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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蓉支,你妈妈来了,快,快回去看看呀!”

    常向玲站在包谷土边,朝着绿色闪光的包谷丛丛里,扬着手,兴奋喜悦地高叫着。

    没有人答应她,她又睁大双眼,跑到一个更高的土坎上,向正在扳包谷的社员们喊道:

    “看见慕蓉支没得?快叫她出来呀,她妈妈来了!”

    包谷土里就像是吹过了一阵秋风,宽大长溜的包谷叶子一阵沙沙作响,传来男女社员们的招呼声、议论声:

    “看见小慕没得,快叫她回寨上去!”

    “小慕的妈妈来了!”

    “这可是上海知识青年们的喜事啊,几千里外来客人了!”

    “嗳,小慕的妈妈来山寨干啥呀?不是听说,她妈妈是当医生的吗?”

    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慕蓉支妈妈到来的消息,韩家寨的社员们都知道了。

    紧挨着山脚一块马蹄形的包谷土里,袁昌秀正和慕蓉支站在一起,各人负责扳一畦的包谷。慕蓉支用一支穿着塑料玻璃丝的竹签子,画开包谷壳壳,把一个个包谷果果扳下来,扔到背在身后的背篼里去。她做得专心一致,没有听见远处的叫嚷和人们的议论。

    袁昌秀像听见了什么,她一撩长辫子,停下手头的活,对慕蓉支说:

    “小慕,你听,像是有人在喊你!”

    “喊我?”慕蓉支还有些奇怪,在劳动中,谁会找她呢?她正抬起头来张望,常向玲已经跑到她的土头来了,她气喘吁吁地叫着:

    “慕蓉支,快,快回去,你妈妈来了!你妈妈从上海来了!”

    慕蓉支怔住了,妈妈来了,妈来干啥呢?上个月,她来信说,患了急性肝炎,在家里养病,她怎么可能到韩家寨来呢?常向玲平素爱开玩笑,肯定是她在哄我。慕蓉支仍旧画开一个包谷壳壳,说:

    “别开玩笑了,向玲,我妈妈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快一起来扳包谷吧!你已经迟到了。”

    这一来,可把常向玲说急了,她不顾包谷土里绿叶撩人,几大步跳到慕蓉支身旁,拉着她的手臂说:

    “真的,慕蓉支,这一回我决不开玩笑,是你妈妈来了,我都看见她了!决不哄你,哄你是小猫、小狗好不好?快回去吧,不要让你妈妈等急了!”

    “真的?”常向玲一脸的认真,慕蓉支信了,她的脸骤然一变,突地转过身来,显得很激动:“我妈妈在哪儿?”

    “集体户里!周玉琴正招待你妈妈呢,快去吧!”常向玲帮慕蓉支卸下背上的背

    篼,说:“嗳,是我给你报信的,你妈妈带来好吃的,可别忘了我呀!”

    袁昌秀也连声催促:“不会错了,快去!”

    慕蓉支脸上一乐,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她又回转身来说:

    “昌秀,你给妇女主任告一声假啊!”“要得!”

    慕蓉支从土头跑上小路,顺着弯弯拐拐的小路,往韩家寨方向直跑。

    这里的包谷土,是离韩家寨最远的田地。足足有五里多路。每年,这里的一片田土,总是最先开犁、最先播种,入秋之后,这里的包谷和豆豆、葵花籽,也最先成熟,最先收获。以往,包谷土的活儿都是妇女劳动力干的,但由于这块田土离寨子远,队里总是集中了男女劳动力,在几天之内,一口气干完。生怕已经成熟了的果实,被人顺手牵羊偷走,或是被野猪、猴子糟蹋。

    慕蓉支顺着田土边的小路,一会儿就跑离了劳动的社员们。急匆匆地跑了有半里多路,气喘得粗,心跳得太快,她由疾跑改为快走。

    山区午后的秋阳照在她的脸上,两行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她丰腴的脸腮往下淌去,急于要见到妈妈,她连汗也顾不得擦一擦。

    妈妈,空闲时候经常想念和提及的妈妈,一晃,快两年没见了。突然之间,妈妈已经来到了自己身旁,她坐在集体户里,正和周玉琴聊天呢!怎不叫慕蓉支大喜过望呢!这时候,慕蓉支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见到妈妈,妈妈,对她曾经那么亲热和关怀的妈妈呀!慕蓉支有多少话儿要对她讲呵!

    只是,慕蓉支稍稍有点疑惑,妈妈到山寨来,怎么这样突如其来,事先讲也不讲一声呃,连信也不写一封,电报也不打一个。

    不过,高兴过度的慕蓉支,自己给妈妈寻找着理由,也许,妈妈已经痊愈了,这次有机会出差到山区来。集体户里那个小冯令,他的舅舅,不也是在今年春天插秧季节到韩家寨来过的吗。他舅舅是出差路过,来的时候也是突如其来,叫人料想不到。妈妈肯定也是这样的。

    乐不可支的慕蓉支,这样想着,顿时疑云全消,显得满面春风,喜出望外。

    一只黑白鱼鳞花纹的大蝴蝶,从她眼前飞过,她没有去注意。一只美丽的黄雀儿,在她身旁掠过,她也不去留神。秋天了,山野里、草丛间,到处是青松果、红子檬、吃上去怪甜的怪枣,和剥出来喷香的毛栗,慕蓉支什么也看不见。

    天是蔚蓝色的,一片纯净;群山是翡翠色的,一片葱绿蓊茏;山间的泉水是碧色的,清澈得映得出人影子。慕蓉支感觉到,这群峦叠嶂的山区,是多么美丽,多么叫人心旷神怡啊!一定要请两天假,陪着妈妈到山头上去看看,到树林子里去走走。这样的景致,在上海是怎么也找不到的呀!看,连迎面吹来的风里,也是香味扑鼻。

    慕蓉支记得,前面有一条小路,穿过韩家寨二队的水田,到韩家寨上,可以少走好些路,她张开双手,蹦蹦跳跳沿小路跑去。

    田间的小路溜窄溜窄,一个人在田埂上走,还得留神,才不会跌到田头去。田头的谷穗出齐了,正在灌浆呢。慕蓉支留神看看,今年的谷子长得不差,只要不碰到秋寒,看来收成要比前几年好一些。自从知道程旭在育种之后,她虽然不干水田的活,也开始留心起水田里水稻的长势了。甚至还学着程旭的样,暗暗记下老农嘴里的农谚背诵着。什么“春耕忙忙,打田栽秧;过了季节,误了日光”什么“谷现吊,四十朝”等等,等等。哎呀,前面那是谁呀?

    只顾埋头思忖着急走,慕蓉支没发现田埂小路上有人正蹲在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头望去,心不由得“咚咚咚”擂鼓一样敲打着,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蹲在田边观察水稻长势的,正是程旭。哈,他顶着烈日像个傻子似的看什么呀?

    自从遇到那件可怕的事情以来,已经过去十来天了。慕蓉支记得很清楚,当她从袁昌秀那儿听说了德光大伯打听来的消息之后,她是多么欣喜若狂啊!虽然她答应昌秀,对消息的来源保密,免得惹来其他的祸事,可她的脸隐瞒不了这样兴奋的消息!她曾经兴冲冲地去找过程旭,甚至有两晚上,她故意看书看得很晚,倾听着大祠堂外程旭回到小木屋子去的脚步声。但是,十来天里,慕蓉支几乎没有和程旭照过面。那天,她在寨口上远远地看到他,便迎面向他走去,可他拐过一个弯,避开了。还有一天晚上,他总算回到小木屋子来了,慕蓉支听到他开小木屋子门的声音,便合上书,轻手轻脚走出集体户,走到小木屋子门口去。奇怪,她走出灶屋时,还听到小木屋子里有声音,可等她轻轻走到他门口,屋内已经没有声音了。慕蓉支低低地叫了两声,只听见屋内传来不自然的鼾声。她知道他是故意装假,伸手推了推门,门已经从里面闩紧了,推不开。

    慕蓉支一阵心酸,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赌气地转过身,回集体户去了。她知道,程旭是在故意回避自己,尽管他将被逮捕的危机已经过去,但他仍在照着说过的话办事,毅然割断和慕蓉支之间的接触和联系。像他坚决说过的一样:一刀两断!

    如果这是一般的恋爱,那就好办了。程旭如此孤傲自负,女孩子碰了一回钉子,便会断然回头;即使以后他想重温旧情,女孩子也要照样狠狠地报复他之后才原谅他。

    可现在恰恰不是这么回事,慕蓉支很明白,程旭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怕由于自己身上的麻烦,连累到她才这样做的呀。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如果程旭自己身陷危局,还死赖活缠地要同慕蓉支好,那慕蓉支倒要考虑考虑了,和这样的人好下去有没有必要?而程旭采取目前这种果断的措施,相反,慕蓉支越发觉得他的高尚和正直,越发想接近他。往往,为他的这种冷淡和故意回避的态度生气,只是几分钟的事。过后,慕蓉支总想和程旭有一个机会,好好地谈谈一切。偏偏,机会真是难得。

    也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忙,慕蓉支总是看不到他。前几天,姚银章在吃饭的时候,找到小木屋子门前,气冲冲地把程旭叫出来,粗暴地要他停工反省。姚银章的声气,把整个集体户的人都吸引得跑出来,男女知青看着姚银章,把手指到程旭的胸前,厉声厉色地说:

    “你不知己过,一犯再犯,总是和大走资派的黑爪牙混在一起,和自发势力的代表人物富裕中农混在一起,根据你的表现,上级指示,勒令你停工反省,队里不记工分。限你交代几方面的问题”

    姚银章唾沫飞溅,盛气凌人地说:“一、你和韩德光混在一起,明来暗往,在搞些什么阴谋诡计;二、你回上海去四个月时间,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三、你和富裕中农韩德才打得火热,搞过哪些投机买卖。一点一滴,都给我老老实实写出来,不交代清楚,不许你出工!”

    看着姚银章气势汹汹的态度,慕蓉支为程旭暗暗地捏了一把汗。她在心里说:为什么,像程旭这样的人,人家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整他、打击他呢?不要说他爸爸还没最后定性,就是他爸爸确实是反动分子,党的政策,还是鼓励他们与家庭划清界限,为革命出力、为人民服务的呀!

    晚上,躺在床上,她在为程旭感到难过,不知他怎样来对付这新的打击;也不知他究竟怎样写这些交代。她真想问问他,讲几句话,安慰安慰他呀!

    一直没机会,没想到,今天却在这儿碰到了。姚银章让他停工反省写检查,他还到田头来干啥呀?

    慕蓉支看到程旭并没发现她,便放轻了脚步,向他走过去。

    眼看,越走越近了,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了。他瘦多了,长久地在太阳下晒,脸色黑红黑红的,那双炯炯的眼睛,好像在眼窝里陷得更深了。这么热的秋老虎天,他穿着一件洗淡了的卡其布学生装,背脊上被汗水浸透了一片,他穿着也不觉得难受。男青年都是不爱清洁的。

    慕蓉支暗暗思忖着,一直走到他身旁,他竟然还没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简直到了如呆如痴的地步了。慕蓉支心里感动地想着:三年来,他大概天天都是这样忘记一切地沉醉在育种中吧!她看清了,他正手捧着一束谷穗,在全神贯注地数着谷粒。

    慕蓉支不知如何招呼他才好,直等到觉得他数完了,她才“噗哧”一声笑起来。

    他惊惧地抬起头来,看清了是慕蓉支,他窘迫地淡笑着,急忙直起身子,一步跨进田头,给她让道。

    慕蓉支伫立在那儿,伸手捋捋鬓发,笑吟吟地问:“你在干什么?”

    “数数谷子。”程旭因为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慕蓉支,有点不知所措的尴尬样,嗫嚅着答道。

    “十来天过去了,你们育的良种,有眉目了吗?”慕蓉支决定不放弃这个机会,趁着四野上都没人,好好问问他。“听昌秀说,你们忙得没日没夜”

    “有眉目了!”这一次,程旭爽快地回答道:“我们把‘七月黄’的雄花粉授到‘珍珠矮’的雌花上,进行杂交试验。今天授粉的‘珍珠矮’壮浆了!”说到这儿,程旭神情兴奋激动,两条眉毛扬起来,显得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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