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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就走出了祠堂。

    外面风那么大,就算是春天了,就算是雨下得这么轻柔,瑞大爷依然感觉冷。他顾不上腿上的疼痛,使劲地爬上了祠堂后面的山,完全没有注意到春渠也出去了。

    春渠出去后,努力在黑漆漆的村里找灯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亮灯的房子,春渠跑过去。敲了门,里面热热闹闹地却没有人搭理敲门声。春渠只好试试推门,没想到一把就推开了。

    真暖和啊,真热闹啊。这个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但春渠来不及感受久违的人间。

    “请问,这附近有医生吗?”如果这是家乡亲切的老乡,春渠不会这么胆怯。果然,没有人理他,也许是没有人听到了他。

    “五万!”其中一张麻将桌上,一个男人点了一根烟,打出一张牌,然后斜斜地望着窗外的雨天,两只眼睛分别像刮出阴冷湿风的黑乎乎的洞。他的眼睛透露出疲惫,那疲惫让洞壁上的石块都腐朽脱落,好似这快坍塌的洞穴让整个世界都没有任何意思。但赌徒的狂热欲望却在这两个洞穴里烧起了火,那是被困洞穴者点起火把做的最后一丝挣扎。

    “唉,阴天又要去挂礼。”这个男人僵硬地、呆呆地、不带一丝感情地在心里给自己述说了阴天的安排,仿佛他不舍得阴天的这里。但在这里,谁的安排不是这样呢?谁又舍得阴天的这里。

    除了春渠。男人的这双眼睛让春渠看到了希望,因为春渠就在窗子旁边,这个男人该是看到春渠。于是,趁着这个男人还没收回他的眼睛,春渠又大胆地问了一句:“请问这里有……”

    “胡啦!三个宝,七对。哈哈。”男人对面的一个女人大叫了起来,并兴奋地抓着手里的牌重重磕在桌子上。

    “七星,无宝。我也胡啦。”男人左手的一个女人也大叫了起来。这个女人没有前一个那么夸张,但很优雅把牌倒给大家看,得意地冲男人说:“一炮双响。”

    这一切对男人和春渠来得太快。刚刚男人和春渠的神思都像是瑞大爷走路的步子,阴阴就十来米远的路,瑞大爷却要走上两分钟。还好春渠的物理老师去年讲过这里,这是时间的相对性。

    “一下子,打了你们两个炮。”男人不甘心,却又无奈,只好嘴上猥琐。

    赢了的女人也不生气。其中一个站进来,手朝窗外随便一指,冲着春渠喊:“唉,那个小叫花子,出去后,往那个方向走四十分钟就是恩集乡的卫生所啊。”谁也没有看清这个女人指的方向,春渠看清了。春渠急急地跑了出去。

    但春渠走了不知道多久,只觉得前面越走越黑,现在连一个树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就像他在牌桌上那个男人眼里看到的黑一样。春渠最后挣扎的一丝火没有点着。

    他觉得脚底一滑,身体往下掉。偏偏这个时候月光出现了。这才让春渠看见自己是跌向一面巨大的水面。

    他在水里挣扎了好久,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游泳。想到了“学”,他又想一个月前,瑞大爷问他怎么不想回去开学。那个时候他沉默好久。瑞大爷嘲笑他:“我还以为你在农民孩子之中一样呢,原来你也是不想上学了,还拿我当借口。”

    “我爸说高中的学费又高了,他交不起了。往年他都是借钱给我上学,人都笑他说,别的孩子像我这样大的时候都有儿子了我却还在上学。我只知道他借钱越来越难,去年没有给我凑够学费。”

    “怎么样,那兔崽子不让你上学了?”听到这话,瑞大爷着急了。

    “没有。我爸说,”

    “说什么了?”

    “我爸说,如果我能劝得动你回家,就想办法让我回去上学。劝不动,就跟其他老表一样出去打工。但其实我不想打工。我最想当兵,当解放军。”春渠儿从衣服袋子里掏出照片,是他抱着一把枪拍的照。

    再也挣扎不动的春渠想起来那时换成瑞大爷沉默了,突然感觉像有一阵酸就灌进了心里。“小常儿。”他想喊,却再也没有喊出口。他似乎看见瑞大爷在追踪一条蛇。试蛇洞泥土的松散程度和看泥土的颜色、闻落叶的气味、对着月光看长满苔藓的石头上流水的水滴,这里的每个细节都很重要。春渠知道瑞大爷是最专业的人,他看着瑞大爷的忙活的身影,感觉很到很放心。

    瑞大爷真的追着一条舌头风从林子里钻了出来。这是一个水库。月光在雨后的林子上反射出片鳞光,就像那条舌头风的鳞光从坝边的石堆里被反射出来。对一切生灵,包括瑞大爷这个怪物和这条舌头风来说,今晚的月光有极大的魅力。

    瑞大爷把舌头风装进了麻袋,把麻袋口系好,月光把水面也照得通亮。瑞大爷没有再多的心情去欣赏月光,他只记得小常儿。

    一阵不安从心里划过。他想起刚刚来的时候,水库对面好像漂着一个东西。

    现在他再去看一下,觉得那可能是个人。犹豫了2秒,瑞大爷还是决定把它捞起来看看。可惜瑞大爷不会游泳。他小心沿岸边走到那东西最近的地方,看清了那确实像是一个人。他拿出钩子,甩了好几次才勾住水面的东西。用手拉了一拉,瑞大爷心说不好,这手感就是一个人。他赶紧把人拉过来。再近一些的时候,他看清了这人手上的军绿色大衣正是他给春渠穿的。

    人弄上岸了,真的是春渠。

    “春……”瑞大爷跪在地上,声音抖了好久,狠狠地朝草地上嗑了一下头,终于顺畅地喊了出来:“春渠儿啊!”林子里的鸟都被惊飞了起来,各种鸟类的声音把这片水域的安静彻底打破。

    “小常儿。”瑞大爷想起了小常儿,匆匆把春渠儿轻放在水库边上的草地上。抓起麻袋就往祠堂“飞”奔。

    到了祠堂,小常儿似乎睡着了。瑞大爷伸手去试小常儿有没有退烧,小常儿额头却冰冷冰冷的。瑞大爷一惊,叫了几声。

    小常儿醒不来了。

    “报应啊!”瑞大爷已经泣不成声了。

    这报的是哪门子的应呢?回忆起来,确实是报应啊。十六年前,瑞大爷和木工还在这祠堂里聊天,又说起了那个冬瓜脚。

    “老大哥,刚真以为您是冬瓜脚,快吓死了。还好您是个人。不过,这么一看,您还真像那个冬瓜脚啊。”

    “你见过那个冬瓜脚?”

    “见过啊。十六岁那年夏天,我跟石龚的伙伴赌胆子,就在祠堂边上,守着冬瓜脚。真守着了,吓死我了呀。”

    瑞大爷那时忍不住笑,木工好奇,问他笑什么。瑞大爷这才说了实情:“我二十岁出来闯荡,如今已经六十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冬瓜脚,就在你们这儿听过。年轻的时候好奇心重,就想去搞搞清楚。才弄清,我没来过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冬瓜脚。我来了这里之后,这里才有了冬瓜脚。”说完,两个都阴白了是怎么回事,实在又没忍住,又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老哥,”木工问瑞大爷:“那您这两条腿就不治了?”瑞大爷答道“当然治”。

    “我和我儿子,腿都是这样。我老婆就是因为我们都这样,受不了,跟人跑了。我们不治,我儿子怕是永远讨不到老婆了。哪个女人会嫁到这样的家里,老公的腿是废的,公公的腿也是废的,还没有婆婆!”

    木工叹气说瑞大爷一家真的挺难的,又问:“怎么治?”

    瑞大爷拿过来一个麻袋,解开,给木工看。

    “好大的舌头风。用它治?”

    瑞大爷捏紧麻袋,笑笑点头。

    “用它怎么治?”木工被吓得一征一征的。瑞大爷神秘的不说话,伸手——这又把木工吓得闭上眼,掐着蛇头,把蛇拿了出来。看见缠在瑞大爷手臂上的舌头风,木工吓得离得有两米远。

    瑞大爷在堆放在祠堂后厅的木头上坐下,另一只手撂起两条裤腿,露出了看起来已经像是腊肉的双腿,就要让舌头风咬上去!

    “您这是要干什么?”木工显然不敢相信看到的,忙上前去制止。然后才反应过来:“是这么治?”瑞大爷肯定地回答了他。

    “这可是舌头风啊,咬下去,人就没了!您这治法可有科学依据?”

    “你们这些年轻人,总爱问科学依据。”瑞大爷笑着解释:“这是我多年前偶然试出现的方法,不久后得到一个郎中的确认。”

    “你这……”木工知道说不过,只说:“被舌头风咬到蛇毒发作很快,马上就会舌头发麻像肿了一般,很快就不能呼吸,老哥你要想清楚。”

    瑞大爷用那只空闲的手捏住了腿上的肉,示意给木工看:“看到没,这是死肉,蛇毒要从这里到其他的地方啊,恐怕要花不少功夫。”说完瑞大爷又让舌头风来咬自己的腿。

    “别……”善良是人的本性,倘若不是这样,木工也不会再一次上前伸手制止。如果说第一次制止不是本能,那经过了几番对于危险的分析和探讨,第二次制止绝对是出于一个善良的人的本能。可是蛇并不认为人是善良的,如果这俩人都是善良的,这个瘸子就不会抓他。既然瘸子不是善良的,那跟这个瘸子在一起的人也就不是善良的。看起来,也许是木工好欺负一些,舌头风一把缠上了木工的手。木工慌乱地用手抓信蛇脖子,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但他显然是不知道这舌头风的力气,手臂完全被舌头风控制。一下子,他就感觉到脖子上一点火辣。他的手一松,蛇就跑了出去。

    瑞大爷见状忙上去扶他坐下,从边上移过来一张桌子给他靠着。“这怎么得了。”瑞大爷没有遇到过这场景,也慌了神,他一边说一边翻去自己准备的蛇药,那是他从一个老郎中那学来的药。还没把药捣烂,木工的脸色就不行。

    “你被咬在脖子上,大脑的神经很快就中了蛇毒。除非你在医院被咬……”瑞大爷痛心地说:“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了。年轻人,是我对不住你。”

    其实他的话还没说完,木工就断了气也没了心跳。瑞大爷是在责怪自己。这时,他听到了舌头风的声音,知道舌头风就在他后面准备来咬他。他猛地一转身,像猫一样跳了出去,侧身抓住了舌头见。

    可马上他就发现,他刚刚剧烈的动作让木工倒在了地上,本来就不太结实、因为东西压得太多而重心不稳的桌子倒了下来,桌子上的工具连同桌子本身压在了木工上半身。

    清理了乱糟糟的桌子后,瑞大爷发现一把锥子插穿了木工的脖子,插进了祠堂后厅的泥地里。木工的脖子上连蛇咬的伤口都被锥子撑没了。扶正了桌子和木工,瑞大爷虽然很愧疚,但还是禁不住害怕,就从侧门出了去,关好了后门。

    “报应啊。”水库边上,看着春渠儿和小常儿,瑞大爷又狠狠地在石头上磕着头,才就着月光,用他的抓蛇铲子挖了一个坑,把两个孩子埋了进去。他不忍离开,又用铲子把周围弄得整齐。再后面,他再也不想了该为两个孩子做些什么,就从这个坟旁边的一个山洞走了。

    又是清阴节,瑞大爷又老了很多,这是他第二次去孩子的坟上。他已经不再抓蛇了。他的脑袋已经没有了两年前那样清楚,做事情总是有些糊涂。但好在他没忘记两个孩子在这里。

    该带什么礼物给孩子呢?去年他带了家乡糍粑,那是小常儿最爱吃的,带过来时已经全馊了。但后来他再没有回去过家乡,最近一次回去都是偷偷的。

    给点什么礼物给孩子呢?他想起来,这个村子的祠堂里有一把木枪。

    “不要那些真枪,搞不好很重,小常儿怕是扛不起。就送一把吧,两个孩子抢起枪来也热闹啊!”他设想起了这热闹的场面,不禁得笑了起来。当天晚上,瑞大爷又使出了两年前使给孩子们看的戏法,进了祠堂了,偷走了木枪。

    “你是说,关师傅的是舌头风咬死的!”派出所里,民警问瑞大爷,他也很难相信。

    所长翻着一堆东西,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应该没有错。当时关师傅脸色是青的,这和因气管破裂窒息是相吻的。脖子上的伤口有一些烂,当时的民警觉得天气热伤口腐烂也是正常的。现在想一想,被蛇咬,皮肤发青、咬伤处被蛇毒腐蚀,这也是很吻合的。只怪当时都没有细想,从一把贯穿关师傅脖子的锥子就认定这是一起凶杀。”

    “报给县公安局吧,上头会安排刑侦来核实的。”所长说完,又对瑞大爷说:“大爷。那你今年也有七十八了。以后就别在外面乱跑了,现在抓蛇也是违法的。”

    但瑞大爷似乎也听不见,只“啊”了一下,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因为过了近二十年,相关取证工作已经变得相当艰难。所以过了一个多月,县公安局才通知派出所说结案了。关师傅确实是被舌头风咬死的,可瑞大爷偷祠堂的木枪是事实。

    幸好,石龚知道瑞大爷故事,不追究他偷枪的事。

    “瑞大爷,这是关师傅的女儿?另外两位您应该认识,春渠儿的父亲和你们那儿的派出所民警。他们来接你回去。”。

    瑞大爷出门上车时,又听到了关师傅女儿的唠叨,跟所长的唠叨是一样的:“瑞大爷,你已经有八十了,我们奶奶也八十了。八十了,就别总一个人跑外面来了。”

    瑞大爷回头见姑娘泪汪汪的招手。又听见春渠儿的父亲说:“瑞大叔,也别抓蛇了,抓蛇违法。你的病现在有的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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