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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一想到这儿,小野寺就感到喉咙发干。中田说的“秘密快要保不住了”的话,那是再自然不过了。或许已经有好多人为亲情所动——不,是出于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坦率地把真相告诉了家人,正在做逃离的准备。

    总之,自己坚持守口如瓶也只不过是人格上的“审美态度”吧。当小野寺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禁吓了一跳。自己年纪轻轻,为什么竟有那样陈腐的观念?这到底是从谁那儿学来的美德,而且那样根深蒂固?他很诧异,但又不能马上弄明白。也许,其他比自己更具修养的同事,说不一定还认为利用“秘密”是理所当然的事呢。我不知道那样做是否正确,但我不愿意对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而且,对于自己的亲哥哥更应如此。“大义灭亲”这种有些陈词滥调且又冠冕堂皇的词语,在平常自己的潜意识里压根儿就没想过。尽管如此,在这个关键时候,仅仅出于不愿意这个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而去做类似于大义灭亲之事,小野寺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毛骨悚然。

    直升机避开正常的航班,从机场的东北方降落。他避开哥哥的视线,俯视下面的景色:密密麻麻的红、蓝、灰色屋檐的民居;戴着小黄帽、穿着鼓鼓囊囊的低年级的儿童放学的队伍,以及陪伴引导儿童过人行道的母亲模样的女性。还有,晴朗的午后,朝南的民居窗户上,晒的被褥和洗的衣物泛着白光;穿着烹饪罩衫,头裹着头巾,像是采买东西的一群主妇;指着下降的直升机,对怀里的婴儿说着什么的年轻的母亲……这些似乎轻易就会被揉碎的画面,瞬息之间从眼前掠过。看着那些情景,小野寺感到很悲哀,心里堵得慌。他想,也许对自己来讲,还不知道“家人”和“家庭生活”的分量。而哥哥的家人——嫂子和两个孩子,他们对于哥哥的生活所具有的意义,在他的心中变得越发的深厚了。开始发胖、疲于跳健美操、争强好胜的嫂子……上中学一年级的大儿子,以及在哥哥的眼里——拿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小学四年级的女儿……女儿在县内的比赛中,弹奏车尔尼钢琴曲目得了二等奖,哥哥提出把立式钢琴换成三角钢琴,一反常态地同嫂子发生争吵等等,这样的“亲人”和“家庭”给哥哥带来的是满满的幸福。

    然而,这样的“家”——由妻子、孩子及老人构成的两千万户以上的“家庭”以及他们的“生活”,就依附在这个濒临灭亡的危险岛上……小野寺想在飞机着陆前再看最后一眼下面的景致,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环顾四周。鳞次栉比的民居、住宅区、简易公寓、小高楼掩映在绿色的小山丘和森林里,望不到头。它的一端一直延伸到笼罩在茶色烟雾下的大阪市区。在这一个个有些陈旧的笼子般的小房子里,人们抱着微弱的希望,在快乐和不安的交织中知足地生活着;一个一个的房屋里,深深地烙上了厚重而晦涩的家庭历史。在日复一日平凡的生活中,尽管人们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微不足道的磕磕绊绊——诸如夫妻不和、收入减少、孩子生病、亲人离去的生活中所平添出的厚重的亲情,这亲情的纽带将……

    我们一定要拯救活着的人们,延续他们的生活,一定要转移两千万户家庭——这样一项工作能不能顺利进行?真的能让民众丢下好不容易付清一半按揭的房屋,留下为女儿咬牙买下的钢琴……大举迁移到陌生的“异国他乡”,去面对前途未卜的生活吗?

    “怎么啦?降落了。”坐在旁边的哥哥解开安全带,拍拍肩膀说,“时间还早,吃点东西吧。河豚生鱼片怎样?”

    “可以开戒了吗?”小野寺心不在焉地问。

    “出殡完了就可以吧。我昨天一整天和今天中午都吃的斋饭……”哥哥轻快地从飞机上走下来,接着又说,“对我老婆要保密哈。她最近突然变得爱唠叨了,上年纪了吧。”

    两人来到北新地的一家饭馆,据说这里的河豚做得好,特别是能喝上好酒。兄弟俩好久都没有这样痛快地喝了,但都没有喝醉。两人喝完来到街面时,新地大道已经是灯火通明,在光怪陆离的灯火中,车流和醉客乱成一团,拥挤不堪。关西也由于承担向大震后的关东送电的任务,以及海岸地带的下沉致使一部分发电厂停工,造成电力不足,因此,一些酒吧自行关闭了霓虹灯,但是,即便如此,在透着灯光的酒吧门口,迎送客人的女招待们娇滴滴的声音,依然与往常一样喧闹嘈杂。

    哥哥说吃完后去酒吧,今晚就住下吧。小野寺告诉他,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乘坐明早的航班回东京,所以就在饭店前告辞。酒店订在机场大楼内,飞往东京的早班飞机也订好了。

    “明天,给母亲拾遗骨就拜托了!”他对哥哥说,“真是于心不安,亲戚朋友又要说什么吧。”

    “没关系。都交给我好了。”哥哥结完账站起来说,“那么,暂时不能回家了?”

    “啊……”小野寺想到明早就要开始的那个没完没了的神秘工作,含含糊糊地答道,“是这么打算的,过几天再告诉你情况。”

    哥哥在小房间的门口停住了,从胸口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纸包放在他的眼前。

    “那么,这个就交给你了。”哥哥说,“是母亲的遗物。”

    接到遗物,他没有放进口袋,只是拿在手上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油然而生,他有些语无伦次,说出的话和他想要说的完全不同。

    “最好还是去加拿大,哥哥。”他又说了一次,声音里带有一种奇妙的、充满挚爱的情感,“那绝对是最好的选择啊……”

    “真是怪怪的家伙呀!”哥哥开怀大笑,转过身来往外走,扔回一句话,“别替他人操心了,你自己的事打算怎么办?也该成家了吧。三十好几还单身一人,变得邋邋遢遢的。”

    两个人在饭店门口道别,哥哥沿着新地大道向南面的御堂筋方向走去,他则朝相反方向的樱之桥走去。远处一幢大楼新近安装的大屏幕滚动地打出了“富士宝永火口喷火”的字样。

    2月末,冰冷的寒气笼罩着街道,细雪纷纷扬扬,晚上八点钟的新地大街热闹繁华,与两三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临近决算月,大道上充斥着参加宴会的私家车和公务用车,有喝醉了大声唱着军歌、步履蹒跚的一帮男人;有穿着袒肩晚礼服、哆嗦不已的年轻女招待——她们被一名恶作剧的醉客弄得发出一连串的惊叫声。有鼓鼓囊囊地穿着上等大衣,蹒跚行走的绅士;有卷起和服的袖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踩着碎步疾行而去的女招待;有头上裹着围巾的卖花姑娘;有弹着吉他、拉着手风琴的流行歌手。在这里,寿司店,还有专门为女招待开的烤章鱼店——已摆出了摊子;这条街上仅有的一家大众口味的中国餐馆,锅里挑面的热气儿从门帘缝隙处冒出,向着路面飘去。

    漫步大街,迎着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小野寺恍恍惚惚地意识到:是啊,奈良二月堂的取水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这种意识的突然出现,令他不寒而栗。

    这里的生活——迎来严寒,送走立春,等待不久将至的春天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人们都在心里描绘着各自的“明天”。严冬之后,春天来,樱花开,孩子们长大,新学年开学,工薪阶层们有一天会成为科长,女招待们会找到资助者为自己购买一家店铺,或者寻到理想的对象幸福地结婚。在一路蹒跚走来又匆匆而去的缓慢且真实的岁月足迹中,人们装点着朴实的希望,享受着季节的乐趣,感受着人生的悲欢,他们在描绘各自的人生。小野寺一想到这些,就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就像在直升机上所感受到的一样。此前,他一直被一堵透明的墙搁在了“生活”之外,这种“生活”是自己期盼且愿意投身其中的生活,而这堵墙就是“死亡的屏风”。从墙的这面望过去,那粉饰太平的温暖景象的背后却分明藏着死亡和毁灭的杀机。沐浴着灯光的街道上,有无数成双成对的脚步在无忧无虑地移动着,这一对一对的脚步丈量下去的就是无数的“人生”。每当想到这儿,小野寺便感到身体中有一股热流在涌动。

    大家快逃吧!小野寺想大声地呼喊。

    春天很快就要来临。但是,夏天不知道会怎样,秋天更没有定数,明年,或许会从你们脚下踩着的大地上消失。你们坚信只要迈着轻盈的步伐继续往前走,就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那个“明天”……已不再是你们所描绘幻想的那个明天。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巨大变化,将把你们如坚信大地恒久一样深信不疑的“明天”彻底摧毁。未来将会怎样?眼下,谁也不知道。同胞们,快抛开所有的顾忌,马上从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上逃走吧!

    刚才喝得再多也没有一点醉意的他,这会儿酒醉的感觉突然袭来。他忽然陷入一种恐惧之中,担心自己不会真的站在纷乱的人群中大声呼唤,担心醉醺醺没有自制力的自己会向行人乱叫乱喊,最后干脆朝着周围的人们,不管是谁,摇着别人的肩膀,揪住别人的胸襟,拼命地大声喊:快逃吧!……

    醉酒释放出来的冲动和冲动驱使下干傻事的恐怖感交织在一起,小野寺不由自主地边走边抱着头。步履蹒跚,东倒西歪,快要撞上人了,他避开了,又来一个人,快要正面相撞了,总算又躲了过去,但是,那人手上滑落下来一个像手袋之类的东西,落下的时候,手袋上的搭扣开了,里边七零八碎的小东西散落了一地。

    “这……”脸部有些浮肿的小野寺摇晃着昏沉沉的头说,“实在对不起。”

    他想弯腰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口红、粉盒、手绢,但有些站不稳,身子摇摇晃晃打了个踉跄——终于站稳住,又险些朝后面倒去,最后只有蹲在地上。

    “小野寺先生……”头顶上飘过来一个声音。

    “哎?”

    他的头无力地向前耷着,眼前是一双黑色漆皮的女鞋,再往上是黑天鹅绒喇叭裤,慢慢抬头望去——一只温柔的手已经放在了他的肩上。

    “找了你好久啦,小野寺先生……”那人忽然深情地说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在脑袋快要爆炸似的浓浓醉意之中,小野寺终于仰起了头,勉强地睁开了有点浮肿的眼睛——头上系着发带,皮肤微黑、略显沉稳的面孔向他微笑着。

    是阿部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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