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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魂

    君壮士心未酬,

    即遭逃谑,

    驾羽鹤而西归,

    何其无辜,

    竟使忠义埋君,

    听黄泉魂,

    声声悲切。

    嘉靖四十年,岁次辛酉,冬。

    永寿宫大火,缭绕的灰烟在西方天空弥漫成一片!与雪夜凝重的气息相互纠扰着。

    怀川随着郭谏臣往南门逃逸,原本宁静的北京城因为这场突发的火灾,人声鼎沸有如白昼,也破坏了他们所有的计画。

    在怡春院没有挟持成严世蕃,自己反倒差点入网的事,令怀川十分沮丧。幸好任之峻出手相救,以严家女婿的身分阻挡了锦衣卫的搜索,才让他有脱逃的机会。

    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别后,任之峻果然中了进士、娶了娇妻,只可惜这娇妻是严嵩的女儿,富贵中带着杀气,祸福仍是个未定数。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的日子更似一条不归路,看不见尽头。若没有家变,他或者是另一个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诸事无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吗?看多少人在黄金屋及颜如玉后,只落得杀头的下场

    混乱中,他们沿着暗黑的巷弄痹篇守城兵马,来到一个排水的地下渠道,一个仅供容身的小孔道。

    “你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平日这儿也有侍卫的,大概都救火去了。”郭谏臣说:“而且,现在是隆冬时分,你不必泡在污水里,只要小心冰封路滑就好。”

    “我会注意的,多谢了!”怀川对与他在少林寺一同练过武的老友说。

    不宜久留,也不宜话别,他一说完,就马上钻进黑洞中,另一头将是冻结的护城河。

    饼去的一年,他有大半的时间躲在安徽一个叫鼓溪的小山谷中,一方面藉着歹谷里的草葯治疗身上酷刑后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方面抚平内心的创痛,昨死今生,整个人脱胎换骨,以达复仇之目的。

    他活着是个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出山谷时,他发下重誓,不除魏顺及严家不倒的一日,他绝对不恢复原名,诸天诸地为盟证!

    于是,他成了留胡髭、戴草笠的江湖人土狄岸。要杀魏顺容易,秋天时,魏顺在回边塞的途中嚣张扰民,并无防备,当人头落地时,双眼直突,还以为自己看到的刺客是从阎王殿来的索命鬼。

    总督被刺是件大案子,而官府却误判为白莲教滋事,往地方上侦查,使得怀川顺利的潜回北京城。

    不过,要对付严家父子可困难多了,甚至想接近也得花上一番功夫,因为严家树敌太多,警备森严,试着要除奸的人都没有成功过。

    在朝有内阁次辅徐阶,在野有义士王世贞。

    王世贞于夏家父子在保田遇难后,愤而上京,展开一连串的计画。当他看到还活生生的怀川时,那惊喜自是不用说,两人激动得如亲兄弟般地抱头痛哭。

    棒世再相逢,就不免谈到江南的消息。王世贞一一叙述怀川母亲如何扶柩南归,地方父老如何悼念,还有孟采眉如何进夏家未婚守寡,妇德为众人所褒扬等等。

    怀川顿时哑口无言。他不该意外的,不是吗?采眉生于国子监祭酒之家,试谱孟之礼薰陶!守节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又怎能不顺服呢?

    想起那精致美丽的梅花荷包,所有的情怀已然消失,他内心里只剩下怜悯。最后,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王世贞瞪他一眼“这是你唯一能说的吗?她可是你的妻子哩!”

    “妻子又怎么样?有家对我们这种人而言反而是种拖累,只能当作没有。”怀川说。

    王世贞想反驳,但他自己的妻儿、老母不也在故乡长久不见了吗?终于,他叹口气说:“老弟,你才不过二十二岁,心境竟同我一样老了,无奈呀!”

    没错,江湖岁月催人老!

    以前的夏怀川有父荫庇护,率直热情、一身傲骨,人生的目标就是有朝能进天子堂,除尽天下的恶人,怀着满腔的仁义理想。

    如今的狄岸,热情已褪、零丁独行,藐视仁义高调,能让他安身立命的,只有“复仇”二字。

    情义既然淡如水,生命亦轻如烟,连对远方的母亲和妹妹都无法承担思念,更何况是没有见过面的采眉呢?

    地道终于穿过,上了护城河,西方的烟火依然可见。

    怀川以飞快的脚程趁天尚未亮时回到荒僻的野店,和衣倒头就睡。望着垂裂的梁壁、躺着霉腐的枕被,他不禁自嘲,真是十足的天涯浪客,彻底的粗野与落魄呵!

    今天有缘遇已入翰林院的任之峻,不由得感慨生死富贵一线间,那个曾英姿焕发、相貌堂堂的夏怀川,更像是戚戚然地恍如隔世了。

    **

    怀川在一阵拍门声中醒来,他机警地握住手里的剑“是谁?”

    “我,王世贞。”门外人说。

    怀川马上打开门。王世贞闪了进来,他那模样真的很惨,脸皮浮肿、眼布红丝,颊上还有一大片青影,八成是几天几夜没有睡的结果。

    “又熬夜写书了?”怀川问。

    “没办法,严世蕃那混蛋天天在催我的金瓶梅,他看出了淫心,像吃了春葯般欲罢不能。我呢?早是西门庆、晚是潘金莲,硬给它挤出灵感来,振笔直书,连宫中的大火也阻止不了我。”王世贞发完牢騒后,放下当早点的芝麻饼和豆汁,小声说:“看到大火,我就想,完啦-.救人一定又不成功了。”

    他们这次要救的,是受洪炳之案影响的人。洪炳是他们志士会的一员,有一身好武功,自愿去取严嵩父子的命。他在严府乔装卧底了数个月,好不容易才得到严世蕃的信任!再趁左右无人时一举擒住这奸贼。

    可严世蕃亦经验老道,假装哀求着写遗书,但谁想得到他手里的毛笔竟成为暗器射中洪炳,让洪炳成为阶下囚,当然,也连累了一些无辜之人。

    “本来是有机会的,但偏偏起了那场大火。幸亏是任之峻帮忙,否则我也入大牢了。”怀川无奈的说:“看来,挟持或暗杀的策略都不是可行之道,要救洪炳他们,似乎不可能了。”

    “有了那场大火,洪炳他们反而安全,因为严嵩忙着应付皇上,大概有一阵子管不到刑部的事了。”王世贞咬一口芝麻饼说:“我在想”

    “王大哥又有什么好计谋了?”怀川急促的问。

    王世贞站起身将窗子关紧,并把炭火拨热一些,又走了两步才说:“记得很久以前,先父和我有过一段争执。先父为官保守,认为要革新政风,除去奸党,就是不断地上疏直谏,直到皇上能接受为止。”

    “这根本行不通,看那些直谏者的下场多凄惨就知道了!你我的父亲不也都因此丧命,我们不也都因此有家归不得吗?”怀川激动的说。

    “没错!我当时年轻气盛,主张刺客暗杀,但先父反对,认为这是以暴制暴,只会使朝纲更坏。”王世贞叹口气说:“想想也对,太操之过急了,反而付出更多的代价。”*

    “文的来不行、武的来也不行”怀川低头深思着。

    “连我写、金瓶梅。看来都极天真,好个异想天开的计策,只徒白了我一堆头发。”

    王世贞素有文才,知道严世蕃好色、好淫,便想了一招淫书施毒计。

    他特选“水浒传”中潘金莲通奸的那一段,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刻划出男女私欲情色的丑态,极为煽动人心。他每写完一章,便付油印,油墨中掺有毒液,想让严世蕃以手翻书页时,慢性中毒而死。

    但不知为何原因,毒液并未发生效用。

    “也不见得天真,至少现在严世蕃满脑子的淫书,淫心大起,更加放荡沉迷,连守丧期间都逛妓院,与姬妾们鬼混,他迟早会遭天谴的。”怀川说。

    “可惜天谴仍然来得太慢,让好人不长寿呀!”王世贞忍不住摇头叹气。

    怀川喝一口豆汁说:“我昨夜碰到任之峻时倒有个想法。任之峻是属于徐阶那一派的,他们有好几次想斗垮严嵩却都失败,我觉得这是两边合作的好机会,将在朝和在野的反严嵩势力连结在一起,或许能成功。”

    “怎么个合作法?”王世贞极有兴趣的问。

    “中间要有个媒凭,也就是宫中道土。”怀川深思着说:“如今皇上信任他们更胜于严嵩父子,是个不容忽视的力量。”

    [那些道土各有来头,也不是好攀结或惹得起的人物,只怕不容易吧?”王世贞皱起眉说。

    “那些道土大都来自武当山,我若亲自去武当山游说,以我父亲旧日的交情,应该还有些作用,所以,我想去试试看。”

    王世贞看着他,笑出来说:“老弟,你可真是后生可畏呀!既能知又能行,连我都甘拜下风,以你的才华,不荐用于朝廷,还真是国家社稷的损失。”

    “王大哥爱说笑了,你是堂堂进士,我只不过是被废的举人,怎敢相提并论呢?”怀川说。

    “我可是虚长你十几岁,依然报不了父仇,同是天涯沦落人呀!”王世贞以豆汁代酒,仰头一乾,饮尽生不逢时,无法力挽狂澜之痛。

    腊月方过,雪尚未溶,怀川就马不停蹄地赶往武当山。驰驰向西,披星又戴月,峰一重、水一重,跨越莽沼荒泽,进入那烟岚萦绕的丛峦深处。

    于是,他离江南愈来愈远。那傍海的绍兴,有几个女人正守着空有他名字的墓,在被任务占满的心里,那只是一个渺小的点,无暇回首,也无暇牵挂。

    **

    嘉靖四十二年,岁次癸亥,春。

    一辆由几个侍卫随从的马车,辘辘地穿过绍兴城的青石板大街。天灰蒙蒙的,落着丝丝春雨,黑瓦下有燕子斜飞。家丁们时时停下来问路,有人摇摇头,有人手指着前方,令车里的人有些焦虑。

    跨过一条溪,又是一座湖,彷佛无止尽似的。明明说是绍兴,但走过了热闹的大街,竟又奔波了两个时辰才到达一座偏僻的小村,有青翠的稻田、遍山的绿林、叠积的酒坛,仔细的话,还能闻到一点海风的味道。

    这极普通又不见经传的地方叫竹塘,是马车的最终目的地。

    车里的人由婢女扶着,虽妆扮淡素,但自那流光闪动的丝绸看出妇人来自官家,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她就是孟家的二女儿,也是北京李都御史夫人采芬。

    在墙院里迎接的是采眉,她一身自织的浅蓝色布衣,乌黑的发只缠了两个木梳,年轻的面庞看起来极为清纯,如她身后秀净的山水,不纷不杂。

    多少年没见了?算算孟家由北京贬到南京,那年采眉十五岁,到今天也有五年了。

    两姐妹相见,恍如隔世,手紧握着,眸泛泪光,但孟家家教一切拘于礼,于是,她们只得强忍住内心的激动。

    采芬第一句话也只是“说你住绍兴,但这里离绍兴还远得很呢!”

    有婆婆和小泵在,采眉不能细说。两年前,当她哭嫁到夏家时,的确是住绍兴,但任驻于杭州的闽浙总督胡宗宪属于严嵩党,对三具棺木回南方所引起的民愤十分有戒心,再加上严世蕃一直想要流空剑,一些无品的地方官就不免常到夏家来騒扰。

    夏氏宗族怕再生横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有将夏纯甫的遗孀和孤女移至更隐密的竹塘,由一名忠心的老仆夏万照顾。

    这两进的小庭院,因采芬的到来,打扫得极为干净,但仍不掩其土落墙剥的。鄙陋和粗简。

    夏夫人卢氏因哭夫哭子太过伤心,致使身体不好,眼睛也差不多盲了,需要技着拐杖。巧倩年近十八,遭逢家变,使得那原有活泼的天-早已被消磨殆尽,青春中带着哀伤,幸好有采眉嫂嫂,才让她享受到些许亲情友谊的寄托和扶持。

    在亲家母面前、采芬极为客气,见到屋后几畦青绿的菜园时,她说。“你们自己种菜呀哦!好个田园之乐。”

    见到前厢屋里散布、纺绵和纺织机,她又说:“你们自己织布呀哦!当炉又耕织,妹妹真是好能干呀!”

    当她看到那粗木硬床,没有五彩缤纷的锦帷丝帐,不禁哽着心酸,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便是妹妹守寡的生活吗?

    及至前厅堂,有夏家父子的牌位,采芬拈香祭拜,才敢借机流泪,在心里偷偷地说:“夏怀川,你太委屈采眉了,她才二十岁,就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但采眉的心却非常平静,她侍奉婆婆、友爱小泵,内外持家,谨守了自己的本分。

    姐姐一行人来,她也由巧倩和夏万的帮忙,砍柴的砍柴、摘菜的摘菜,再以所织的布和村民换几只鸡,巧手做起羹汤,更让采芬大开眼界。

    夜里,门关上了,两姐妹同床而寐,这才有机会说点贴心话。

    采眉铺上了最好的枕被,看看寒碜的四壁,忍不住说:“二姐一向锦衣玉食惯了,要你和我挤这么个窄陋处,真过意不去。”

    “还说这话,你这不是要揪我的心吗?你当年可是家里最娇的女儿呀!”采芬坐在床缘,手帕抹着掉出眼眶的泪“你十四岁那年被选封为雾里观音,穿着宫里缝制的水田衣,色彩鲜艳夺目,都是没见过的布料,金织银编的,好不华丽,还有你头上的蓝孔雀冠顶、珍珠宝石垂挂,说多美就有多美。我们那时就想,你不被封后妃,至少也该是将相夫人,谁知谁知”

    “我早忘记那些事了。”采眉违着心说:“一切都是命,我也不怨谁。”

    “那次的封选,倒像是被谁下了咒似的。我听你说紫姑女神出的青词牌叫无情碧,心中就觉得怪怪的。”采芬说:“你知道吗?云里观音严鹃已被夫家休离,京里闹得不可开交,人人都耳语相传哩!”

    “严家怎么能允许呢?”采眉惊诧地说。

    “严嵩父子去年就倒台,被赶回江西了,难道你都没听说吗?”采芬想想又说:“这也难怪,你在这荒山野村的,什么都隔绝了。你以为我这次如何能出京?就是你二姐夫以御史的身分来查抄胡宗宪在浙闽敛财招贿的情形。”

    “胡宗宪也倒了?”采眉又瞪大眼睛。

    “他是严党之一,哪能不倒?现在弹劾的奏章,每逃谘得比人还高,其所谓树倒湖孙散,墙倒众人推。如果你的夏怀川能多捱个几年,以他的才华志节,今天不正是他意气风发、扬眉吐气之时吗?”

    不想不愁,现在想起来了,还真是泣血含冤,有着无尽的悲愤。采眉走到凸墙前,那儿挂着流空剑,森森的银白色、牛首纹、连珠纹,失去了主人,也空洞似的像没有了魂魄。

    盈月下,流光中,她彷佛听见怀川的声音,充沛凛然地要求“正义和是非曲折”那样磊落轩昂的人竟早夭,这不是逃谑英才吗?

    她双手合十地对着剑在心里说:“流空若有灵,必能驰驰星月。告诉你,严嵩父子恶报已临,等世人复仇完,就是你们在黄泉路上泄恨的时候了”

    “抱歉,又勾起你的伤心事了。”采芬轻拥着妹妹说。“不过你放心,朝中已有替你公公和丈夫沉冤昭雪的声音,皇上迟早会还给夏家一个公道,恢复官爵的,到时,立碑和追封加谧都少不掉,你和你婆婆都会得到应有的补偿。”

    “补偿?”采眉无声地叹息箸“这对我们算是好消息吗?严嵩父子终遭天谴,我没有想像中的欢快,因为再如何大快人心,被诬陷而死的人也活不过来了。我想,我婆婆听了,恐怕也只是一番感慨而已。”

    “是的,死亡就是死亡,悲剧永远也不可能变喜剧。”说着,采芬的眼眶又红了“小妹,可我们都心疼你,不忍心看你这样无望地活箸”

    采眉看见姐姐眼底的激动,忙安慰道:“不!一点都不会无望!我谨记着大姑姑的话,守节女子不同于常人,有着自己的哀乐和期待。我很了解她的意思,这两年的日子也不算太难,伺候婆婆和织布绣花,心情平静无波,没有喜,也没有怨。”

    “是呀!只差个青灯古佛,否则就是尼姑了!”采芬无奈地摇头“才两年呢!以后长长的几十年可是一年比一年更难熬,你懂不了夫妻间的恩爱、懂不了十月怀胎及养儿育女的滋味,你没有儿孙绕膝的机会,白白浪费一生。我我没有说守节是错啦!但总为你觉得不平。”

    “别不平了!若论不平,我守的那个人更冤,连一生都没有”采眉说着,又触动心事,于是转移话题“爹和娘的身体都安康吧?”

    “都很好,就是娘心中一直记挂着你。自从你到夏家后,一因路途遥远、二因怕你婆家多心,不敢来探望,所以我一到杭州,地都还没摸熟,她就催我来看人了。”采芬滔滔不绝的说:“还有大姑姑,她正画着贞义楼的图,打算就盖在她贞姜楼的后头,中间说不定还搭座桥,叫做双贞桥。依我看哪!她很快就会接你回孟家的。”

    一提到大姑姑,采眉就不由得心底一亮,仿佛有种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持着自己,她不禁笑说:“这哪能随她意呢?”

    “闭关二十三年了,她的意志力可强啦!”采芬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对了,你小泵许配给人没有?”

    “许了富阳的杜家。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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