫停车,车夫喊了一声“喔吁!”诗人就用竹竿高高挑起了一挂震耳欲聋的火鞭,让爆竹的纸屑在姥爷的门楼上迸飞出五彩的雪花,用硫磺和芒硝的气味薰开了一道门缝。从门缝里伸出来的脑袋却属于一位看门老人。诗人不失时机地从路边一个卖仁丹的瘦子手中夺过来一把招徕买主的歪脖子铜号,对准门楼吹出了老牛和毛驴儿的叫声。从此,这位诗人就有了“大喇叭”的诨号。大喇叭吹出的声音与“西洋马车”里溢出的哄笑和尖利的口哨闪着刺目的亮光,击中了姥爷门楼上的兽头和瓦松。看门老人捂着耳朵,惊诧地望见了我的披着婚纱的母亲,急忙跳出门槛,拱手说道:“恭喜二小姐!”母亲却用婚纱遮着涨红的脸庞,慌忙挥手说:“快去关住大门,别叫气坏了俺爹!”父亲照旧挺着高傲的鼻子稳坐不动。当“西洋马车”疾驶而去的时候,赤兔马的后代在姥爷宅第门前留下了一大堆热气腾腾的马粪,招来了一群快活的大苍蝇。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大喇叭”仰天大笑“哈哈,我有了一首绝佳的新诗,题目是小布尔乔亚的暴动!”

    父亲刚回到廉价租住的新房就急忙脱了西装“大喇叭”还要立刻穿上这身西装,打上同一条领带,还要戴上那一朵蔫蔫巴巴的玫瑰花另有用场。从旧衣店买来的廉价西装是父亲和“沙龙”里另外三个才子轮流使用的礼服。如果一个人拿了人家的东西,警犬起码会咬出四个人来算账。幸而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谁要穿上这身礼服,如果不是出席比较高雅的聚会,就是要去约会一位新潮的姑娘。

    发生了“小布尔乔亚的暴动”以后,父亲就毅然辞去了教育厅的差事,考上了北平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成了中国文学研究生,师从著名教授郭绍虞先生,从此由“雕虫”变成了前“沙龙”成员嗤之以鼻的“书蠹虫”有人说父亲争强好胜,冲天一怒,成就了日后的“学者风范”;有人说父亲骨子里深藏着出身寒微的自卑,他与“沙龙”告别,仅仅是为了挤进一个名门望族的大门;有人说我姥爷深谋远虑、爱婿心切,就用“激将法”让他在乱世中走上一条少生是非的治学道路;有人说这是一次失败的“暴动”父亲从此断绝了小职员的财路,母亲也失去了家族的支援,不得不离开只差一年就可以修业期满的h大学,去一家“洋纱厂”的子弟小学当了教员。次年又有了我的大哥。一份菲薄的薪水撑着一只坐了三个“小布尔乔亚”的破船,左摇右晃,风雨兼程,去寻找十分遥远的青草地和小星星。

    性格倔犟的父亲一提起郭绍虞教授,就会低下高傲的鼻子,嗓音也在温婉而轻柔地发颤。他说绍虞先生让他由诗史研究入手,进窥中国文学的堂奥,还让他看到一个胸怀宽广的学者怎样帮助他的弟子,多次不露形迹地为他化解了衣食之忧,比如,允许他在校外研究并推荐他担任了岭南大学的讲师,使他有可能让我母亲源源不断地向我姥爷呈送他在燕大学报、岭南学报和文学月报上发表的十多篇学术论文。有一篇清商曲词研究,还让他拿到了一笔奖金,解决了三四个月的吃饭问题。出乎姥爷意外的是,父亲又集“雕虫小技”之大成,出版了他的小说集,题名名号的安慰,收入了他本已忘在脑后的十多篇小说。郭绍虞先生惠然作序,并由顾颉刚先生题写书名。母亲特意向我姥爷呈上了名号的安慰。于是有人说,这是一个“雕虫”把两位学者推在前头如狐狸跟在老虎后边的示威。小说集的题名分明是以岳父大人奉送给他的“雕虫”的“名号”感到莫大的“安慰”呀!但是,在书斋里泡了几年的父亲开始学会了惶恐,慌忙分辩说,那哪儿能呀?那是绍虞先生看见我每天钻到图书馆里啃烧饼,就用此法送给我一笔稿费,又让我啃了几个月的烧饼。

    父亲在燕大修业期满,却没有回到开封谋职。好像我姥爷不给“雕虫”平反昭雪,他就不跟岳父大人见面。不管他远在广州的岭南大学担任讲师,或是近在河南的安阳、淮阳高中执教,都只在放假期间回来数日,或是接走了母亲在外地度假。他就是回到了开封,到了农历正月初五,也不去给我姥爷拜寿。但他十分怀念开封的“沙龙”自从“沙龙”里的“小布尔乔亚”们有的坐监、有的颓废、有的为了养家口而形容憔悴、有的跑到乡下造反而下落不明以后,父亲的鼻子老是在开封闻到“腐儒”的气味,他说那是一种介乎于北平臭豆腐和广州咸带鱼之间的气味。仅仅由于母亲在开封,后来又有了我的哥哥、姐姐,再后来又多了一个我,父亲才强迫自己在假日回来忍受这种气味的薰烤。

    “七.七”事变以后,战火迫近开封,父亲才为了保护他的小巢而回到开封教书。那时候,他在学术界产生了一点影响的新著中国文学史新编已经由开明书局一版、再版而三版。后来,西南联大国文系又将此书列入必读书目。在一个没有臭豆腐和咸带鱼气息的小茶馆里,父亲碰见一位面容清癯的长者。长者瞥了他一眼,说:“你是张聪先生?”父亲躬身说:“老先生有何见教?”长者说:“请问,你的中国文学史新编何以为新?”父亲为长者斟了一杯清茶,说:“拙作旨在摆脱‘名胜一览’、‘名作指南’的模式,不唯对历代文学作者的个人经历作出精细的探讨,对产生文学的时代精神和社会环境,亦作出真切的认识。以历史的精神、批评的眼光”他伸出三个指头“做到三个‘to’罢了。”长者问道:“何谓三个‘to’?”父亲用手指蘸着茶水,写了三个以“to”为首的英文词组,说:“tointerpret——说明、toverify——证明、tojudge——鉴定。”长者说:“你小子何时学会英文了?”父亲说:“不过是alittlebit——一点点而已。但是请问老先生,何以称鄙人为‘你小子’?”长者说:“你娶了我的二妮儿,怎么不是我小子!”父亲肃然起立,深深鞠了一躬,叫了一声:“爹!”翁婿潸然泪下而从此相认。姥爷说:“小张聪,你好大的脾气啊!”父亲说:“爹,我不过是按照孙中山先生的教导,希望‘以平等待我之民族’”我姥爷说:“文不对题了!你是哪个民族?我是哪个民族?你张口就是三个‘to’,再看看你这身打扮,倒像是个假洋鬼子!”父亲说:“燕京大学和岭南大学都是洋人办的教会大学,我怎能不学三个‘to’!穿衣服也只好入校随俗了。爹,听说您老人家已经喝惯了牛奶,那是荷兰奶牛产的洋牛奶哩!”

    刚刚相认的翁婿俩眼看又要吵起来,忽地响起了警报。父亲急忙搀着我姥爷上了黄包车,姥爷说了一声:“且慢!”又指着我父亲的鼻子说:“你那本先民浩气诗选注还是差强人意的,把屈原的国殇、陆游的示儿、秋瑾女士的感愤都收入了,虽说杂了些,但是,”姥爷指着天上的“警报”“天上说不定会掉下来三个‘to’,说明、证明、吁嗟乎鉴定,这本诗集选的是时候!”父亲说:“爹,我跟二妮去看您。”姥爷说:“暂缓吧,躲炸弹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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