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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揪心的一种。我的目光不断投向紧闭的大门,知道大门后正在进行某个决定我的命运的过程,然而,我不但不能影响它,反而被彻底排除在外。我只能耐心等待大门重新打开,然后,不管从那里出来的是什么,我都必须无条件地接受。这是一种真正的判决。

    一位朋友的妻子曾经向我抱怨,在她被产前阵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时,她的丈夫却微笑着对她说:“人类几十万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我知道这个坏丈夫的微笑有多么无奈。海明威笔下的那个医生替一个印地安女人做破腹产手术,手术很成功,可是医生发现,在手术过程中,那女人的丈夫已经用一把剃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露露一直陪着我。她坐在楼梯口,开始吃零食。我也坐下,感到冷,又站起来,在走廊里来回踱步。

    “二十分钟够吗?”我问颇通医道的露露。

    “起码四、五十分钟。”

    我不断看表,时间过得格外慢。大门终于打开了。我的女儿诞生于一九九年四月二十日夏时制二十二时四十八分。

    手术室大门突然打开的那个时刻是永恒的。这个我一直在等待的时刻,当它终于来到的时候,我仍然全身心为之一震。我的眼前出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一个小护士从门里蹦出来,又一溜烟消失在隔壁的育婴室门后,手中抱着一个裹着纱布的婴儿。她的抱法很特别,婴儿竖在她的怀里,脸朝外,正好和我打个照面。

    “女儿!”小护士朝我喊了一声。

    “我的女儿!”我心中响起千万重欢乐的回声。

    我的女儿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睛炯炯有神。

    这是一个父亲和他的女儿相逢的时刻。这个时刻只有一秒钟。从此以后,这一秒钟在我眼前反复重演,我一次次看见那个蹦蹦跳跳的小护士如同玩具钟上的小人那样从一扇门消失于另一扇门,在她显现的片刻间,我的满头黑发的女儿一次次重新诞生,用她那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我注视。伴随着这个永恒的时刻,我听见钟声长鸣,宣告我的女儿的无可怀疑的永生。

    小东西是从妈妈敞开的腹壁一下子进入这个世界的。

    她躺在那间柔软温暖的小屋里迷迷糊糊地睡觉,突然被一阵异样的触摸惊醒。微微睁开眼睛,眼前一片从未见过的亮光。就好像有人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空气、阳光、声响一下子涌进了这间一直遮得严严实实的屋子。一眨眼,她被提溜起来,暴露在空气中了。

    “啊——啊——”她发出了一声又嫩又亮的啼哭。

    雨儿躺在手术台上,没有见到她。护士把她抱走后,雨儿突然想起,懊恼地嚷道:“怎么不给我看看呀!”

    不过,雨儿听见了她的第一声啼哭,事后一次次为我模仿,评论道:“声音真娇嫩,真好听,一点儿也没有悲伤的含义。”

    是的,生命的第一声啼哭是不夹一丝悲伤的,因为生命由之而来的那个世界里不存在悲伤,悲伤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产物。

    四

    我曾经无数次地思考神秘,但神秘始终在我之外,不可捉摸。

    自从妈妈怀了你,像完成一个庄严的使命,耐心地孕育着你,肚子一天天骄傲地膨大,我觉得神秘就在我的眼前。

    你诞生了,世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一个有你存在的世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觉得我已经置身于神秘之中。

    诚然,街上天天走着许多大肚子的孕妇,医院里天天产下许多皱巴巴的婴儿,孕育和诞生实在平凡之极。

    然而,我要说,人能参与的神秘本来就平凡。

    我还要说,人不能参与的神秘纯粹是虚构。

    创造生命,就是参与神秘。

    五

    分娩后四十分钟,手术室大门再度打开,担架车推了出来。雨儿躺在车上,脸容疲惫而无奈。

    进了病房,那个中年麻醉师指着墙角一张床,命令我:“把她抱过去!”

    “让我一个人抱?”我惊住了。

    “她是你们家的功臣啊。”

    “我怎么抱得动?”

    他冷眼看着,不置一辞。

    按照旧约的传说,女人偷食禁果的第一个收获是知善恶,于是用无花果叶遮住了下体,而生育则是对她偷食禁果的惩罚。在为生育受难时,哪怕最害羞的女人也不会因裸体而害羞了。面对生育的痛苦,羞耻心成了一种太奢侈的感情。此刻她的肉体只是苦难的载体,不复是情欲的对象。所以,譬如说,那个麻醉师便可以用一种极其冷漠的眼光看着这个肉体。在他眼里,这个受难的肉体不是女人,甚至也不是母亲,而只是与他全然无关的某个家庭的传宗接代的工具,因而它的苦难似乎只应该记入这个家庭的收入账上。这就是他所强调的“你们家的功臣”的含义。

    现在,我的妻子的不受无花果叶保护的肉体无助地展示在我的面前。她几乎一丝不挂,腹部搭着薄薄一层衬衣,衬衣下是刚刚缝合的长长的刀口。一只手腕上插着针头,导管通往护士在一旁端着的输液瓶,另一只手无力地勾着我的脖子。我伸手托住她的躯体。担架车抽离之后,这个沾满血污、冰凉、僵硬、不停地颤抖着的躯体完全压在我的手臂上了。我竭尽全力,一步步挪向那张指定的床,随时有坚持不住的危险。在整个过程中,那个强壮的男麻醉师始终冷眼看着。

    雨儿终于落在床上。后来知道,那张床是另一个病人睡过好几天的,被褥皆未更换,竟然安排给一个刚动了大手术的产妇睡。可是此刻,我总算松了一口气。雨儿躺在那里,牙齿打颤,浑身发抖,断断续续地说冷。

    我不想去回忆雨儿在手术后所遭受的创痛的折磨,也不想去回忆中国普通医院里司空见惯的职业性冷漠。在陪床的两天两夜里,我始终想着我的女儿,相信我们身受的这一切是有报偿的,这报偿就是她的存在。诞生是一轮诗意的太阳,在它的照耀下,人间一切苦难都染上了美丽的色彩。

    手术后第三天,雨儿终于从创痛中恢复过来,摆脱掉身体上下插的各种管子,重新成为一个直立行走的动物。她气色很好,乳头开始流淌奶汁。看到同室产妇哺乳归来时兴奋的模样,她大受刺激,格外想念自己未见过面的孩子。

    说来不信,她确实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我们医院的惯例是把新生儿隔离起来,在允许喂母奶之前,母亲无权看望。若干天内,新生儿成了没爹娘的孩子,被编上号,排成行,像小动物一样接受统一的饲养。不,小动物刚生下来是不会离开母兽的,除非人类加以干预。没有比这种拆散母婴的做法更违背自然之道的了。

    可怜的雨儿只好躺在病床上,盯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问:

    “她长什么样?”

    “都说新生儿丑,是不是?她一点儿也不丑,好像还比较漂亮。”我不太有把握地说。

    “长得像谁?”

    “说不清。反正一看就知道是我们的女儿。”

    从育婴室方向偶尔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雨儿侧耳倾听,自言道:“说不定是她。”

    咫尺天涯,但她在那里,我们的心是充实的。

    分娩第五天允许哺乳,雨儿终于见到了小宝贝。

    快到规定的时间了,母亲们候在哺乳室门口,等护士把孩子送来。一辆长长的手推车,车内躺着一排八个婴儿,各各裹在襁褓里,啼得好热闹。哺过乳的母亲先后把自己的孩子抱起来,雨儿是第一回,站在一旁等。有一个婴儿静静躺在车里,不啼不哭,仿佛也在等。

    第一次哺乳的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小小的柔软的嘴唇在母亲胸脯上探寻,移动,终于裹住了乳头。这是婴儿离开母体后与母体的重新会合,是新生命向古老生命源头认同的典礼。当乳汁从自己体内流进孩子体内时,雨儿仿佛听见一声欢呼:“通了!”原是一体的生命在短暂分离之后又接通了!

    每天哺乳三次,每次半小时,雨儿心满意足。现在轮到我羡慕她了。

    你问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不太漂亮,没有想象的漂亮。不过很可爱,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妞妞。眉毛眼睛像我,鼻子嘴巴像你。性格也像你,温温柔柔的,很安静。吃不够奶,别的孩子哭,她不哭,等着喂牛奶。

    第一次哺乳归来,雨儿如是说。

    接下来,雨儿一次比一次觉得她漂亮。也许不是漂亮,是有特点,完完全全一个妞妞,招人疼爱。放在婴儿车里,一眼可以认出她来。别的孩子头发又黄又稀,看不出性别,她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副女孩模样。母亲们围在婴儿车旁啧啧赞叹,雨儿心中好不得意。

    雨儿不停地絮叨:真是个妞妞,妞味十足不知不觉地“妞妞”成了她的小名。

    自从雨儿能下地走动以后,我被剥夺了探视的资格。这是医院的又一条戒律。一道铁栅栏把父亲们挡了驾,他们只能耐心守在栅栏门外,等候机会远远望一眼经过的婴儿车。

    我不甘心,决心碰碰运气。那天晚上,我偷偷溜进走廊,躲在暗处。哺乳室的门打开了,母亲们抱着各自的孩子踱出来。我赶紧迎上去,目不转睛地望着雨儿怀里的那个孩子。我看见她双眼微睁,细长的眼线很美,眼珠不停地左右转动。她明明是在看!不过,那目光是超然的,无所执著的。它好几次和我的目光相遇,又飞快地滑了过去。我又惊又喜,相信她一定认出了我,父女之间一定有一种神秘的感应。

    “我愈来愈觉得她像你了,神态都像,常常皱眉眯眼,像在深思。”雨儿说。

    我说:新生儿是哲学家,儿童是诗人。新生儿刚从神界来,所以用超然的眼光看世界。待到渐渐长大,淡忘神界,亲近人的世界,超然的眼光就换成好奇的眼光了。

    产后第八天,我到医院接母女俩回家。当我从护士手里接过裹在襁褓里的妞妞时,我的心情既兴奋,又慌乱。我不敢相信,我的双手能够托住如此宝贵的重量。

    打她生下来,不用说抱,我连碰都不曾碰过她一下。她的小身体一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圣物。我相信雨儿第一次抱她和哺乳时,一定也很激动,但她拥有我所不具备的自信,因为孩子毕竟曾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们之间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在这方面,当爸爸的就十分尴尬了,我们的身体彼此是陌生的。我真能把她抱稳在手里吗?从医院到家,其实路程很短,且有汽车接,可是我觉得这中间仿佛隔着天堑似的。当我凝神屏息,战战兢兢,一步一顿,抱着这小东西终于踏进家门时,我几乎感到自己是一个凯旋的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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