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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番后生晚辈教训老先生的奇景太过难得一见,即便是性情最暴躁的那个高壮修士也目瞪口呆,伏在地上半天没说出话来。

    半晌,就只听见左绍元在一片寂静中答非所问地颤声道:“公子是十二公子吗?”

    叶清桓眉头微拧,道:“十七。”

    左绍元连忙改口:“十七公子!”可话刚出口,却立刻愣了愣,喃喃道:“十七十七公子?——怎么会,不,可是怎么会究竟怎么会”

    他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又像是被这出于自己口中的反反复复的疑问吓了一跳,慌忙又立即垂下头去,斑点丛生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捻着红绫,迷茫道:“十七公子,你还在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啊?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这些年你都在哪里,为什么主人和其他人呢?可还有其他人”

    叶清桓生硬地打断道:“是我在问你。”

    左绍元话音戛然而止,他连哆嗦都顿了一顿,缓慢地抬起头来,目光却垂着,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是老奴没能守住誓言,我该罚、该死可是”

    他摇了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哽咽道:“我就知道主人出事了我就知道!我该死啊!可是,五婶、六姨、堂姐、小弟他们全都死了我不怕死,可左家只剩下我了,我再一死,家里再没有人能给主人报仇我不敢死十七公子,老奴不敢死啊!”这回轮到叶清桓震惊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痉挛了下,猛地扣住左绍元的肩头,拎他站了起来,沉声道:“怎么回事?”

    如此敏感的陈年旧事实在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讲给人听,好在虽然叶清桓与左绍元两人一个心情激荡、一个脑子有点不对劲,一时都没留心,但雁行还算清醒,此时已回过味儿来,觉出不妥,当机立断地止住了这番作死的对话,直到一行人进了左家内苑安稳之处,这才重新听左绍元讲起当年种种。

    便听他如同凡俗中一抓一大把的老糊涂似的,颠三倒四地说道:“公子该记得,当年我家折损不少,长辈尽数陨落,就只剩下堂姐与我尚能勉强顶立门户”

    叶清桓默然,当初之事他也有所闻,左氏本是黄帝后人姬氏的家仆,只是后来姬氏人丁凋零,到了只剩下姬雁函一人之后,便被放出去自立门户。

    左氏就像是个用来凸显钟浣这白眼狼的对照一般,世代忠心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自己的小日子过了许多年,突然听闻姬雁函旧疾有了治愈之法,便自告奋勇前去寻药,可惜其中一味灵药难得,为此差点在奇险之地满门倾覆,除了左绍元姐弟幸存以外,就只剩了留在家中的十来个孤儿寡妇,偏偏左氏又有骨气,将千辛万苦得来的药送到之后,不为奖赏、不求庇护,只在姜家与姬雁函的一再坚持之下,才领了几样法器灵宝回家去了。

    叶清桓一想起这茬事,方才的满心怒气就倏然消了大半,不由也黯然唏嘘起来。

    左绍元并没有挟功的意思,不仅如此,反而还像是有些自责,垂首嗫嚅道:“我与堂姐回来就闭关了,知道姜家有异时已经太晚堂姐放心不下,带领两个弟弟前去查看,却却只传回了一句语焉不详的消息,就被截杀了”

    叶清桓心底一沉,讶然道:“绍柔死了?!”

    两千多年过去,若没能修成仙身,自然早该死了,可他却从没想过那个被姬先生誉为仙途奇秀的左绍柔并非是死在天道苛责下,而是早早陨落于人间的鬼蜮伎俩之中。

    左绍元也不知是耳背还是太过沉溺于自己的回忆中,并没有回应这句问话,仍自顾自说:“我就知道,主人肯定是出事了——突然举族闭关参悟嘿!姜家这样的大族怎么会用这样剑走偏锋的蠢法子悟道!傻子才信!我也该去亲眼看看的,我该去的,可我却逃了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眼看着他的疯病又要犯,叶清桓迅速截口道:“后来呢?”

    这短短一句问话比咒诀还灵验些,左绍元的嘟嘟囔囔被一下子堵了回去,他愣了愣,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由恍惚渐渐变得清明,像是终于从一场迷离大梦中苏醒过来,然而,越是清醒,他衰老脸上的神情就越是苦涩而沉重,半晌才低低地回答:“死了,都死了,之后两百年,无论我带着剩下的家人逃到哪里,无论我们如何隐姓埋名还是死了,只剩下我”

    他说到此,探手将衣襟扯开,露出里面横贯胸腹的两道紫黑咒痕,黯然道:“他们以为我也死了”

    左绍元摇了摇头,掩上衣裳,轻柔而眷念地望了屋外守候的子孙晚辈一眼,叹道:“之后我当了半辈子过街老鼠,连修行也难以寸进直到千年前,天底下再没有了大能者的消息,我才终于敢重回故地,娶妻生子”

    随着断续的讲述,叶清桓才知道,两千年来,无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是家破人亡还是颠沛流离,左绍元都从未放弃过对真相的追查,一直到了四百年前,他一双儿女为承父志而遭人谋害,爱妻也郁郁而终,从此他便神志恍惚,一心闭关续命,以便等到族中再出个能交付重担的后人

    可想而知,在“老祖”的殷殷期望之下,左氏后人怎敢不拼命修行,自然也就难免溺爱资质过人的后辈,闹出种种丑事。

    叶清桓不由默然,他算是当年之事的局中人,但就算如此,他也说不清左氏这般明知是飞蛾扑火也要固守一个“忠”字的执着,究竟是痴心还是愚妄

    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再得了便宜卖乖地品头论足了。

    他仿佛有些窘迫地迟疑了一瞬,将收藏的红绫再次取出,虽有心想要缓和语气,可话出口时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寡淡,只是比寻常多了丝不自在:“既如此,你便将它收回去,记得整肃门风,莫要再出今日之事。”

    却不料左绍元闻言缓缓弯下双膝,又攀着椅边滑跪到了地上,摇头:“公子,家姐已不在人世久矣,眼下又出了这种老奴不配再用夕风。”

    他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牵强地扯起一点似哭似笑的表情:“何况夕风与姜家姑爷的朝雾本就是一对,还是物归原主才好”叶清桓看了他一眼,眼睫轻轻颤了颤,心里也不知究竟是烦闷还是苦涩,最终却只干巴巴地说:“朝雾护主,我爹过世前,就已经折得拼不起来了。”

    左绍元一呆,嘴唇张到一半竟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像是不敢再说下去了,叶清桓也没再坚持,又叹了口气,把被不识货的庸人重锻得惨不忍睹的夕风收起,翻手取出一对剑来,道:“罢了。你可还记得姬先生当年送到叶家救治安养的双剑?”

    灵枢和素问自然不会轻易赠人,但毕竟与左氏故主有着深厚关联,此时拿出来睹物思人倒也算合适。

    左绍元果然又眼神迷离起来,他再三确认了可以触碰,这才颤巍巍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拢在剑鞘上,指尖轻柔地拂拭过上头的雕纹,好半天,喉中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叹,似悲似叹地喃喃道:“素问兄,一别数千载,你怎会落魄至此啊主人说,灵枢娘子一直在等你,你这岂不是要让她好等”

    正好赶上在城外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修士进来奉茶点,听到左绍元神神叨叨地对着一把剑称兄道弟,脚下一滑,好悬没把一壶茶全都泼到他身上。

    他“哎呦”一声,想要去扶,却又差点把杯子甩下去一个,杯子好容易抓住了,单手又托不稳盘子,简直是顾头不顾腚。正在他手忙脚乱之际,平展在左绍元面前的剑鞘忽然恰到好处地向前探了过来,不偏不倚地抵住了托盘一角,将盘子歪斜之势止住了。

    小修士慌忙顶着一头冷汗连连道谢。

    叶清桓顺势收了剑,示意左绍元起来,眼光瞟过那红着脸退出去的年轻修士,隐约觉得有点印象,似乎这没眼力见的年轻人还曾不自量力地试图救他,便说道:“你家也不全是废物,我看这小东西虽然蠢笨了些,但心性还不错。”

    左绍元连忙舍了素问,惊喜道:“公子是说”

    叶清桓见他又要疯,神色沉下:“我是说你们家一群蠢货,好歹这小东西蠢得不那么烦人,你要是有空就好好教养他,别整天琢磨怎么把一家子往死路上领!我娘和姬先生还没下作到自己死了还要祸害别人的地步!”

    左绍元:“”他嗫嚅半天,既想反驳,却又不敢反驳,憋得一张老脸都涨红了,也没说出几个囫囵字来。

    叶清桓只觉今日出门肯定没看黄历,自从到了宁苍城便被一口郁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得十分难受,见他这般,更是忍不住烦躁起来:“姬先生放你们离开是想让你们好,可你看看现在!更何况,我还没死透呢,就是真要报仇也轮不到别人狗”

    他本想说“狗舔门帘露尖嘴地逞能”可一瞧见左绍元那张自责苦闷的老脸,就又把后几个字给咽下去了,愈发闷得心口疼。

    可即便如此,他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和一根筋的左绍元掰扯清楚,眼见着天都黑下来了,突然听外面有人犹犹豫豫地通报:“老祖,阿凌非要见您和两位客人。”

    左绍元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战战兢兢地觑了叶清桓的神色,小声解释道:“阿凌就是方才那个孩子。”

    叶清桓正在不痛快,便没了好声气:“不是刚走么!”

    左绍元连忙察言观色地吩咐:“让他下去,改日再唤他来。”

    那人领命去了,可没过多久,就又愁眉苦脸地回来了,期期艾艾道:“老祖,我们真是拦不住”

    “砰”地一声,院门被撞开,一个人连滚带爬地摔了进来,正是左凌,用行动完美地印证了旁人对他的评价,他趁着众人惊诧之际,一甩手挡开后面阻拦的人,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窜起来,十分见缝插针地钻过几人的空隙,扑到了叶清桓面前。

    没等人发火撵他,他便大声叫道:“有妖兽要攻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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