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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到了腰腹那儿,十分有力地收了进去。王存粮的手脚却是悠闲的,并不忙,利用喘气的功夫,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前面的端方,心里头叹了一口气。你这个冒失鬼,这哪里是干活,简直就是屙屎,硬的都顶在了前头。割麦子哪里能这样?它是个耐力活,得悠着点儿,哪能把一身的力气都压在最前头?庄稼人最要紧的事情是把自己的身子骨泡在汗水里,用盐腌过了,腌成咸肉,这才硬挣,这才有嚼头。鲜肉有什么用?软塌塌的只配烧豆腐。你一身的细皮嫩肉,还敢打冲锋,还敢打赤膊,作死!割麦子是能打赤膊的么?那么多的麦芒戳在身上,不痒死你,不疼死你!王存粮原打算提醒端方一两句,看他骚得厉害,不说他了。不让他吃足了苦头,他永远不知道鲜肉是怎样变成咸肉的。将来结了婚他就知道了,做任何事情都跟和婆娘上床差不多,一上来就用蛮,软得格外快。怎么说远路没轻担的呢。不说他,年轻人的耳朵反正也塞不进别人的舌头。由他去。由着他孟浪。到了明年的这个光景,他就没这么骚了,他吃馒头的时候就知道第一口往哪里咬了。——你胳膊粗,胳膊粗有什么用?胳膊粗,去杀猪,胳膊细,做会计。

    午饭是在田埂上吃的,是面疙瘩。正午时分太阳已经挂在头顶了,格外地有劲道,在端方的皮肤上绽开了麦芒,开始撩拨人了,痒得出奇,刺戳戳地往肉里钻。端方的皮肤像是被人扒了,翻了过来,鼓起了粗大的毛孔,红红的,指甲一抓就疼,太阳一烤也疼。要是有个地方能够避一避毒辣的太阳就好了。但是,庄稼人是无处躲藏的,有本事你变成一条蚯蚓。端方的难受还有另外的一个方面,那就是腰。端方有力气,就是小腰那一把有些不做主了,酸得厉害,胀得厉害。弯着难受,直起来也难受,坐下来还是难受。端方拖过一只麦把,垫在腰弓底下,躺上去,舒坦了。只是一会儿,更难受了。一定是刚才吃得太饱,腰部放松下来了,肚子又撑得吃不消,只能再站起来,坐卧不安了。王存粮只吃了一个半饱,把剩下来的那一半放在田埂上,点起了旱烟锅。端方就在他的不远处,在那里折腾,王存粮不看。王存粮守着瓦罐,叼着旱烟锅,眯起了眼睛。额头上挂着汗珠子,喝一口,抽一口,抽一口,再喝一口,什么也不想,像在享福了。香烟真是个好东西,很深地吸下去,再很长地呼出来,还哼叽一声,所有的累都随着那口气叹出去了。对抽烟的人来说,解馋只是其次,最主要的作用是歇口气。这一点不抽烟的人是体会不出来的。有烟叼在嘴边,吧嗒吧嗒的,慢慢地,就歇过来了。要不然,总有一件事情没做,心里头空了一块,没有盼头,人就不踏实。存粮远远地望着端方,如果是兄弟,他兴许就把旱烟锅递到端方的手上去了。但端方毕竟是他的儿子,王存粮不能。说到底烟还是个坏东西,吸进去,再呼出来,钱就变成了烟。端方要是想吸烟,等成了亲、分了家再说。上高中都供他了,吸烟不能再供。没这么一个说法。

    割麦的时候沈翠珍和端方隔得比较远。一般来说,只要没有特殊情况,端方都和母亲离得比较远,话也少。端方对所有的人都客客气气的,但是,对母亲却不,口气相当地冲。再顺当的话都要横着从嘴里拽出来。还特别地简洁。“知道了。”“别啰嗦了。”“烦不烦?”诸如此类。说话就这么回事,一简洁就成了棍棒,呼呼生风的。唉,男孩子就这么回事,一到了岁数就学会给母亲抖威风了。怎么说女儿好的呢,等她自己做了妈,疼儿女的时候就知道疼娘了,女儿就成了妈妈的小棉袄。男孩子胳膊粗了,大腿粗了,嗓子粗了,心也必然跟着粗。全一样。细想想,多多少少有些怨。端方要是个女儿就好了。她沈翠珍这辈子没生出女儿,没那个福了。要是端方是个女的,红粉一定不敢这样嚣张。女儿家别的本事没有,可哪一张嘴巴不是机关枪?

    到了下午端方的手上起了许多泡,开始是水泡,后来居然成了血泡。端方练了两年的石锁、石担子,满巴掌的硬茧,没想到掌心那一把还是扛不住。到了这个时候端方才发现自己失算了,不该用新买的镰刀。新镰刀的把手总是不如旧的那么养手,糙得很。晌午过后端方再也不能像上午那样生猛,节奏也慢了。端方想停下来,躺到田埂上好好歇歇,一回头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王存粮就在后头,都快撵上来了。看着他慢,其实一点也不慢。王存粮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子丑寅卯。端方心一横,把镰刀握得格外地紧。端方最后的这一把力气一直支撑到天黑,幸亏天黑了,要不然端方实在使不出一丝力气了,而端方的血泡也破了,才一天的功夫,巴掌全烂了。

    吃晚饭端方用的是左手,他只能用左手拿筷子。右手疼得厉害,能看得见里面的肉。端方一直把他的右手藏在桌子底下,他不想放到桌面上来,不能在王存粮的面前丢了这个脸。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母亲的眼睛。这一次沈翠珍倒没有心疼端方。她也割了一天的麦子,腰也快断了,回到家里还是要上锅下厨。谁让你是庄稼人的呢?庄稼人就必须从这些地方挺过来。你一个男将,迟早要亲历这一遭。

    这一夜端方不是在睡觉,其实是死了。他连澡都没有洗,身子还没来得及躺下来,脑袋还没来得及找到枕头,就已经睡着了。如同一块石头沉到了井底。时间也极短,一会儿,屁大的功夫,堂屋里又有动静了。这就是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端方想翻个身,动不了。挣扎着动了一下,动到哪里疼到哪里,整个人像一个炸了箍的水桶,散了板了。端方想起床,就是起不来。这时候继父在天井里干咳了一声,端方听得出,这是催他了。端方对自己说,再睡一分钟,就一分钟,一分钟也是好的。

    但王存粮已经是第二次咳嗽了,必须起床了。重新回到麦田的端方不再是昨天的端方,身上的肉都锈了,像泡在了醋缸里。关键是,心里的气泄了。端方出门之前带了一块长长的布条,上工的路上已经在手上缠了几道,手上的疼倒是好些了。但是端方忽略了一个最要紧的细节,昨天晚上偷懒,忘了磨刀了。“磨刀不误砍柴工”真的是至理名言哪。刀很钝,要了端方的命。大清早的麦子到底不同于平时,平时在太阳底下,麦秸秆被太阳晒得酥酥的,嘎嘣脆,一刀子下去就见了分晓。这会儿露水重,麦秸秆特别地涩,有了不可思议的韧性,相当缠人了。昨天清晨端方正在兴头上,力气足,没有留意,所以不觉得。现在好了,刀子钝了,手掌破了,身子锈了,端方就格外地勉强。但人到了勉强的光景难免要发驴。端方使足了力气“呼噜”一下,猛地一拽,镰刀的刀尖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拔,才发现是从自己的小腿上拔下来的。一股暖流涌向了脚背。端方没有喊,放下刀,连忙去捂。血这个东西哪里捂得住,像泥鳅,嗞溜一下就从你的手指缝里溜走了。疼在这个时候上来了,一上来就很猛,有些扛不住,端方只能不停地哈气。不远处的王大贵听到了动静,他走过来,拉过端方的手,全是湿的,放下来捻了捻指头,很滑。知道了,是血。大贵在迷蒙的晨光里大声喊道:“存粮,存粮!”

    大贵和存粮把端方背到合作医疗,天已经大亮了。赤脚医生王兴隆刚刚起床。兴隆用双氧水把端方的伤口洗了,双氧水一碰到伤口立即泛起了蓬勃的泡沫,像螃蟹吐气那样。血还没有止住,不声不响地往外汩。兴隆睡眼惺忪,拿着镊子,手指头还翘在那儿,看上去有点像巧手女人。兴隆慢腾腾地评价端方的伤势,说:“蛮大的,蛮深的,要拿针线了。”王存粮说:“碍着骨头没有?”兴隆说:“没有。伤口蛮大的,蛮深的。”端方很急促地说:“先用酒精消消毒。”兴隆说:“放屁。你以为只是擦破一点皮?这么深的伤口,怎么能用酒精,还不疼死你。”端方有些固执,说:“用酒精消消毒,好得快。”兴隆点酒精炉子去了,他要煮针线。利用这样的空隙端方解下了手上的绷带,取过酒精药棉,把所有的药棉全部倒在手掌上,对准伤口用力一握,酒精被挤出来了,滴在了伤口上。端方弓起腰,倒吸了一口凉气,拼了命地张大嘴巴。小腿的伤口上着火了,火烧火燎。端方没有看见火苗,但是,烈火熊熊。

    兴隆给端方拿了六针。一打上绷带端方就回到麦田去了。小腿上的绷带十分地招眼,在阳光的照耀下放射出耀眼鲜艳的白光,有些刺目,中间还留下一大摊的红。端方一回到田埂上就操起了镰刀,他要争分夺秒。王存粮瓮声瓮气地说:“行了。”端方没有理会,继续往麦田里走。王存粮把他的嗓门提高了一号,说:“你能!就你能!”端方听出来了,这是劝他了。便不再坚持,退回到田埂,闭上眼睛躺下了身子。端方注意到这会儿太阳有两个,都在他的身上。一个在他的眼皮子上,另一个则在他的小腿上,疼痛就是这个太阳的光芒,光芒四射,光芒万丈。

    虽说疼,但端方倒头就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又开午饭了,一大堆的男将们和女将们都靠在了田埂边,休息了。大伙儿闹哄哄的,都在喊腰酸,喊腿疼,一个个龇牙咧嘴,于是开始扯咸淡,说说笑笑。这是劳作当中最快乐的时刻,当然,是短暂的。因为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贵。男将们和女将们的身子闲了下来,嘴巴却开始忙活了。说着说着就离了谱,其实也没有离谱,那其实是他们必然的一个话题。扯到男女上去了,扯到xx子上去了,扯到裤裆里去了,扯到床上去了。他们的身子好像不再酸疼了,越说越精神,越说越抖擞。他们是有经验的,只要坚持下去,高xdx潮一定就在不远的未来,在等候他们呢。他们一边吃,一边说,他一句,你一句,像嘴巴与嘴巴的交配,进进出出的,流畅得很,快活得很。田埂上发出了狂欢的浪笑,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下流。床上的事真是喜人,做起来是一乐,说起来又是一乐,简单而又引人入胜,最能够成为田间或地头的暴料。广礼家的是此中的高手,她是四个孩子的妈,一个牙都不缺,满嘴的牙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好端端的话能被她说得一丝不挂,挺着xx子又撅着屁股,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够儿孙满堂。广礼家的还是个麻利人,端着饭碗,扒得快,嚼得快,伸长了脖子,咽得更快。丢下饭碗,广礼家的开始拿队长开心。在桂香的嘴里,队长就是三月里的一条公猫,再不就是三月里的一只公狗,声嘶力竭的不说,还上跳下跳,就好像队长“办事”的时候她桂香就站在床边,全听见了,全看见了。队长沉着得很,并不慌张,嘴巴自然是不吃素了,反过来拿广礼家的开心。队长把广礼家的身板子说得嘎嗞嘎嗞响,把广礼家的身子骨说得特别地骚。说完了广礼家的,队长总结说:“女人哪,就这样,厉害。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站着吸风,坐着吸土。广礼家的,风和土都让你弄走了,你不简单呢你!”大伙儿一阵狂笑。广礼家的被别人笑话过了,并不生气,并不着急,慢悠悠地站起来了,走了。绕了一个大圈子,绕到了队长的身后,趁队长不备,从身后扳倒了队长。广礼家的一定先用眼睛和女将们联络过了,建立了临时的、秘密的统一战线。所以就有了统一的意志和统一的行动。统一战线具有无坚不摧的力量,可以说无往而不胜。四五个女将一起扑上去,拽住队长的手脚,给了队长一个五马分尸。队长嘴硬,嬉皮笑脸地,继续讨她们的便宜:“你们别这样,别起哄,一个一个的,我和你们一个一个的。”队长的话引起了一阵尖叫,他的话把轻松的、快乐的公愤给激发出来了。民愤极大。女将们的泼辣劲上来了,疯野起来了,浪了。她们啸聚在队长的身边,呼噜一下就把队长的长裤子扒了,呼噜一下又把队长的短裤子扒了。队长现眼了。裆里的东西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世面,没有,它耷拉着,歪头歪脑,可以说无地自容。广礼家的尖声叫道:“快来看蘑菇啊!来看队长的野蘑菇!”队长急了,无奈胳膊腿都被女将们拽在手心,身子都悬空了,动不得,又捂不住。队长的蘑菇软塌塌的,嘴上却加倍地硬。广礼家的拿起一根麦穗,撩拨队长。什么样的蘑菇能经得起麦穗的开导?除非你是木头,除非你是铁打的。麦穗上头有麦芒呢。没几下,队长的蘑菇来了人来疯,生气了,也可以说高兴了,硬硬地越来越粗,越来越长,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同时又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真是缺心眼。队长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它不听话,队长硬是做不了它的主。队长这个同志真的很有意思,蘑菇软的时候嘴硬,现在好了,蘑菇硬了,嘴软了。开始求饶。晚了。到了这样的光景谁还肯听他的?女将们笑岔了,队长被她们丢在了地上,不管他了。男将们也笑岔了,一个劲地咳嗽,满脸都憋得通红。没有一个男将上去帮队长的忙。这样的忙不好帮。说到底哪一个男将没有被女将们捉弄过?谁也不帮谁。谁也不敢。谁要是帮了谁就得光屁股卖蘑菇。虽说这样的事实经常发生,但每一次都新鲜,都笑人,都快乐,都解乏。不过闹归闹,笑归笑,世世代代的庄稼人守着这样一个规矩,这样的玩笑只局限于生过孩子的男女。还有一点就更重要了,女将们动男将们不要紧,再出格都不要紧。但男将不可以动女将的手,绝对不可以。男将动女将的手,那就是吃豆腐,很下作了,不作兴。下作的事情男将门不能做。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女将们开着天大的玩笑,那些没有出阁的黄花闺女们就在不远处,隔了七八丈,并没有回避。其实她们还是回避了。她们不看一眼。眼前的一切和她们没有一丝一缕的关系。虽说她们的耳朵都知道不远处发生了什么,但是,听而不闻,就等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了。依然是一脸的庄重,还有一脸的紧张。她们当然是听见了。但听见了不要紧,谁能证明你听见了?主要是不能弄出听见了的样子,尤其是,不能弄出听懂了的样子。听懂了就是你不对了。所以,一般来说,闺女们再害羞也不会站起身来走开,一走开反而说明你听懂了,反而把自己绕进去了。你怎么能懂呢?很不光彩、很不正经了。闺女们心平气和地围在一起,该说什么还是说什么。只不过都低着头,谁也不看别人的脸。其实是不敢看。她们的脸都红了,是那种没头没脑的涨红,我也红,你也红。大家都不看对方,也就避免了尴尬。是集体的心照不宣。为什么闺女们到了出嫁的时候在一些细节上都能够无师自通?都是在劳作的间歇听来的。早就懂了。等她们过了门,下过崽,奶过孩子,她们就有权利和她们的前辈一样掺和进去了。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大的学问,不就是裤裆里头的那个东西,不就是裤裆里头的那么回事么。

    端方躺在田埂上,一言不发。他从麦田里拔下了一株野豌豆,把豌豆放到了嘴里,嚼碎了,咽进了肚子,再用豌豆的豆壳做了一只小小的口哨,放在嘴里,慢悠悠地吹起了小调调。虽说端方也是个男将,终究没有成亲,也不好掺和什么。没有结婚的童男子在这样的时候如果不晓得持重,将来找媳妇就会出问题。端方侧过头去看了几眼,又把眼睛闭上了。好在这会儿小腿上的疼松动多了,可以忍了。女将们的笑闹都在他的耳朵里,她们无比地快乐,终于讨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快活得发疯。这样的笑闹端方见多了。庄稼人就这样,一辈子就

    做两件事,第一,种庄稼,第二,收庄稼。庄稼人要不给自己找一点乐子,谁还会把乐子送到你的家门口,从门缝里硬塞进去?所以,要靠自己。端方想,用不了几天,自己也就这样了,除了种庄稼,收庄稼,也就是拿自己的裤裆给别人开开心,要不就是拿别人的裤裆给自己开开心,只能这样了。小学五年有什么念头?初中两年有什么念头?高中两年又有什么念头?还不如一开始就趴在这块泥土上。端方躺着,嘴里头吹着小调调,心底里却对背脊底下的泥土突然产生了一丝的恐惧。还有恨。泥土,它不是别的,说到底它就是泥土,没心没肺,把你的一生一世都摁在上头,直到你最后也变成了一块泥土。端方突然听见队长大声说话了,队长气呼呼地说:“上工了上工了,妈拉个巴子的,操,上工!”说笑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队长说话的口气带了很大的冤屈,气息一收一收的,想必在系裤带子。慰问演出到此结束。凭空而来的安静对端方似乎是一个意外的打击,端方想,看起来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端方的心里涌上来一阵沮丧,一股没有由头的绝望袭上了心头,酸楚了。嘴里的口哨也停了下来。端方没有睁开眼睛,突然听见父亲的一声干咳。父亲又是一声干咳。端方一个激灵,想起来了,该干活了。端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上工吧,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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